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大軍對峙的日子裏,天空有了異動。
有一顆冉冉升起的星星,清晨太陽初升的時候,先行出發。而西邊,那已經要隱去的白色月亮,依舊戀戀不舍地停留在天邊。
琳抬頭,臉色微變,滿臉肅穆地朝著那顆星下跪行禮。
“新帝出現了,三光同輝,這是新紀元的開始。”琳充滿尊敬地看著那日月星同在一片天空出現的情景,那顆星特別明亮,就連朝陽也擋不住它的光輝。
“月亮卻要下山了。”弦月在他身後,抬眼看著那一片天空。
月亮指代的就是她自己吧。琳心裏想。他心裏微妙的一直不太希望弦月和啟釋在一起,現在他們在一起了,啟釋還講她交給自己守護,他還是得遵從他的王的意願。
“弦月陛下,妖界大軍已經集結嘯城之外,準備要全力攻城了,”琳說,“等申王陛下打敗平軍,狙殺平王之後,就會獲得八國神力,到那時候,便是真正的皇帝了,”琳站起來朝弦月行禮,“到時,請弦月陛下開通嘯城傳送殿,讓啟釋陛下能通過鈞城傳送點回到這裏,領兵作戰。”
現在申國雖然有三位王壓陣抗擊妖軍,但是對比起來妖界那邊的軍隊人數眾多,氣勢洶洶要攻打嘯城。上雷和合朋也需要有人駐守,防止妖軍對嘯城形成三麵包圍之勢。炎風讓懷瑾和鎏鑠守住上雷,他和弦月分別守護合朋和嘯城。他本來期待啟釋解決了平王那邊的事情之後,立刻秒傳回到嘯城,便可親自坐鎮嘯城,與弦月共同抵禦可能麵對的妖軍。而炎風去合朋守城。沒想到妖軍突然增兵,威逼東邊,卻遲遲不肯顯露具體的攻打意圖,而傳送殿一直都沒有消息,讓炎風特別不放心。
他很生氣:“妖軍隨時都會攻過來,他怎麽能為了獲取平王的神力,將自己的國家和愛人都丟在申國?”
弦月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讓炎風抓緊時間去合朋布防。妖軍大規模進軍合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那個地方防守一直比較薄弱,真的要攻打起來特別容易陷落,不可掉以輕心。
炎風很了解弦月對於戰場的把控能力,而且啟釋一旦回來,將以皇帝的身份上戰場,他也不想留在他們兩個人身邊看他們兩個人夫妻同心,她身邊還有熟悉影術的術士無影,就把誠棠帶走了。
結果等了一個晚上,啟釋都沒有回來。
琳從神廟裏祈福出來,看著弦月站在祈福殿麵前,裹著長袍,似乎比之前看見的她更加成熟柔美了。她也看到了自己,他躲閃不過,隻得上前施禮。他當然知道弦月和啟釋現在的關係,也當然知道平王真實身份。他說:“平王身份比較特殊,和陛下是舊識,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她本來就是陛下派去平國的一枚棋子,如今竟然在戰場上和陛下兵戎相見,是她背叛了陛下。”
“舊識?”弦月看了他一眼,“似乎其中還有不少隱情。琳法師,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吧。”
琳無奈,因為啟釋叮囑過他,怎麽對待自己便怎麽對待弦月。他隻能將啟釋年少的時候怎麽遇見無言,怎麽救了她帶她回嘯城,怎麽交給他,他又怎麽安排無言進了歌舞坊,怎麽派去的錄國,後來陰差陽錯怎麽逃亡平國,還被魂師換魂平國皇族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她。
弦月沒想到其中有這麽大的曲折,錯愕道:“他們竟然有如此深的淵源。”
“平王和陛下有婚約,願意將平國拱手相讓給陛下,後來陛下毀約了。這個大概才是她開戰的根源吧。”琳說。
“她愛著啟釋。”弦月得出了結論。
冬天的嘯城十分寒冷。它的寒冷和雪都那種凜冽莊嚴的寒冬不同,它是荒涼而充滿野性的。遠眺過去,山下大部分樹木都已經幹枯,沒有一點綠色,沒有一點生機。這是一種凋敝之美,讓人更加能接近在這個世界的最初,人類麵臨大自然的嚴峻而無情。這種時候,人會不自覺對自然界生出敬畏之心,皇族也不例外。
