李穆然和郝貝又在李秦屋中陪著他說了會兒話,姬回春對郝貝甚是和善,可不知為什麽,李秦的態度卻總是冷冰冰的。李穆然也瞧出自己的師父不喜歡郝貝,他見郝貝小鹿般的眼眸中透著不解和委屈,心中一軟,便叫她先去姬回春的藥廬幫忙,隻留自己麵對李秦。

李秦看他支走了郝貝,才舒了口氣,繼而搖頭歎道:“唉,番邦蠻夷。”

李穆然心中一凜,看向李秦,怔了許久,才辨道:“師父,阿貝她雖是鮮卑女子,可是並不是什麽蠻夷。她待徒兒是很好的,徒兒與她也是真心相愛。”

“真心相愛?”李秦冷哼一聲,“冬兒呢?你和冬兒又是什麽?”

李穆然心頭微澀:“冬兒和我誌向不同,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更何況冬兒如今身邊有庾淵陪著……”

李秦截口道:“哼,那臭小子成天隻會油腔滑調地哄女人開心,其他的半分本事也沒有,論文論武,都不是你的對手。”

李穆然淡淡一笑,道:“庾淵能哄得冬兒開心,僅這一點,我也比不過他。師父,如今徒兒已經娶了郝貝為妻,是不能和冬兒在一起的。您就放寬些心,對大家都好。”他頓了一頓,又問道:“冬兒和庾淵什麽時候辦親事,怎麽這麽久也沒人傳信給我?”

李秦歎道:“說到這件事,姓庾的臭小子還算厚道。他知道冬兒心中還有你,便一直等著。你孫姨也被那小子哄得團團轉,總是勸冬兒早些成親,倒還是庾淵幫冬兒擋著,說他不著急。”

李穆然聽李秦說冬兒心中還有自己,隻覺心內如倒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他定了定神,黯然道:“他們是什麽時候去苗疆的?是不是為了躲我?”

李秦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你過年回來的信剛傳到第二天,冬兒便收拾了行囊。”

李穆然心中酸苦,微一皺眉,暗忖冬兒竟連見自己都不願意了,也不知以後什麽時候能再碰麵。李秦看他難過,又道:“算了,你自己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再多勸也是無用。隻是我是瞧著你和冬兒長大的,總不希望你們倆鬧到如今這個地步。”

李穆然道:“徒兒明白,我又何嚐願意,隻是陰差陽錯,身不由己。等以後見了冬兒,我會把事情都跟她講開了,讓她能好好和庾淵在一起,不要耽誤自己。”

李秦歎道:“你也別太為難自己,你要真是愛冬兒,能在一起,還是在一起的好。”說著說著,他又輕輕揉著自己的膝蓋,麵露痛苦。李穆然見狀,也運內力到了掌上,幫他推拿腿上筋絡。

李秦看著他,不覺笑道:“你是我的徒兒,在我心中,始終你都是最好的。娶了妻又如何,連冬兒一起娶了,也沒什麽。總之庾淵那小子,決然比不過你。”

李穆然失笑道:“師父,你以前可從來沒這麽誇過我。”

李秦道:“我現在歲數大了,時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有時總是後悔,覺得我教你的時候,*你*得太狠,倒叫你小小年紀,吃了許多不該吃的苦。以至於到現在,都不知道怎樣對自己好了。”

李穆然道:“師父對我狠,便是對我好。這些道理,徒兒還是明白的。”

李秦又問道:“聽說你去平叛的時候,受了傷。傷得重不重?”

李穆然道:“傷在胸口。過了這麽久,外傷已經都養好了。隻是……”他停了停,見李秦目露關切,又低聲道:“內裏傷了肺經。這些日子天氣冷了,徒兒便總是想咳嗽。有時咳一兩聲,嘴裏就有血味。這次回來,也想讓姬伯伯幫著看看。”

李秦忙道:“這事你可不能拖呀。那個蠻……郝貝,她知不知道?”

李穆然道:“我怕她擔心,還沒有說。反正我自己用內力也壓得住,隻是偶爾累的時候,會覺得有點難受。”

李秦問道:“軍務很忙麽?”

