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從姬回春處離開時,心頭苦悶,幾乎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他肺上的傷勢不算難治,可是需要長期靜養。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更何況大戰在即,他這時向朝中告假,無異於致仕回家,此前一切努力,便全白費了。李穆然篤定了主意帶傷上戰場,所幸這傷也要不了人命,隻是讓他略覺難受,然而如果任其發展,他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可是已經走到這一步,他也隻有賭上一賭。

讓他心中沉悶的並不是他自己的傷勢,而是郝貝的事情。他跟姬回春問話的時候,終究多留了個心眼,沒直接說是擔心郝貝身子有事,隻說自己在長安有個朋友,她身為女兒身卻練著極其霸道的武功,不知對身體有什麽影響。

對於郝貝的運功法門,他也略懂皮毛,便依樣畫葫蘆地對著姬回春學了出來。沒想到,姬回春仔細思慮了一番後,竟言道這內功有損女子天生陰氣,練此功者,三焦斷絕,是無法有孕的。

李穆然聞言大驚,他勉強保持著臉色不變,從姬回春的藥廬走了出來。然而一出藥廬,他便看到郝貝正在自己的木屋處,屋前屋後的忙碌著。她抬頭瞧見了他,遙遙地對他招著手。李穆然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樣子,隻覺心中酸痛。他不知該如何跟郝貝開口,一時之間,隻覺心亂如麻,怔立了許久,才轉身向山上走去。

他想著郝貝曾不止一次在自己耳邊說想要個孩子,如果真要她知道她是永遠也做不了母親的,那她該是何等難過。他在山上坐了許久,被山風把整個人吹得幾乎凍僵了,抬手抹了把臉,方覺不知何時,竟已是淚痕斑斑。天色晴好,可是李穆然看著萬裏無雲的藍天,卻隻覺胸口怨氣衝天。老天何其不公,竟讓他這一生,處處坎坷。他知道自己不能怨天尤人,更加不能責怪郝貝,畢竟郝貝也是被蒙在鼓裏的,甚至是郝貝的師父,隻怕也不知道這武功不能傳給女子。

他不能怨任何人,可是他又該怎麽辦呢?他問天天不語,問地地不應,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般無能為力,手足無措。他滿心氣苦,一拳便打在身邊的枯樹幹上。那枯樹幹應聲而斷,折斷之處,留下了幾道血痕。

隨著這一拳打出,李穆然胸口的怨氣也緩解了些,他深吸口氣,把頭埋在了手中。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深吸著氣,然而他終究不是聖人,沒吸兩口氣,一股逆氣走岔,便咳了起來。咳嗽震動胸口傷勢,他隻覺喉中一甜,一口血已噴了出來。

李穆然吐出那口鮮血後,忙捂住了嘴,繼而盯著眼前的血出了神。他回手擦淨了嘴角的血,暗忖自己千萬不能有事,否則郝貝知道了,隻怕會著急死。他這時心中還是以郝貝為要,此刻漸漸冷靜下來,便將孩子的事情放在了其次,隻是想著這件事情能瞞她多久,就瞞她多久,他不想看她難過傷心,更不想看她自怨自責。

李穆然暗忖接下來的日子都是兵荒馬亂的,孩子的事情,也不急於一時,便歎了口氣,站起了身子。他看剛才那一拳打得手背上皮肉綻裂,便扯下一截衣襟,包好了手,又抹了把臉,才往山下走去。

郝貝正在屋前等他,見他來了,忙跑到他身邊。她見他右手上纏著白布,布上血跡斑斑,急道:“怎麽啦?怎麽受傷的?”

李穆然淡然笑笑,道:“沒什麽,在山上劃傷的。”

郝貝解開那白布,見傷口很深,心疼得幾乎快哭出來。李穆然見狀,忙道:“不疼的,過幾天就好了。”

郝貝蹙眉道:“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過一陣子你上戰場,我怎麽放心的下。”

李穆然聽她又想跟去打仗,勸道:“你在長安好好等我,我就能安心打仗。你要是陪在我身邊,我反而要分心的。你平日多和你嫂子,你師父她們待在一起就好了,也不用嫌悶。”

郝貝嫁他半年多,也知他不願自己總摻進他的軍務中,便點了點頭,道:“我聽你的就是。”

此後的四五天,李穆然和郝貝在冬水穀中過得波瀾不驚。等過完了大年初一,兩人便收拾行囊,回了長安。二人走在回程路上,已經出了秦嶺的時候,郝貝忽地一扶發鬢,輕呼一聲。李穆然問她出了什麽事,郝貝吐舌笑笑,道:“我有根金釵落在你屋裏了。”