琳看她低頭看著山下沉默不語,以為她吃醋。他說:“我知道無言愛著陛下,但是 不確定‘平西女王’會不會愛著陛下,我不知道。畢竟人心會變的,她十幾年來受盡平國皇室寵愛,又當上了女王,在權勢麵前沒幾個人能把控得住。”
“她愛的。”弦月的鬥篷帽子摘下來,深深呼吸了一口這裏荒蠻之地的空氣,“會做出和身份不符的反常決定,若不是爭這一口氣,實在沒有別的理由。她偏執地愛著啟釋,愛到已經無法控製自己受到的忽視。”
琳不能接口,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想起有一次她來平國找過我,見麵就想殺了我,那時候應該是因為啟釋,對我充滿了恨意吧。”
琳沒料到這兩位還見過麵,他不禁想如果無言那時候殺了弦月,會不會現在已經是申國王後了呢?也許不用開戰,啟釋也可以得到水之神力。
琳這麽想著,為啟釋選擇弦月感到不值。天界之子對於他當上皇帝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妖怪之女又有什麽不好呢?
“你也很愛他。”弦月看著琳,突然說道。
琳臉色一變,急忙脫口而出:“弦月殿下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陛下是我的君王,未來也將是天下的君王,我敬仰他,效忠於他,絕度不敢動任何妄念!”
弦月站在他跟前,抬頭看著他那雙特殊的眼睛,他的眼睛幾乎都是瞳孔部分,看起來的確和普通人差別很大。她繼續用過一種特別平靜的語調說:“我知道你肯定猜我會不會因為平王的存在有嫉妒之心。我告訴你,我並沒有這種情感。我不會因為愛生出嫉恨,愛是很偉大很神聖的東西,即便我在愛裏受到到傷害,啟釋最後選擇了平王,我也不會因此由愛生恨,你現在明白了吧。”
琳低頭看著她皎潔如玉的臉龐,這是張讓啟釋念念不忘的臉,才國一遇之後,啟釋經常讓畫師在後宮偷偷畫自己回憶中弦月的畫像,琳本來以為啟釋這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有這樣熱切的向往,這一點讓他妒忌得要發狂。
“是不是因為我是所謂的天人之子,才不會有這種凡人的情感?”弦月是很認真問他,“我在愛裏也被傷害過,被放棄過,被欺騙過,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這樣的原因恨過對方。這是天人和人類的區別嗎?”
琳深深吸了口氣,這番話她問得特別坦誠,但是裏麵語句在他聽起來特別狂妄自大。他回答說:“那不是天人和人類的區別,那隻是因為弦月陛下您,一直深深地被寵愛著。您從來不缺乏愛,即使在這裏得不到,也會有別人給予你,您太優越,所以不知何為嫉恨。”
弦月微微一怔,隨即笑了:“我在這個世界活了六十年,嚐過最孤獨和最絕望的時刻,我並不如你想象的這麽優越。”
她緩步走下台階,琳為了執行護衛職責一直跟在旁邊。
她說:“人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何方,要往何處去。當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誰的時候,在這個世界上仿佛無根之木,水中浮萍,這種痛苦,並不是單純被誰愛著或者愛上誰就能解決的。”
“您在優國的時候,是雷王的珍寶,他設置重重關卡守著你,你回京國的時候,申王陛下誓死相隨,不惜違背他父親的意願,殺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您就算不知道您是天人之子,不知道自己是京國公主,但是依然知道自己是被愛著被需要著的,您的痛苦和無言的痛苦,沒有可比性。”
弦月問他:“你痛苦嗎?”
“我可以誓死追隨我的王,我不痛苦。”琳說。
“可是你有一半血液是屬於妖界的,你追隨自己愛的人,就要背叛自己的那一半的血統,你不痛苦嗎?”她說。
琳沒想到她竟然能看穿自己是半妖,也難怪,對方是皇族中的佼佼者,而且左右還擁有東土最厲害的除妖師,沒有任何妖魂能瞞過他們的眼睛。
“我說了,我誓死效忠啟釋陛下。”琳將手放在了胸前。
“你效忠他,是因為你愛他,還是因為你是申國的大法師呢?”
