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秀焉回到所居,將卓鳶之事說與淩重九聽,難免惹他一陣希噓的嗟歎,但淩重九並未再重拾學劍之事,他知道,這個孩子認定的事,九頭牛也難拉得回來,讓他回過頭來投身武學,勢必難若登天,自也不願再討無趣,撞一回南牆。那孩子經此一事,似沉默了許多,不時的會走神兒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麽。
時光易過,忽忽不覺過了幾日,這天一大早秀焉剛提著背簍出去,正撞見慕容岱來找他去玩,那丫頭問了方知他正要到草原上采些野菜菇之類,當下拍著小手嚷著要跟著去,秀焉無耐,隻得應了。當下二人一起出了鬆居,堪堪繞過陣結,突然見一個人影徜徨其間,似正不得其門而入,急急跑過去一看,卻正是屈雲。經過上次一戰,這個少年看起來變了許多,威武堅毅的小臉上而且略有些瘦了,平添了幾分焦躁、穩重,他已再不是那個玩耍嘻戲、拍馬旋弓的屈雲了。上次的事讓他知道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隻有漢人上乘的劍術才能打敗草原上最精悍的狼。如今也不知他為何來找秀焉,這刻見到二人正走過來,手中卻拎著一個簡陋的鳥籠迎過來,道:“焉,我等你兩天了,但……但我卻進不去……”
秀焉聞言一愣,不知所措地警戒望著他,慕容岱早驚喜地叫了一聲,突然如小鳥般跑過去攫過那個鳥籠,臉上倏地溢著好奇、喜愛的神色,瞪大了眼睛望著裏麵,原來那籠中放的正是雪日秀焉所救的折雁。這刻看它病態盡退,烏黑的羽毛竟放著光亮,可見這些日條理的極好。這刻見慕容岱逗它,撲棱著翅膀竟鳴了幾聲,也反過來拿眼睛瞪她。他們大眼瞪小眼不說,卻聞屈雲又道:“我日日喂他蘆根與少許銅,它已經好了,今日我就還給你。”
秀焉行過去,這時慕容岱正逗得有趣,卻被他取過籠子,托著打開竟將那雁捧著放了生,那雁初出枷籠似是尚不知所錯,在秀焉手上拿眼亂看了半晌,方噭然振翅飛去。難免又惹得慕容岱一陣失望的歎聲:“秀焉你幹什麽,我整天叫你大雁,你也不用真的把它當兄弟啊!真是可惜,我還想和它玩幾天,都被你這隻大傻雁給攪了。”
屈雲也不禁一怔,道:“秀焉,你……你怎麽把它放了?”
秀焉道:“大雁不是我的,本就該飛在天上,駿馬本就應在草原上奔馳,若是因為我們喜歡就讓它們不能自由,那與段國人欺負我們有什麽不同?”
屈雲聞言猛地一怔,突然迎麵跪了下來,納頭拜了一拜。此舉甚是唐突,秀焉二人正說那鳥,登時被嚇了一跳,慕容岱猶為奇怪,繞屈雲看了半晌,呐道:“屈雲,你……你幹什麽?”秀焉也自不解,忙要拉他起來。卻恁拉不動,不知所措地皺眉奇怪地道:“屈雲,你……你快起來啊,為什麽一直蹲在地上?”
屈雲堅持著不起來,眼中竟凝著一泓漩然欲下的淚水,抬頭望定秀焉道“焉,你能幫助大雁,請你也幫幫我……”
秀焉自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幫得了他,忙道:“你先起來再說,但我怎麽能幫你呢?”
屈雲見他不答應,還道他有意推脫,更加有勁地跪著不起。秀焉不知他所求何事,更不知自己能否做到,故而不敢遽然答應,但如今看起來,自己若是不先答應,屈雲是決計不會起來的。當下他無奈地點了點頭,屈雲見了,心中一喜,臉上頓時淚笑交溢著起了身,卻被慕容岱作狀刮著小臉,笑道:“這麽大了還不知羞,又哭又笑的,象什麽男兒漢,你到底有什麽事?”
