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多,審訊室外,一股濃烈的泡麵香味撲麵而來,無縫不入地鑽進房間裏,曾大方皺皺眉頭,繼續和嫌疑人對質。池逸晙在旁邊不鹹不淡地插兩句,雙眼絲毫沒有倦意,炯炯有神地盯著對方,那眼神裏露出的堅定和信心,一點點蠶食著嫌疑人僅存的僥幸。
屋外左晗手捧一碗泡麵,小心吹著上麵的熱氣,一旁的劉浩正在大口吃麵喝湯,他的泡麵口味是香辣泡菜,勁頭十足,幾乎是吃一口、哈一口氣、擦一把眼淚的節奏,如此這般,都不影響他們的視線始終鎖定在屋子中央那人身上。
左晗突然把手裏的碗一放,靜靜地看著裏屋的動靜。劉浩奇怪了:“還大半碗呢,減肥也要挑時候啊,看剛才你餓得都快低血糖了,走路都打飄怎麽幹活?”
左晗隻是搖頭淺笑。
劉浩忍不住問她:“看出什麽究竟了,給我說說?”
左晗指指屋子裏的嫌疑人:“你聽,他想表達什麽意思?”
“都快一個小時了,顛來倒去無非是一個意思‘我沒殺人’。”
左晗搖頭:“他在說謊。”
“我也知道他在說謊,可是有什麽依據嗎?”
左晗說:“你看,人在描述不客觀事物的時候,會不自覺做出一些潛意識中的表情和動作。而這些動作,都是有一定原因的。”
“比如?”
“他的四肢會出現不對稱動作,個別部位的器官還會因為撒謊而出現異常的生理狀況,從外部來看,就是肉眼可見的相應肢體動作。”
“咱能不能說得深入淺出一點?”
“你看,池隊和曾隊每問一句話,他幾乎都要重複一遍,而且眼睛直視著他們。”
“這不是正好說明他坦坦****,毫無隱瞞嗎?而且重複問題,是我平時也有的習慣,很多人都有這習慣。”
“不一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他的話每句都是機械性的重複,而我們仔細觀察他的眼神,結合他的其他微表情,你就能知道,這並不是什麽坦**,而是心中有鬼,看對方是否識破。”
“和作弊的學生盯著老師看是一個道理?”
左晗忍俊不禁:“看來你很有體會啊,說得沒錯。你再看,他從談話至今,做得最多的動作是什麽?”
“就是你剛才提醒我看的那個,摸鼻子,還有眼睛向右瞟的動作。”
“你觀察得挺到位,他為什麽要向右看?房間的布局上來說,右邊隻是一睹白牆,沒有任何多餘的事物能夠引起關注。而大多數人都在下意識回憶時,眼珠向左移動,下意識思考時,眼珠向右移動,他不是在回憶客觀事情。”
“那摸鼻子呢,我看他既沒有鼻炎,也沒有生皮膚病,難道也和撒謊有關?這是什麽原理?”
“人在撒謊的時候,一種名為兒茶酚胺的化學物質就會被釋放出來,引起鼻腔內部的細胞腫脹,鼻腔的神經末梢就會傳送出刺癢的感覺。太癢了,他就忍不住要摸。”
“每個人的行為習慣還是很不相同的,說不定隻是習慣動作呢?”
“的確,微表情是在瞬間發生的、非常強烈的隱藏表情。它隻是一個突破口,要想明白他真正的內心感受,還必須研究一個人的所有行為舉止從手勢、聲音、到姿勢、眼神。”
“僅僅憑這幾點來判斷,可靠嗎?”
“至少,從我的判斷來看,他在撒謊。他表述傷心的事情時,麵部表情卻是不同步的。當時,他的下巴揚起,他的嘴角卻耷拉著往下,這代表著他內心相當自責。他在反駁曾隊對他的質疑時,勃然大怒之後,才拍了桌子,他內心有糾結矛盾和思考的一個過程,所以才有這滯後的肢體動作。無論他是不是凶手,這個人都是非常可疑的,裏麵一定有故事。”
“可是我們手頭的證據隻有這些,你都知道的,哪一條都沒有直接的指向。”
左晗突然想到了什麽,站了起來:“剛才他身上的東西都檢查過沒有?”
