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組的辦公室裏悄無聲息,隻有零星幾個人在埋頭工作。臧易萱的助理仲是個嚴肅的姑娘,左晗在她消瘦的長臉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笑容,好像她所有的喜怒哀樂好像都消融在了數據裏,隻有一份鑒定報告出爐,數字精準無偏差、結果核對後準確無誤時,她的表情才會稍稍鬆弛。
現實生活中,她似乎又不是個刻板的人,有一次,聽到她的手機鈴聲是Thirteen Senses的另類搖滾曲時,左晗有點意外,這支她也鍾愛的組合畢竟比較小眾,不如Linking Park那樣人盡皆知。麵對她們這樣看似文靜的姑娘,人們永遠不會猜到這類曲風的歌會對她們的胃口。
從她的麵部表情來看,是無法預知嫌疑人鞋子上的血到底是他自己的還是被害人的。仲淩此刻臉上就是報告完成時特有的愉悅表情,她衝左晗點點頭,左晗緊跟在她身後,到她辦公桌前站定。在她開口前,左晗接過一看,結果不能直接證明他就是凶手,但能確定的是,如他所說,他“到過”凶殺現場,因為他鞋上的血跡正是死者的。
“很遺憾,沒能幫到你們。”臧易萱從裏屋出來。
左晗搖頭笑笑,這是她預料中的結果,她指指實驗室桌麵上的取樣標本:“我看下他的鞋。”
仲淩很快取出證物袋,裏麵是雙很普通的帆布鞋,41碼的酒紅色高幫鞋,鞋麵被刷得幹幹淨淨,鞋幫後靠近腳後跟的右側麵,有非常不顯眼的幾處血滴,左晗取來臧易萱遞過的放大鏡,仔細觀察著,為數不多的凝結血滴在上麵不容易顯色。
“你放心吧,我們能取樣檢驗的都做了,這上麵沒有第二個人的DNA。”仲淩對左晗的舉動略微有點不滿,左晗這樣做,分明在質疑自己的職業素養,這是她無法容忍的。
臧易萱擺擺手:“沒事沒事,當局者迷嘛,你幫我們把把關也是好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左晗抱歉地笑笑,“我隻是想試試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其他的突破線索。這個案子,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聽她這樣解釋,仲淩再不滿,也就不言語了,任憑她一個人杵在那裏,細細研究那雙帆布鞋,好像在研讀一本寫滿遠古神秘文字的典籍。
池逸晙起身到門外抽煙,他看了下表,淩晨四點半。幾隻野貓在猖狂地叫著,像是大戰後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有一隻從垃圾桶裏跳了出來,嘴裏叼著半個雞腿,飛快地從他腳邊溜過,消失在濃墨般的夜色裏。院子的寒意裏混雜著濕氣,他不由自主裹緊了多功能大衣,罩上了帽子,深深打了個哈欠。
為了提起精神,他開始在院子裏踱步。從樓外掃視過去,整棟樓沉默在漆黑中,也已沉睡,隻有底樓值班室宿舍的燈亮著,裏麵有人在說話,他沒在意,繼續往前走。他穩而慢地朝前踱步,打算抽完這支煙,進去告訴值班的浩子安心休息,不用來接替自己了。今晚他是打算和嫌疑人死磕到底了。
沒走幾步,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往回放輕腳步踱了幾步。他認出了左晗的聲音。
劉浩無奈又疲憊的聲音:“左大小姐,雖然你貌美如仙,但我現在又冷又困。趕緊讓我再打個盹,待會兒要交班了。”
“你沒覺得這鞋子有問題嗎?”左晗的聲音,隱隱中似乎有點興奮。
“鞋子有問題不假,洗過了,裏麵多少都有點貓膩。但我們掌握的證據他全都認了,我們沒掌握的信息,他半個字不多吐。現在的問題是,不能排除他隻是在現場,卻沒有行凶的可能性。”
“我認為有這個可能,事實勝於雄辯。池隊和曾隊都在審著,你有經驗,我隻有來找你說了。”
“行,今天舍覺陪美人了,我把床鋪收起來。這大半夜,孤男寡女的,到時候,我能把持住自己,別人可不信,有口難辯咯。”
左晗剛要坐下,一聽這話,趕緊站起來,把門開到最大,重新回到椅子邊上,哭笑不得:“這哪出和哪出?我是來和你談工作的。”
“行,你說,我聽著。”浩子意識到自己玩笑開過頭了。
不知道為什麽,池逸晙並沒有打算到宿舍裏去,靜靜站在原地,又點燃了一支煙,半信半疑地聽著。左晗貌似很有信心,宿舍的窗簾露了一條縫隙,能清晰看到裏屋,但他們看不到夜色裏的自己。
“你看這雙鞋子上的血滴,能看出什麽不同之處嗎?”