屈雲臉上一紅,收了淚容,突然眼光轉冷,道:“我要為我爹報仇。”
秀焉聞言先是一怔,不解地哺喃道:“報仇?你……你是讓我為你……”
慕容岱聞言也大瞪其眼地道:“什麽,你……你讓大傻雁替你報仇?他如何能打得過那個卓什麽啊?”
屈雲見他們誤解,忙歉然一莊,自腰間革囊中去出了一個布包遞將過來,卻被頑皮又好奇的慕容岱攫去,匆匆打看一看,竟是一冊手抄的薄書,翻了幾頁,除了能看懂幾副圖外,上麵盡是些漢字。她以前隨秀焉學過漢書,但漢字卻沒認得多少,如今她瞪大了眼睛看有幾個似曾相識,弄了半天也認不得幾個,當下意興索然,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好玩的那,卻盡是些鬼畫符,給你——”當下逕將它扔與秀焉。
秀焉接過看了幾頁,心中猛地一震,當下已了然了幾分,謂屈雲道:“你讓我教你這些漢字?”
屈雲點了點頭,道:“這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給我的,我們學了他就一定能找卓鳶報仇了……”
秀焉聞言默然無語,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好是壞,更不知道屈雲口中那個“很厲害的人”的劍法,究竟能不能打敗草原上不敗的神話。段國五大狼主的修為並不是尋常的武功所能對付得了的,屈蒙、丹莫都不能,卓鳶能在片刻之間打敗部中所有的高手,僅憑手中這卷劍譜就能打敗他麽,他不知道。半晌,他喟然歎了口氣,卻聞屈雲急道:“怎麽,你不願意?”
秀焉點了點頭,屈雲已目如急電地道:“你害怕?”
秀焉又點了點頭,屈雲見狀突然愈加生起氣來,怒道:“難道我們慕容部的仇就隻能放棄麽?”
秀焉道:“如果不放棄,可能會死更多人。想想將來你若是打敗了卓鳶,段國會殺我們更多人,來更多、更厲害的人。”
屈雲突然義憤填膺,大聲謂道:“但我們就不能反抗麽,任他們一年又一年地掠走我們的牛羊馬匹,親眼看著殺我們的兄弟……”說著說著,他突然淚流滿頰,一把奪過那卷劍譜,憤然揮淚便走,邊走邊道:“我今日就去段國找那匹惡狼,好叫他們知道我慕容也有不怕死的勇士。”言罷果真加緊了腳步向北便行,突然卻聽秀焉似是無奈地大聲道:“屈雲,我教你……”
屈雲正且哭且行,急得幾乎失了心神,直待慕容岱重又喊了兩遍,方能聽到,聞言突然抹淚折回來,拉住秀焉,意似不信地道:“你答應我了,真的?!”