李穆然道:“還好。最近要*練新兵,所以比平時忙了些。等到明年開春,據說縣府的守備兵力也要集結進來,到時撫軍會有八萬人。可能到了那

會兒,才真的要累些。”

李秦歎了口氣,看著徒兒清俊卻又有些消瘦的麵孔,暗覺心疼:“你忙起來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要是冬兒在你身邊,有她看著你,我會放心許多。”

李穆然笑道:“軍中不缺大夫。郝貝她也是懂醫術的,她把徒兒照顧得很好。”

李秦道:“比起幾年前見你,你瘦了不知有多少,要是照顧得好,怎麽會這樣?”

李穆然聽他口中又對郝貝表出了不滿,忙道:“師父,郝貝待徒兒的心,並不比冬兒待徒兒的要少。當初我南下建康,為了不泄露身份,曾騙她說我死了,結果她就在山中為徒兒守了整整兩年假墓。要不是我回來,隻怕到這會兒她還守著。徒兒這一輩子也找不到像她這般待我的人了。”

李秦撚須笑道:“是嘛?這麽看來,這丫頭看人,也算看得準的。不過……兩年多都沒瞧出來你是假死,是不是笨了點兒?”

李穆然笑道:“師父,看在徒兒麵上,您就別損她了,好不好?”

李秦嗬嗬笑道:“好好好。既然你喜歡,那師父也就無話可說了。”

師徒二人說笑之間,李穆然又對李秦講了目前秦國的各項國政,此外,也談到了苻堅的獎罰之道。苻堅以寬宏大量著稱,而他二人師出法家,一直秉承的都是罰必嚴,賞必平。李穆然看不上苻堅的用人之道,李秦更是如此。李秦聽李穆然說苻堅對戰敗之人不罰不懲,對叛亂賊首也不取其性命,不由連連搖頭,道:“什麽寬宏大量,依我看都是惺惺作態,自以為假仁假義,便能收買人心。可是長此以往,那些忠誠耿直的人,豈不都要寒了心?”

李穆然聽李秦說到“忠誠耿直”四字,不由臉上一熱。他還沒跟李秦講過自己打算未來和慕容垂一起造反的事,暗忖師父卻不知道,連他向來引以為豪的徒弟,實則也並非一個忠誠耿直的好人。

李穆然和李秦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見李秦露了倦意,便服侍他躺好休息,又把火盆燒暖,才退出了屋子。李穆然回到自己的木屋中,見屋內一塵不染,木案書卷一如自己離開之時,心知必定是冬兒常來打掃。郝貝在他屋中正百無聊賴地坐著,見他進屋,一躍跳到他身前,道:“你猜我方才做了什麽?”

李穆然笑道:“你不是去藥廬幫忙了麽?”

郝貝道:“不隻幫忙,我還種了很多藥草呢。原來那一片金銀花都枯了,我就全都刨了,又種了新的!”

“金銀花都枯了?”李穆然一怔,那是他和冬兒在六年前一起種下的,怎麽這幾年不見,便都枯了呢?他暗忖冬兒從苗疆回來,若瞧見金銀花全都換了新的,定然猜得出是怎麽回事。他看著郝貝那麽開心,自己卻笑不出來,隻木木地點了點頭,道:“辛苦你了。”

郝貝笑道:“不辛苦。姬伯伯人很好呢,什麽都肯教給我,他的醫術真的很好!”說到這兒,她的笑意忽地隱而不見,“要是姬伯伯能出穀去長安,說不定我嫂子的孩子便能保住了。”

李穆然憮然道:“唉,都怪我學醫術學得不精,隻學會了姬伯伯一成的本事。真正得了他親傳的,還是冬兒。”他不知不覺間說出了“冬兒”兩字,郝貝一愣,繼而低聲道:“可惜你娶的不是她。我隻會下毒害人,不會行醫救人。”

李穆然看她麵露不悅,忙摟著她笑勸道:“怎麽好好說著話,又不高興了?”

郝貝把頭埋在他懷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來這裏,就很害怕。所有的東西都有她的痕跡,她就算不在,我還是覺得她在邊上時時刻刻看著我,想把你搶走。你別離開我。”

李穆然被她說得心中更增難過,他將郝貝抱緊了些,道:“別傻了。你放心,我不離開你。”

次日,李穆然一早陪李秦講完話後,便去找兵家傳人孫平,將自己改過的“九天乾金之陣”與“九地坤土之陣”都畫了出來,請她指教。此外,他還將自己對未來秦晉大戰的分析一股腦全對孫平講了出來。孫平聽他說到壽春,眼前

一亮,溫然道:“穆然,我和你見解相同。如果秦國要贏,必須搶渡淝水,否則水戰一旦打起,秦國半分贏麵也沒有。”

李穆然道:“眼下秦國全國上下的兵力加在一起,已有百萬之眾。其中十萬人跟隨呂光前往西域,那麽南下的還有九十幾萬。這麽多人,難道也打不贏麽?”