“都有。”琳說。
“無言也曾經要效忠啟釋,她甚至為了他不惜以身犯險,但是後來還是要發動戰爭和申國兵戎相見,背叛了她的祖國和她的王,你和無言有什麽不同呢?”
琳大聲說:“我絕對不會背叛啟釋殿下!我可以發誓!”
弦月停下,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展露了一個笑臉:“那就好。”
她是在生氣嗎?琳摸不清這個精靈古怪的女王的個性,他見識過弦月的強大和機智,但接觸這種這種言語上的鋒芒還是第一次接觸,他搞不懂她到底是真這麽想,還是在吃醋。
正當他想結束這場戳破他心事的對話,勸說弦月回宮裏休息的時候,突然聽到了無影的聲音:“陛下快退!”
弦月來來不及反應過來,無影的身影就從黑暗裏冒出來,然後撲向了她,想將她拉入自己的結界裏。
但是還是慢了一步。
弦月的手臂就距離他還有這麽一點點的時候,她整個身體被一股粘稠的**卷住,拉向山底。
琳被叮囑一定要保護弦月,一看這個情景不敢怠慢,急忙驅動法杖追向弦月。
在神廟門口被偷襲的確有點出乎意料,但是弦月處變不驚,被那團**卷到空中之後,啟動冰封咒,那團**便在空中被冰封住。
但是漫天掉落的水珠變成尖銳的物體朝弦月砸下來,琳的法杖及時護在了她的頭頂上空,琳啟動念咒,所有水珠都被彈開。趕過來的無影幹淨滾地避開,那些水珠紮在堅硬的石板路上,紮出無數細小的坑,無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
他猛然抬頭,想也不想朝樹叢的黑影深衝去。
弦月也似乎有所覺悟,在琳收回法杖要開始攻擊的時候叫住了他:“等等!”
無影看到黑影裏的那個身影,呼吸都幾乎頓住了。
——全身濕淋淋的雨姬,身上還帶著鹹鹹的海水味,全身黑漆漆的,皮膚也泛著磷光,提著一柄黑色的長劍,直勾勾盯著弦月。
“雨姬!”他脫口而出。
弦月聽到這個聲音,也一並解除冰封咒,從空中落下,琳伸手扶了一下她。她顧不上這些,快步朝山腰的樹林裏衝過去。
雨姬像不認識弦月一般,冷冷看著她。
“弦月陛下小心,這個已經不是活著的雨姬了,這是她的死魂靈。”琳舉著法杖站在弦月身後,十分警惕地說。
死魂靈?
不光是雨姬,還有一個陌生的人影站在她身後,那是個他們從未見過的男人,身材高大,身上的鱗片在月光之下閃閃發光,有一雙極為深邃的眼睛,有雕刻一般的立體麵容,臉上皮膚特別光滑,海藻一樣的長發隨意束於腦後,手上提著一把三叉戟,身上穿著魚皮一樣的衣服,全身帶著海那邊的味道。
“這是鮫人……”琳似乎感覺到了危險,靠近了弦月,讓她王後退退,“這是深海裏的高級妖怪……”
“雨姬!”無影忍不住叫了起來,朝雨姬走過去,雨姬手裏燃燒出一團綠色的螢火毫無表情朝無影砸過來,無影滾到一邊避開那團火焰,那火焰洛在草地上,枯草瞬間被腐蝕,還帶著一股刺鼻的氣味。
雨姬是狐妖,狐火才是她最擅長的妖術。但是斬斷尾巴給弦月做藥引的時候,也同時為了讓她脫離半妖身份封印了她的妖力。聞昊為了避免她妖力覺醒,還特意讓她修控水的氣法,讓她確信自己已經是一個完整的人類,身上妖靈已經消失殆盡了。
然而在北輝宮宴會廳裏,她為了保護弦月,瞬間爆發了驚人的妖力,也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現在的雨姬完全不認識弦月了,她跟隨在那個鮫人旁邊,十分信賴和依從他。那個鮫人並不像傳說中那樣長著魚尾,他有一雙結實而修長的腿,大腿肌肉也很發達,腰間係著一塊魚皮一樣光滑的布料,充當衣服下擺。但是他上身幾乎是**的,半邊身體都有鱗片覆蓋,在月光下閃著銀光。