秀焉無奈地點了點頭,屈雲頓時如獲至寶,忙顫抖將那卷劍法交與了秀焉,這刻慕容岱也似乎頓時對那冊東西產生了興趣,也湊過來看。秀焉無奈地凝望著他,沉重地接過那卷劍譜,良久方道:“劍譜我們可以教你,但不能保證能教得好。”
屈雲忙道:“不要緊,我們先學學看,我爹早說過晉人的武功很厲害,我們隻要永不言敗,終能打敗那頭惡狼。”
“什麽惡狼,他叫卓鳶。”慕容岱的記憶突然似是靈光了許多,竟記起了卓鳶的名字,她突然話鋒一轉,拉著秀焉與屈雲不放,撇著小嘴道:“你們都學了,我也要學,我可很聰明哩……”那知話猶未畢,早惹得屈雲破涕為笑。秀焉看她那天真爛漫的模樣,也不禁莞爾。慕容岱自是不解他們如何都笑,怔了半晌,還道說錯了話,擰眉回想卻始終不知所以,複又惹得二人一陣暗笑。
自此,秀焉便日日執了那卷無名劍法細加研習,屈雲與慕容岱二人有空便來找他,或與談一道出去放牧。秀焉一有所得,便急急告與二人,他自己本不願學劍,但這裏隻有他一人以前隨父親學過一年,有些功底,屈雲與慕容岱二人初識晉國漢人的功夫,如初學語的孩子,處處都要詳加講解,有些動作非得自己諳熟方能傳與他們,自然而然地練了起來。但此套劍法頗為博大精深,不入其深根本無法明其底裏。好在居處尚有一個淩重九在,但秀焉又怕他逼自己練他的劍法,有不懂處,也不給他看那秘笈,隻口上說了向他請教,淩重九似精通劍術,造詣深不可測。秀焉所有的疑問到了他這裏,無不迎刃而解,尤其難得的是,淩重九不但講得清晰入微,有時甚至親自揮舞一段樹枝演示給他看,其一招一式竟與那劍譜所說的變化極其相似,令秀焉茅塞頓開,進境神速。
數月下來,一套博大精深的無名劍法給他半學半悟,九劍一百八十式啃了個透練瓜熟,演練起來竟然輕靈飄逸,劍花迂轉,閃轉騰挪,神乎其神,這秀焉年紀輕輕,孱弱無力的生命突然迸發出了強悍者也難以期及的驚人光芒。倏忽之間,風濤隱隱,天上風雲際會,若有驚雷,一棵樹後倏地閃過一道人影,獨臂仰天觀望那朱霞明麗,白雲卷舒,慨然歎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一名提劍寰中、削平天下的萬世之師……”
獨臂人影消失了。
旁邊圍觀的屈雲與慕容岱驚歎地望著秀焉,許久慕容岱方上來拍手,秀焉劍法雖有進境,但自幼體弱,不耐久勞,一套劍法尚未演完,早已氣喘籲籲,上氣難接下氣了。倒是屈雲身強力壯,雖不似秀焉那般領悟的透徹之至,但被秀焉手把手耐心地教過六、七回,也演得呼呼聲風,氣勢不凡。慕容岱見他們一個比一個用功,也不禁纏著秀焉要學,但她向擅不善繁複之事,更是練得一塌糊塗、歪七扭八,看得秀焉與屈雲二人大搖其頭。後來她索性放棄了隻看秀焉與屈雲演練,為他們準備飯食,還不時慫恿他們以竹代劍,實地比劍拆招,但因為體質問題,秀焉每每拆到一半便力有不逮,兩下隻好自行練習。
練到後來,秀焉向淩重九請教那卷秘笈篇末一套叫‘貝葉眼藏’武功,想不到淩重九竟然對此篇十分推崇,聽他說此功比中原著名的‘隔紙觀燈’、‘剔窗窺月’兩種上乘功夫更為精妙。一聽秀焉言及此功,千叮萬囑地讓他們照著勤修不輟。原來這套劍法精妙絕倫,而這套‘貝葉眼藏’更是踏上劍道的上乘法門,無上妙法。因為初學劍的人,大多看不清對方的招式而落於下風,‘貝葉眼藏’正是鍛煉人深湛靈神察照能力、眼力和對劍式的感覺,其練法是每日目注隨風振動不止的樹葉,觀看它的振動,用耳聽它的振動,用鼻子嗅它的振動,用心感受它的震動。直到看得清楚聽得仔細,然後不斷挪遠距離,再看再聽,直到有一天能在十丈外聽清看清一片貝葉輕微的振動,才算小有成就。而後來,還有劍法上快、準的配合,一場下來,對手的劍術再高深莫測,在我眼中隻不過一枚輕葉籟籟振動,不足言害。我隻須以拈花撥葉手段,輕輕揭過,天下高手,有何可敵?