孫平道:“這九十幾萬人,又是如何分配的?”

李穆然道:“四禁軍年後將擴為九萬人一軍,便是三十六萬人;二衛軍和四軍長都是八萬人一軍,就是四十八萬人。這些都是主力,加在一起,便有八十四萬人。此外,水軍還有五萬人,再加上負責運送輜重的民夫八萬人,合計共九十七萬人。”

孫平點了點頭,道:“怎麽如今運送輜重不是各軍自己的事情了?”

李穆然道:“是我和慕容大將軍向聖上提議的。如此可以節約人手,而且……而且……”他踟躕了許久,心知這位兵家傳人是出了名的精明,自己在她麵前委實遮掩不了什麽,便硬著頭皮將實話說了出來:“可以控製糧道。”

孫平淡淡一笑,一雙滿是皺紋的眼睛瞥了李穆然一眼,便看穿了一切:“打不打得贏不是你該關心的,你該關心的是,打了之後該怎麽辦。”

李穆然笑了笑,道:“孫姨,什麽事情都瞞不過您。不過我還是總想打贏這場仗的,哪怕打不贏,至少不要讓我的手下死傷太多。”

孫平道:“穆然,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麽嗎?”

李穆然一凜,繼而搖了搖頭。

孫平笑道:“你怕輸。可是這世上,沒有人是能一直贏的。有些時候,該輸便真的要輸,不然,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

李穆然聽出孫平話中的意思竟是在說此次秦晉大戰秦國必敗,他有些灰心喪氣,垂頭道:“孫姨,我也知道,士兵人數並不是關鍵。我那八萬人,隻有四萬多是一直在撫軍的老兵,其餘的零零散散,都是新兵,根本沒有用處。九十七萬人,真正能實際上戰場的,隻有一半不到,水軍更是全無勝算。不過,哪怕隻有這一半不到的人,陸地作戰,也比晉國的兵多了一倍有餘。晉國最精良的部隊是北府軍,他們屢屢擴招,現在應有十萬人左右;次之的,則是東豫州守備軍,大概也有七萬人……”

孫平打斷了他的話:“穆然,如今看來,你心中應有了計較,不是麽?”

李穆然道:“孫姨,秦國要輸,不是輸在外麵,而是輸在裏麵。朝中的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就連我也不例外。可是,這十幾個人互相勾心鬥角,就要讓上萬甚至上十萬的人血流成河……我……我真的於心不忍。”

孫平歎道:“成大事者,就要心狠手辣。穆然,你手辣是夠的,可要說到心狠,還欠些。戰場是殘酷的,新兵們不聽號令,反應遲緩,就算是必勝之仗叫他們去打,也未必就能活下來。勝者留劣者汰,你也別看得太複雜。”

李穆然頷首道:“孫姨教訓得是。”

孫平笑道:“我也隻是紙上談兵,等再過幾年,你沙場征戰多了,我也就幫不上什麽忙了。對了,今天我瞧見你的妻子一早在練武,她武功很好啊。”

李穆然笑了笑:“阿貝的武功,猶在我之上。”

孫平道:“不過……我瞧她這門功夫,打起來竟有風雷之聲,想必運內功心法是極其剛烈的,應該是給男子練的。她是個女孩子,練這門功夫,難道不傷身麽?”她又搖頭輕歎道:“不過醫術什麽的,我也是外行。你抽著空閑,找你姬伯伯問問看。”

“傷身?”李穆然暗暗一驚,不知道孫平指的是什麽。不過看她說得很鄭重其事,他心中不由一沉,暗忖反正要去向姬回春問自己的傷勢,正好順便一起問了。

他向孫平告別,然而臨出門前,終於按捺不住,還是回頭問道:“孫姨,冬兒她怎麽樣了?”

孫平淡笑道:“很好。庾淵很好。”

李穆然聽了這六個字,再沒別的話可說,隻點了點頭,便出了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