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左晗在和父親投籃,手臂上的運動手環震動著,告訴她又有電話來了。本來父女倆打算收了球回家吃飯的,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他們的周末娛樂項目總是在籃球場的燈光亮起來時結束的,好奇看熱鬧的群眾在這個時候也散得七零八落了。
左晗合身的淺藍色衛衣配上黑色緊身褲,看上去更像是籃球寶貝。她是球場上的唯一女性,投籃的球技卻是讓一眾穿著背心的大老爺們自歎不如,三分球、帶球上籃都畏畏縮縮,再也不敢班門弄釜。
他們有所不知的是,她的這份逢投必進的絕活,是父親左誌樺從小陪練的成果。陳雅靜因此總是笑盈盈“數落”左誌樺:“還真把閨女當兒子養了,現在有人陪玩了,高興了吧。”
這天,左晗的命中率出奇得低,球場上熟悉這對父女的球友隔了半個球場,回望時都唏噓吹著口哨。左誌樺撿回了球,攬著她的肩,指指旁邊的長條木椅。她點點頭,兩人就偃旗息鼓坐了過去。他們離開後,半片場地很快被一群剛來的十四五歲少年歡呼雀躍著占用了。
“怎麽了,剛工作就碰到不順心的事了?”左誌樺收著球,抹著汗,隨口問道。
初冬的風已然沒有了夏日的涼爽,父女倆不自覺地同時雙手抱於胸前。
“爸,你工作那麽多年,身邊同事有沒有辭職的?”
左誌樺愣了愣,很快回答道:“辭職的極個別,主要是對象不在這個城市,為了團聚,又沒法直接在係統裏調過去,不得不離開公安。”
“那大多數離開公安的,都是什麽情況?”
左誌樺掰著手指:“讓我想想啊。我們這代人,和你們不一樣,選擇了一份職業,往往都是從一而終的,以往退休時同時還敲鑼打鼓歡送呢。從我工作到現在,離開的有些是下海了,不單單是離開公安,還是離開了體製。這其中,主動離開的更是數得過來的數目。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不是主動離開得多?”
左誌樺沉重地點點頭:“有的是犯了錯,‘剝了皮’(警察被免去公職的俗稱),有的是倒在了崗位上,能算是主動嗎?自己都預料不到。”
“你有過這樣的念頭嗎?”
“應該算有過吧,警察也是人,也有害怕、擔心的時候。”
左晗轉過身,麵向他,認真地問:“隻是想想而已咯?”
她以為父親會說些“提高覺悟”之類的話,來勉勵自己。不想左誌樺隻是歎了口氣:“有時候,容不得多想,多想容易後怕。我們能做的隻是活著,活著工作,活著退休。”
“這倒是和警校裏畢業典禮上說得一樣,老校長說希望我們‘平安退休’,當時我們還想,剛工作,怎麽就和我們提幾十年後的事了。”
“你將來就會知道,警察的日子不是用年來計算的,尤其是刑警。警察的時間刻度是以破了多少個案子,抓了多少嫌疑人來衡量的。‘平安退休’聽起來是誇張,但是有數據支撐,平均有五分之一的警察活不到退休。”
“嗯,看來警察真是高危職業。”左晗覺得不可思議,在她印象中,除了節假日不能陪自己、家長會屢屢缺席,她記憶中的父親,和其他孩子朝九晚五的家長沒什麽兩樣。
左誌樺把目光投到籃球場最遠的一個籃框,像是掉進記憶的黑洞,整個人木木地說:“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最怕聽到什麽嗎?”
不等左晗猜,他就回答道:“最怕聽到‘送英雄回家’。你別說,有一次,我差點也‘光榮’了。”
左晗瞪大眼睛,左誌樺肯定地點了點頭,表情很嚴肅。
“那天,我們去抓賭徒,事先都卯準了,時機一到,就收網。我那時候還年輕,工作大概就兩三個月,跑得比誰都快,第一個衝進了門。一進門,就眼前一黑。他們在門口望風的人感覺到了動靜,燈一關,沒等我抄起警棍,就直接把我用蛇皮袋罩了。”
“天,然後呢,其他人呢?”
“我當時被錘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快失去意識了,同事這時候還好趕到了。他們說我血流得到處都是,都以為我不行了。”左誌樺指指自己右側靠近耳朵的頭皮。
伸手翻看,左晗看到隱藏在縫隙裏的一道扭扭曲曲的傷疤,大為震撼。
“你爸命大。就這,縫了八針。當時不覺得什麽,甚至於隊長讓戴防暴頭盔都嫌麻煩,現在回想起來,真的距離死亡也就那麽一斧頭的距離。”
“這件事媽居然不知道?”
