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裏的臧易萱也驚得站了起來。

左晗強忍住眼淚,麵帶微笑地說:“你沒聽錯,我說我們分手吧,專業點,對你我都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累糊塗了吧,趕緊睡一會兒。”

“我沒開玩笑,不要再互相指責,這樣沒有意思。我們就到此為止,好聚好散。”

池逸晙慌了:“左晗,我……”

“不用再說了,這是我認真做出的選擇,就像當初開始一樣認真。現在我真的累了,你也自己保重吧。”左晗說完,把筆記本電腦直接合上,什麽都無力再思索,昏昏沉沉地睡了。

臧易萱躡手躡腳地把電腦從杯子上抱起來,輕輕放到床頭櫃上。左晗憔悴側枕在枕頭上,枕巾已然濕透了一片。她輕輕歎了口氣,把門虛掩上了。

左晗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深藍色的窗簾密密實實地拉著,縫隙裏鑽出一絲陽光,她看了眼掛鍾,八點,顯然不是晚上,外麵還有人在忙碌下廚的聲音。她這一覺,居然整整二十多個小時。她舒展了下身體,感覺從未有過的愜意與放鬆,但臉上緊繃的皮膚讓她很快想起曾經流過的淚和說過的話,她又頹廢地重新躺下。

廚房裏的炊具大合奏突然停了,有人在悄悄走近,左晗豎起耳朵聽,不像是臧易萱的腳步聲,她的步伐不小,步速也快,但聽起來,這個人身高應該比她矮至少十厘米,雖然似乎是因為手裏端著東西,放緩了腳步,但因為刻意反而讓她聽出同樣是個急性子。不對,這腳步聲特別熟悉……

“媽,你怎麽來了?”左晗驚得一下子坐起來,第一反應就是發臧易萱消息。“我都沒遇到過伯母,哪有機會泄漏消息。”對方很快回複。

“你這一覺睡得真是香,和我年輕時候一樣,最大的愛好就是睡覺。”

“我的愛好可不是這個。”左晗咕噥著爬起來。

“你用不著想理由來瞞著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陳雅靜說,“不過我是瞞著你爸來的,他不曉得情況。”

左晗故作一臉茫然:“什麽情況?”

“忘了你媽的店鋪在哪兒了?昨天你們出門的時候,我看他們扶著你,就打了車跟在後麵。”

“你又跟蹤我?”左晗想起之前和大學室友吃完夜宵,從街對麵一閃而過的身影。

“這不是擔心你嗎?”陳雅靜把一碗水鋪蛋端到她麵前。

“怎麽不罵我呢,現在我和他都分手了,你不是特別希望我早點嫁出去,當家庭主婦嗎?”左晗鑽回了被窩,把臉都埋在了被子裏,背轉身去。

背後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她意外地聽到一聲輕歎:“很多事情,不是你以為的樣子。你和你爸聊工作的時候經常說‘看到了,不等於發現’,其實‘看到了,也不等同於了解’。”

左晗慢慢轉過身來,母親臉上的皺紋無一例外地標記著她以往的每一個表情。她想,時間真是一幅充滿魔力的照妖鏡,一個人,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越來越活成了她骨子裏最本質的角色,愛歡笑的人平和寧靜,愛抱怨的人刻板戾虐,再好的化妝品都無法遮掩住本真的樣子。她在心底為母親感到遺憾。

“你肯定想問我,之前又沒和你住在一起,你也不常回家,我是怎麽猜出來你懷孕的。”陳雅靜似乎隻有麵對她時,眉間深深凹陷的皺紋才舒展開來一些:“你幾次經過我店門口,手裏都拿著飲料,而且突然開始喜歡喝酸梅湯了,吃甜食也不講究熱量了,以前最討厭的糖霜加麵粉,現在甜甜圈冰箱裏不斷貨,而且大半夜還會吃豬油湯團。”

左晗懊惱地說:“你不來我們刑隊真的可惜了,給你鑰匙隻是有急事大事備用的。”

“你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大事,知道這是什麽嗎?”母親從包裏摸出一個布偶。

左晗覺得眼熟:“這不是我6歲時候,你送我的生日禮物?”

母親笑問:“你再仔細看看,是嗎?”

左晗又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偶穿得是天藍色的連衣裙,梳得馬尾辮。而這個布偶,一身白紗裙,兩隻麻花辮搭在肩頭。她笑著搖頭:“我都快奔三的成年人了!”

“我隻是想和你聊聊我自己。”陳雅靜扶著她坐起來,看著她慢條斯理地把兩隻蛋細嚼慢咽進肚子裏,眼裏的嚴厲被慈祥替代了。

“你想聽這兩個娃娃的故事嗎?”

左晗不知道母親突然神神秘秘地做什麽,但隻要不提自己的意外,說什麽都無所謂了。

“說來,你大概不信,我當年也是個事業型的女強人呢。”母親開始回憶,“直到有一天,我和你爸有了寶寶。我很年輕,比你現在還要小個一兩歲,當時還在農場上山下鄉,大學招生恢複,我正摩拳擦掌準備去考,複習得都差不多了。”

“你沒記錯?我出生時都九零年了。”

母親對她的質疑絲毫不意外:“我有說那個寶寶是你嗎?它是你哥哥,可惜他到最後都沒有機會看我們一眼。”

左晗愣住了,她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段曆史。

“那段時間,我高興不起來,不單單是因為孕吐反應很大,人整個都萎靡不振,當時就在想,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

“怎麽會不高興?”

“最後半年衝刺複習了,我卻整天都打瞌睡。我甚至覺得它不是人們常說的什麽‘上天給的禮物’,它就是老天扔在我麵前的一塊巨石。”

“後來你是怎麽考上大學的,孩子呢?”

“太年輕了,年輕的時候,總是會做很多現在不堪回首的事情。我不想放棄成為第一批大學生的機會,就變著法子折騰,喝咖啡濃茶啊熬夜啊,白天還幹活,不把自己當個孕婦。最後,大學考上了,孩子掉了,就在發榜前一天,我見紅了。”

“難怪你和老爸之間,總是說不上來怪怪的……他到現在都不肯原諒你?”

“這還不是主要原因。當時引產的時候孩子都六個月大了,成了人形了,我雖然隻看了那麽一眼,卻永遠都忘記不了他小小的蜷縮在一起的樣子。不原諒沒那麽嚴重,但是心裏總有那麽道坎,我自己都過不去。”母親有點動容,語速慢了下來,“所以,人這一輩子,做什麽選擇,都要付出對應的代價。老天很公平,每個人命裏都有個定數,凡事守恒,你在這裏得到多一點,你在其他地方就要多失去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