“左大小姐,你別說那麽小的血滴,我現在困得眼淚直流,看你都是成雙的,能看清什麽呀。”劉浩一個接一個打著大哈欠。
左晗不理會他的話,她的手上套著乳膠手套,拿著放大鏡,把鞋湊到他跟前:“照嫌疑人的說法,在他沾上血滴之前,凶殺已經結束了,他隻不過蹭上了幾滴血。但我不這麽認為,你看,後跟這裏的血滴有一處形態比較完整。”
左晗肯定的語氣,比前兩次會上的發言還自信,池逸晙掐掉了眼,瞬間困意全無。鞋他看過,血跡他也仔細觀察過,再普通不過的一滴血,能看出什麽名堂。可是,左晗是否有了新的發現,會不會給眼前的僵局帶來一絲轉機?
左晗興奮地問:“你有沒有聽說過血液動力學?”
劉浩迷茫地搖頭:“什麽呀?你給解釋解釋。”
“就是根據血液的形態,能夠還原罪案發生現場時的情況,還有沾上血液的人當時做了什麽。”
“那麽玄乎?別的不多說了,我對你隻有崇拜……”
池逸晙在窗外直搖頭,浩子本性難移,困成這樣還是不忘在美女前巧舌如簧、恭維不斷。
劉浩不想左晗從小到大是聽慣了各種褒獎,絲毫不為所動:“其實我沒有太深入的了解。但是,對付這個案子還是夠用的。你再仔細看看,這上麵的血滴是圓形的,還是蝌蚪形的?”
池逸晙看著劉浩湊近放大鏡那費力勁,真恨不得自己湊過去看個究竟。他慢慢放下了放大鏡,依然疑惑不解:“圓形的啊,這和案子能有什麽關係?血滴下去,不就這幾種樣子麽,隨機概率罷了。就像你打個噴嚏,一次聲音大一點,一次可能就小一點,自己都沒數。”
池逸晙在夜色裏啞然失笑,倒也說得沒錯,話糙理不糙。
“那我問你,如果是動脈受損,噴濺而出的血和非動脈處反複被擊打噴濺出的血,會是一樣的嗎?”
劉浩顯然還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懵著答不上來,隻顧著猛灌幾口咖啡。
“動脈被外力擊打破裂,噴濺出的血形態密集,方向一致,相反,其他非致命性的傷口噴濺出的血滴方向散布不同,形態也相對分散,我沒說錯吧?”
“原來還有那麽多道道,改天要請你給我們專門講一堂血液動力學。可是,你怎麽會知道那麽多呢?”
左晗才不會告訴他,這些知識都來自於基層實習時,從不同的案卷現場勘查報告中,總結得來的經驗。不過說了也不會相信,換做另一個人,根本不會留意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
她繼續解釋道:“同樣道理,如果血是滴落在上麵,不會是這個形狀,而應該是圓形帶著長長的尾巴,就是我說的‘蝌蚪形’。”
左晗止住話頭,在屋裏急切地尋找著什麽,隨後從桌麵上翻出一張紙,在上麵畫圖示意著:“你看,這就是垂直滴落的血和飛濺上去的血,運動的過程,和最終粘在物體上的形態。”
“飛濺上去的形態最終是圓形,這鞋子上的血滴也是圓形的。怎麽會那麽巧?”
左晗輕輕打了個響指:“世界上從來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巧合,真相隻有一個,這就是關鍵的一點。一滴血,恰恰說明了,死者在遇害時,嫌疑人正在現場,而不是他所說的事後才進入現場。”
劉浩眼裏的困意一下子消散開來:“他從始至終的口供裏,都印證了一點,他在場的情況下,隻有他和受害人兩個人。”
“聰明反被聰明誤,說得就是他。”
“天!這樣,凶手除了他,就不會有別人。”劉浩反應過來,欣喜若狂,“這不結了?!你還和我在這裏說半天幹嘛,趕緊去匯報池隊他們啊。”
“你匯報和我匯報不是一樣嘛,正好交班,把這事給說了,省得我再跑一趟,就算幫我忙了。我其實老早就困得不行了,我去休息了。”左晗打著哈欠,不由分說地把證物袋交給了劉浩,留下他一個人愣在原地。
池逸晙一直呆站著,天色這時一點點亮了起來。大院裏的車隊師傅開始保養車輛,食堂的阿姨騎著電動車陸陸續續進門,一草一木在露水的撫觸下,如同被激活了生命力,明媚靈動起來。他環顧四周,又抬頭揚天長舒了一口氣,拍拍褲管上的煙灰,腳步輕鬆地朝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