李穆然見不是什麽大事,便

道:“回長安再買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兩人回到長安後,又過一個月左右,民兵入伍,李穆然的撫軍果然有了八萬之眾。

人數雖然多了,但是素質良莠不齊,隊伍難帶了許多。

由於未來秦晉大戰朝中有專門的八萬人負責運送糧草,故而張昊的後軍壓力驟增:他們也要上戰場拚殺了!張昊緊張得岌岌不可終日,李穆然瞧不慣他膽小怕事的猥瑣樣子,平日練兵時,便專對後軍下起了狠手。自然,他對其他幾軍的訓練也不輕鬆,甚至可以說,撫軍練兵,是秦軍之眾最嚴苛的,如此過了一個月有餘,李穆然的狠戾名聲便傳了開,不少人拿他和慕容山對比,也有拿他和當年新兵中以治軍嚴厲聞名的呼延飛類比的,一時軍營之中,怨聲載道。

李穆然此前做過細作,習慣打聽消息,撫軍上下,處處有他的耳目,士兵們怎麽評論他的,他心中有數。眼見士兵們憊懶情緒一天高過一天,對他的不滿也與日俱增,李穆然無奈之下,終於在三月初的一日,命全軍上下校場集合,他對這些士兵有話要說。

站在校場高台上,李穆然著明光鎧,罩著白狐大氅,往下看去。八萬士兵排得密密麻麻,一眼看去,幾乎望不到頭。從高台看下,這些人卑如蟻蚧,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掌控自己的生死。李穆然當這個撫軍將軍已當了一年有餘,如今身在高位,麵對著無數雙眼睛,他心中已是波瀾不興。他沒有準備“保家衛國”之類的說辭,也知道這些士兵根本聽不進去。他心知自己今日即將要講的這番話如果被人傳了出去,聖上聽了多半要不高興,可是為了這些士兵能安下心來練兵,為了他們將來活命,他還是不能不說。更何況,秦晉大戰交戰在即,此刻正值用人之際,他也不信苻堅在這個節骨眼上,會對付他這個撫軍將軍。

李穆然在高台上來回踱步,走了兩三趟後,終於站穩了,開口問道:“你們有沒有想過,練兵是為了什麽?”

他的聲音溫暖和煦,可是透過他內力發出,清楚無誤地傳到了每一個士兵耳朵裏,便仿佛將軍站在他們每個人的身前,平心靜氣地發問一樣。

士兵們麵麵相覷,不知將軍這麽問話是什麽意思。不過李穆然的態度平易近人,叫這些平日被他訓怕了的士兵都大起了膽子,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為了打勝仗!”

有人挑了頭,開口回話的人就多了起來。軍中三三兩兩的,四處都起了回應。有說是為了保家衛國的,有說是為了建功立業的,還有些似是背熟了前幾次朝中發的討晉國詔書,說什麽晉軍無道,要秦統一天下,天下人才能過好日子。答話的方向逐漸從為什麽練兵變成了為什麽打仗,李穆然越聽越覺頭大:這些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揮了揮手,全軍立時靜了下來,繼而,八萬將士便聽主將開了口:“練兵,是為了讓你們在戰場上活下去。”

“你們今日在校場上流的每一滴汗水,在打仗的時候,都會給你們回報。”

“當步兵的,戰場上馬刀向你們砍過來,你們能不能躲開?當騎兵的,弓箭如雨,你們又能不能閃開?能不能打勝仗,計謀固然重要,但一力降十會,對方的戰力如果遠勝於你們,就算有製勝的計策,也決然贏不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打了勝仗,你們的命如果交代了,那這勝仗對你們來說,又有什麽意義?”

“沙場之上,刀槍無眼,不可能像在校場上,有人耐著性子陪你們練兵,給你們一次又一次敗過重來的機會。生死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你躲過了就躲過了,躲不過,就什麽都沒有了。你們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你活下來,才能有軍功,才能有賞賜,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說得語重心長,說話時,他想著郝貝,言辭之中,也露出了真情實意,教八萬將士聽得沉默,片刻過後,便是熱淚盈眶。每個士兵都沒想到將軍會跟他們講這般交心的話,這番話講完,李穆然和他們的距離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許多,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將軍,而像是跟他們一樣的士兵。他是活生生的人,他誠心實意地關心著他們每一個人,這讓這八萬將士心中默然感動,此前練兵積鬱的怨氣,不知不覺間,便消散了許多。