“他的鞋子臧易萱拿去比對了,怎麽這會兒還沒消息?”
“你看到有什麽異樣嗎?”
“他的衣服估計早換過了,但鞋子上有血跡,他自己處理過了,但沒發覺有遺漏,還在接著穿。不過,他剛才也承認了,他到過車裏。”
左晗繼續扒拉著麵條,朝裏看,屋裏的曾大方用一貫的粗獷大嗓門問話,壓倒性的氣勢讓嫌疑人膽戰心驚,不時小聲地反駁兩句。池逸晙一直紋絲不動地坐著,倒是冷不丁的冒幾句話,真真假假,讓嫌疑人一下子誠惶誠恐,額頭冒出了虛汗,低下頭在用手背擦拭。
左晗搖頭,嫌疑人如果真的是凶手,那太功於心計了。對於和死者的金錢交易關係,他毫不否認,甚至主動承認自己請對方到車上,是為了“培養感情”。
他的解釋聽上去合情合理。他回憶道,當他中途停車,到一處小賣部買東西,上了廁所後回到車上發現,受害人已經死了。因為很有可能死者生前是被看到和自己在一起的,他有最大的作案嫌疑,他不敢報警,慌慌張張開車到附近一個僻靜的路段拋屍。誰料忙中出錯,過了一日,他特意開回原處看看屍體是否被發現,才看到死者因為地勢關係,滾落到路邊,幸好這條路基本無人經過。不過,他是不敢再扔在那裏了,思來想去,他決定鋌而走險,從高架橋墩上將屍體滾落,預計死者會掉入下方荒草叢生的死角,如此等有人發現時,基本早就腐爛辨認不出了。計劃不如變化,等看到屍體不偏不倚,居然正好無比顯眼地掛在鐵絲網上時,他大驚失色,但已無計可施,也不敢多停留片刻,隻能憂心忡忡地離開了,抱著僥幸的念頭度日如年。
難道真如他所說,“沒殺人,隻拋屍”,凶手另有其人?但如果凶手是他,他既然敢說出來,說明最後的所到之處時間、人證都有。而他說自己回到車上對方已死,恰恰可以證明,為何他的鞋子上有血跡,隻因為他到過案發現場,“到過”而已!
“難了,這下碰到釘子戶了。”劉浩揉了揉眼睛,“你不去休息?那等會兒曾隊他們要接班到值班休息室叫我。我去眯一會兒,困得頭都暈了,估計血壓高了。”
左晗衝他點頭,示意他去休息。
這時,屋裏池逸晙的表情已經轉換成了淡定的微笑,是那種“奉陪到底”、“你幹了什麽我都了如指掌”的微笑。旁人看上去很是平常,但清楚手頭到底有多少“貨”的左晗知道,這樣的笑是需要多麽強大的內心來壓製心頭的焦慮和憤怒。不過,這樣的笑足以讓嫌疑人心裏發毛,倘若嫌疑人真的是凶手,再加上之前舉重若輕的那一句句聊天,他的心理防線崩潰,隻是遲早的事。
可實際情況根本容不得他們有一分一秒的猶豫和耽擱,羈押訊問期限一到,沒有有力的證據,哪怕是間接證據證明死者就是他所殺,也隻能眼睜睜看他鬆開手銬,送他出門。哪怕所有一切都在告訴他們,凶手就是他,沒有別人!
左晗不相信什麽直覺,更準確地說,她不依賴直覺更不被直覺左右。麵對這種很多刑警奉為“上天指點”的感覺,她有相當大的定力將它們從心裏、腦子裏剔除出去,她更倚靠的是觀察和思考,科學和數據。她又定定地看了會兒訊問進程,直奔技術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