“你是誰?為什麽挾持雨姬!”弦月厲聲喝道。
在上次北輝宮混戰中雨姬因她而死,雨姬的遺體都沒有能搶回來,在洶湧而出的妖怪中遺失了,這是弦月內心的痛事。
鮫人嘲弄地笑了一聲,伸手向雨姬,雨姬便摟住他的手臂,依偎在他的懷中。
無影看得眼神一痛,剛想衝上前,被弦月拉住了。
“你是天人之子祈弦月對吧?如今是京國的王,”那個男人漫不經心將手放在了雨姬的腰上,對弦月說,“我是這次東征大軍的總指揮官,我叫向淵,我來這裏是為了找我的女兒,你應該見過她。”
琳看得出他是鮫人的時候就感到不妙,再聽到他說要找女兒,更加覺得內心忐忑起來。
不會吧……不會八……
“大概是在人類世界的二十多年前吧,我和一位人類女子生下了她,她出生之後我就回西海了。後來聽說西海之戰的時候,她被人帶到申國來了,是申國的一個小皇子帶走了她,你見過她嗎?”
鮫人向淵那雙奇異的眼睛看著弦月。他長得真的很英俊,眉眼之間和多年前那個沫露島的孤女有相似之處。隻不過後來她換了身體改變了容貌,否則這個時候弦月和無影都能認出來,這位應該就是無言的父親。
琳冷汗涔涔,忍住不做聲,內心卻激烈地做思想鬥爭:怎麽辦?怎麽辦?無言現在在和啟釋對戰,怎麽辦?
弦月聽說了無言之前的事情,大概也能猜到其中八九分,她也心裏嘀咕世事怎會如此巧合。
“多日前,我接收到東邊她釋放的強大的妖魂共鳴,我確定她還活著,我是西海的王,她也是我們妖界的公主。妖界和冥界毗鄰,有很多死去的還沒有進入輪回,對人間有執念的死魂,都會徘徊到我們妖界,修煉成精怪。這位女孩就是對人間還有巨大的執念,在京國妖界缺口打開的那一刹那,我將她僅存的那一絲妖魂收入,帶走了她的遺體,變成了這個樣子。”他伸手捏了捏雨姬的臉,雨姬毫不反抗,任由他隨意用手掠過她的肩膀,胸口,大腿……
無影快看不下去了,弦月出口說:“請你住手,不要在我眼前這樣玩弄我過去的夥伴。”
“夥伴?”向淵看著她,嘴角不禁露出一個嘲弄的弧度,“我還以為,你會說她是你的‘侍女’。”
“雨姬她現在是不是已經沒有個人意識了?隻是一具死屍?或者,你們控製了她的精神?”弦月伸手悄悄摸自己的後腰,發現沒有把金弓帶出來。
“她隻是保留了妖靈的那部分,人類部分已經隨著她生命逝去了,”向淵無限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她長得真像我以前愛過的一個人類女子,我暫時讓她當我的姬妾……”
無影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身體消失在弦月身邊,片刻之間出現在向淵身後,一把抓住雨姬就往陰影裏帶,雨姬卻張開手掌對著他,一團磷火直接燒向無影。無影想躲回影界裏,卻發現被雨姬的狐火完全擋住了,根本無法進入他自己的空間。他不肯鬆手,雨姬便反手一劍刺向他,無影躲閃不及肩膀中了一劍,頓時感覺到半邊手臂立刻麻了,這劍上有毒。
他咬牙往後疾退,雨姬追上去之後,他咻地一下縮進了黑影裏。雨姬舉劍在旁邊亂砍,旁邊的樹木和土地都燃起詭異的火團,隨即漸漸被腐蝕變成一灘一灘的黑色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