李穆然見

目的達到,便下令各軍自行練兵。

他和建康城的“梁掌櫃”一直還都保有聯絡,近日梁掌櫃傳的消息提到晉國從南苗買了許多上萬匹滇馬,與此同時,北府軍也蠢蠢欲動,逐漸從淮陰和徐州向秦晉交界處匯集。

北府軍匯集是必然之事,李穆然倒不吃驚,真正讓他覺得難以對付的,則是那上萬匹滇馬。秦國的軍馬多是北方草原馬場養大的,抑或西域進貢,故而又高又壯,擅長衝鋒;滇馬則偏於瘦小,但是論起耐性和負重,卻遠比北方的馬好。這上萬匹滇馬,如果放在軍中,足以配齊一支擅長追擊的重騎兵,如果放在輜重隊伍,那麽兩軍交戰時,晉國米糧便能源源不斷地從後方送到前線來。

李穆然更擔心這些滇馬放在北府軍中。如今的北府軍以步兵為主,尚能打遍天下罕逢敵手,如果加入了一萬重騎,那又該何等可怕。他在朝堂上向苻堅旁敲側擊,要聖上注意訓練克製敵人重騎的士兵,豈料朝中其他將軍們都認為秦晉大戰秦國兵力占了絕對優勢,秦國的四禁軍全是重騎,鐵騎所到之處,勢如破竹,不需如此謹慎小心。

朝中隻有苻融等少數官員與李穆然的看法一致。不過他們對慕容垂戒心十足,見李穆然是慕容垂的親信,自然不肯幫著他說話。李穆然無奈之下,暗忖如今各掃門前雪,既然說來無用,自己也隻有管好自己的撫軍,戰場之上,再見真章。

撫軍增至八萬人後,重騎兵卻不增反減。為了填補四禁軍新增兵數對應的戰馬空缺,撫、鎮、冠、護四軍長的騎兵各削減了一半。撫軍本有五千重騎五千輕騎,經此變故,隻剩下了二千重騎,三千輕騎,前軍一萬六千人,倒有一大半是步兵。

李穆然自信經過他的訓練,步兵對步兵,就算撫軍正麵對上的是北府軍,也不會落到下風,但是步兵對騎兵,仍然是難以逾越的一道坎。雖然萬俟真的力士隊能夠反克騎兵,雖然“九天乾金之陣”在騎兵麵前衝殺無阻,但是長久僵持的話,他還是會敗。

郝貝看他每日殫思竭慮,也想著幫他,便常常去慕容山府上找師父商議。她師父對她有求必應,兩人又拉上了毛亞男,三個女人每天湊在一起研究步兵對騎兵的法子,過了三個月,竟然真的叫她們找到了良方——地鏜刀陣。

這地鏜刀陣是從李穆然的“砍馬腿陣”中脫胎換骨而出。慕容夫人是武學大家,郝貝和毛亞男也都是女中巾幗,三人成天在都統府裏拿著木刀木槍比比劃劃,竟然創出了一整套地鏜刀法,專用於步兵砍馬。

地鏜刀法對於用刀者的下盤功夫要求較高,施刀時,整個人要一直屈著腿,但仍能進退自如。如此一來,馬刀夠不到步兵,步兵卻能砍到馬腿,三四個人配合著一起施展刀法,就能跟二個騎兵打在一起,不出三合,不僅能把馬砍死,便連騎兵本人也會被亂刀砍死,這便是地鏜刀陣。

李穆然先騎著萬裏追風駒,一對一與郝貝試了一戰。饒是萬裏追風駒如此神駿,李穆然馬戰又很是了得,十幾個回合一過,也免不了被郝貝用木刀在馬腿上敲了四下,削下了數片青白交加的馬毛。郝貝心疼萬裏追風駒,手中不敢用力。萬裏追風駒站定後,卻似是怕了郝貝。它見那女子走來,忙別過了馬頭去,打著鼻息不理她。

郝貝笑眼盈盈地瞧著李穆然,李穆然甚是開懷,一把把她抱了起來,笑道:“阿貝,這一次真是多虧你了!”繼而,他便認認真真跟郝貝學起了地鏜刀法,又將那地鏜刀陣改得簡單了些,傳命撫軍步兵好生練習。此外,他又謄錄了兩份,叫仙莫問送給了慕容垂和郝南。

郝南這時已經重新振作,一心一意,全撲心在了軍務上。他如今早已不在新兵營中,而是被分到了護軍之中,擔任中軍都尉之下的一名軍侯。護軍之中,羌人居多,郝南初到之時,受盡了欺負,不過他武功出眾,沒過幾日,便力服眾人,日子過得倒也不算太勉強。然而李穆然擔心的是,護軍沾染了姚萇狂妄自大的脾氣,不把晉軍放在眼中,俗話說‘驕兵必敗’,他隻怕兩軍交戰,郝南有失,如今有了這地鏜刀陣,郝南的步兵遇上騎兵,自然不會吃虧。

然而練兵需要時日,地鏜刀陣排好的時候,已經到了五月初,端午節一過,朝中便發下令來:“六月初十,大軍南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