這套‘貝葉眼藏’乃是進入劍道大乘的終南捷徑,可以說是天下武林中千金不易的秘密。秀焉與屈雲福緣不淺,自不待言,卻不知正是這套武功,及早將草原上的連個平凡少年帶入了劍道極至的境界,令他們更加深悟到了這套無名九劍的深髓,實在是博大精深。
時光荏苒,自從屈雲與秀焉開始學劍,已經兩年多了。其間段國雲擾自不待言,但乞郢自從上次一役,更是敢怒不敢言,經過此段,秀焉與屈雲二人劍術稍有小成。這些時候,黃藤部又有幾次前來挑釁,屈雲每次都忍不住要出手,但都被秀焉止住,並告他道:“我們倆眼下的劍術,尚不是卓鳶的對手,若是這刻逞血氣之勇而引起卓鳶的注意,不待我們羽翼稍豐,此人便會痛下殺手,如此一來,我們此生也難有報仇之望了。”經他這一說,那屈雲果然冷靜了下來,甚至段國雲人拿他的父親嘲笑慕容部人,他也竟能忍得下去,但私下愈加勤奮地練劍,將所有的不快盡皆發泄到了劍術上。
兩年的時光實在快得很,淩重九的傷在兩年之後,益加嚴重了。
草原深川上的丹楓白露,揮袂霑襟,不覺歲月幾經,倏忽在任。慕容與北麵的鄰國宇文在柳城交戰,名震天下的‘北月刀尊’宇文形勝一口氣斬了十一位慕容高手的人頭,令慕容一時無人為將。但五十裏秀卻依然深穀逶迤,高山岩岩,絲毫不聞上振於天的鍾鼓之音,不見下蟠於地的旌旗繽紛。草原上卻有兩個少年,如雨後春筍一般,破堅而出,在莽莽****之中,倚劍長嘯。
秀焉與屈雲長大了,長得好快,而調皮的慕容岱也變成了姑娘了。對於這一點,慕容岱突然有了失控的感覺,她發現這兩個人長得越大,自己就越覺得他們似乎在脫出自己的控製,這點她很擔心害怕,但同時心裏卻又有種莫名的驚奇,有時倒反而希望看看他們長大的模樣——如今她連自己也控製不了了。
忽一日晚上,淩重九仰觀天相,但見流星起於牽牛,入於太微,龍形委蛇,其光照地。不覺臉色泛灰,驚惶莫名。
秀焉奇怪地問道:“伯伯,你……你怎麽了,是不是傷口又痛了?”
淩重九眉頭深鎖,久久方道:“此夜夜天相看,近日你們慕容的國君慕容廆將有大難,或者是我,我們必有一人將有不測……”
秀焉聞言,嚇了一跳,急忙道:“怎麽會了,淩伯伯你與我們的國君素不相識,而且……而且伯伯你的傷都快好了……”
淩重九聞言,生怕這孩子再為自己擔心,當下也自一笑,引為杞人憂天,一笑置之,但小秀焉忘記之後,他卻吊影慚魂、仰天太息,陷入了沉思之中……
接下來的時光,秀焉日日聽那淩重九講述江湖典故,劍宗流派。他似乎在著短短的時光內,要將江湖上所有的事都告訴這個少年人,最顯然的是,近日他身體愈來愈為不濟,但也沒有打坐療傷,這一日正講到中原各宗的暗器手法,淩重九略為一滯,喟然歎道:“說到天下各宗各派的暗器,其中以江南晉國瀟湘劍派的‘流熒神針’與西川‘無影門’的‘月芒散照’最為上乘,但它們還遠遠算不上天下最厲害的暗器……”
秀焉恭恭敬敬地聆聽著,此時不禁問道:“什麽才是最厲害的暗器呢?”