“這怎麽能讓她知道,我醒過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讓隊長幫忙打掩護,後勤給你媽打得電話說是‘臨時安排出差’。”
左晗捂住嘴笑,笑完了又不免心酸:“爸,看你大老爺們一個,心倒挺細的。這裏還疼不疼,不會以後老年癡呆,連我認不出吧?”
“想什麽呢,詛咒我是吧。一開始我騙你媽騙得嚴嚴實實,抓毒販說是抓小偷,抓殺了人的說是抓詐騙的。後來一次收網行動,盯梢的時候,正好你媽帶著你去看病路過,你看到我隔著馬路就大喊‘爸爸’,把隊長嚇得趕緊讓我帶你們離開。從這時候,你媽就知道我工作的危險性了,說什麽都讓我換部門,否則就和我離婚。”
這件事情,左晗完全沒印象了。爸媽總是相敬如賓的,那次吵架天崩地裂的,她倒是記憶猶新。她記得媽歇斯底裏地喊“我不想女兒沒了爸爸,我不想當寡婦。”
左晗哆嗦了一下,記憶裏的傷痛讓她更冷了。她脖子一扭,忿忿不平地說:“就是你把媽寵壞了,什麽都要由她來做主,說一不二的,否則我能浪費一年複讀嗎?”
“我說這些,你應該更理解你媽才對。老實說,我也沒想到我的工作對你影響那麽大,讓你也許選擇了做刑警。我是想提醒你,做警察尤其是刑警很光榮沒錯,但是所有需要付出的代價,你真的清楚嗎?”
左晗毫不遲疑地點點頭:“我報道那天有個女警辭職,各種工資低、加班多、升遷無望的吐槽,我都能背出來了。大不了我單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年輕人啊。”左誌樺無奈地苦笑,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這些話他很早就想說了,隻不過他沒有想到那麽多警種裏,女兒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刑警,“你還是太年輕啊,你看到的隻是抓壞人破大案,你看不到的是要和那些肮髒的靈魂或者是沒有靈魂的人鬥爭,你在明處,他們在暗處。”
“這些我都知道。”
“在他們的世界裏,隻有你死我活,沒有懺悔,沒有同情,甚至沒有人性。你會對人性感到恐懼、惡心,對生命感到敬畏或者微不足道,你會害怕、你會發抖、你會絕望,很有可能你還會後悔,後悔為什麽不陪著家人過平凡日子非要出生入死。這些代價你真的付得起嗎?”左誌樺幾乎快把自己都說動了,不過昏暗的天色裏,女兒沒有發現他的眼眶微紅。
“爸,誇大了啊,雖然犧牲和付出肯定是有的,但不至於那麽玄乎吧。不過,收獲還是有的,否則我都不知道你還很有文采,出口成章啊。”左晗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曼妙的曲線,一個長跑經過她身邊的中年男人回頭看了眼,哎呦一聲被前路的沙石絆了一跤,狼狽地擦擦腳脖子,踉踉蹌蹌繼續往前跑。
左誌樺搖頭,很多事情多說無益,沒有體驗過,再有同理心的人都無法想象,那些聽來虛妄縹緲的事情是能夠有多真實——真實到讓人顫栗,讓人不敢回憶。
左晗這是已經接通電話,是曾大方打來的,依然是簡潔的指令,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限你三十分鍾,趕到河濱路五十八號海棠公寓四單元,趕不到,你就不用來了。”
左誌樺見她臉色難看,追問下來才知道是女兒的師傅下了個嚴苛的指令。
左晗無語,多少有些抱怨:“跑步都達到優秀了他還不滿意,處處給我下絆子,四十公裏的路,唯一的通道西南高架現在又是紅色擁堵狀態,他是存心不想讓我參加這個新案子。”
左晗拽著手機看著上麵的實時地圖緩緩坐下,腦子裏盤算著按時到達的路徑。
沒等左誌樺給她出主意,她“騰”地站了起來,徑直跑向場上一個正在打籃球的男孩,這是他們熟悉的球友,車行的年輕技師。他的摩托改裝過,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油門轟起來震天響,速度雖比不上跑車,卻是勝過大多數汽車,堵車的時候,沒有比它更好的交通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