淩重九希望給這少年一個很深的印象,莊容說道:“天下最厲害的暗器是人心,可怕的人心……”
秀焉似懂非懂,望著孱弱的淩重九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道:“‘流熒神針’與‘月芒散照’雖然能奪人命,但畢竟有跡可尋,人心卻……卻是怎麽傷人的?”
淩重九默運良久,喟然一歎,撫著這個少年,說道:“孩子,你說得一點也不錯,人心傷人是在勾心鬥角,機關算計,這些才是令人防不勝防的致命暗器,即使你身懷天下無雙的武功,但與這種暗器相比也相形見拙……”
秀焉瞪大了眼睛望著老人,道:“淩伯伯,你……你也被人算計麽?”
淩重九望著這個天真的少年,欲言又止地仰歎一聲,清咳了數聲,轉了話題,意味深長地緩緩道:“孩子,伯伯最近身體越來越差,恐怕時日無多了。我從不欠人什麽,告訴我你有什麽心願,我必助你完成。”
秀焉聞言一怔,但看他如此認真,當下想也不想的道:“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找到我的父母。”
淩重九眉頭深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這個願望恐怕我難以幫你實現了,因為我再也回不到中原了,非常抱歉,你還有別的願望麽?”
秀焉看了看淩重九,心中沉吟未定,欲言又止地轉身去看那滋滋冒煙的藥甑。淩重九心中有氣,憤憤的一拍床塌,踉蹌而起,邊咳邊忿然道:“有什麽話就說,婆婆媽媽的不象個男人。”
秀焉看了他一眼,稍掬愁眉道:“但伯伯你現在……”
淩重九攢眉怒道:“焉兒你幾時學得如此虛偽,你……你以為我隻剩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間,懨懨待斃是麽?”言畢重重地哼了一聲。
秀焉看他如此生氣,不敢再多躊躇,無耐的道:“我爹在時,他在林東最高的一棵鬆樹上救了一窩交嘴雀,從那最高的樹頂上可以看到一些東西……”
淩重九不待他說完,接道:“你想看一看到底是什麽,是麽?”
秀焉道:“我爹說等我長大練好了輕功,要我自己去看,但我現在……”
淩重九“唰”的站起身來,突然不知為何,二話不說地一把抄住秀焉的腰帶將他提起,快步出了樹屋,“嗖!”地一聲提氣飛速地向東掠去,不待秀焉說話,須臾到了東邊的林中。時值交秋天氣,西風辰起,白露為霜,漸漸疏散的林中飄浮著揮之不去的嵐靄,颯颯而行的淩重九倏地頓住了腳步,前麵果有一棵七丈來高的巨樹,他撼了撼秀焉道:“小子,你指的可是這裏嗎?”
被挾提的秀焉神情無耐地點了點頭。
淩重九微微一頓,倏然駐足,將秀焉放了下來,拍了拍手,長長喘了口氣,堪堪提了口真氣,斜睨了靜立的秀焉一眼,問道:“小焉,剛才為什麽不喊不叫?”
秀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淩重九心中好奇,沉默了片刻,凝重地開口道:“你不敢說?”
秀焉看他著急,於是仰起小臉接道:“我剛才隻說了句交嘴雀,你就把我拎到它的鳥窩下,我那還敢說什麽?”
淩重九望了他一眼,撚著胡須喟然一歎,道:“孩子,你那點心思我還能不知道,我最近是內力有損,但施展輕功時罵你都可以,別說和你聒噪幾句了。”
秀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籲了口氣,叉開話題,指著三丈外一棵大樹接道:“淩伯伯,就是這裏了。這棵樹是這裏最高的樹木,在樹頂有一個交嘴雀巢,幾年前我和爹在這裏練武,有兩個小雛雀掉下了窩,爹可憐它們,就施展‘飛騰虛渺’的上乘輕功到了樹頂,將它們放回巢裏。之後我爹站在樹頂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南邊,我喊了他數聲他都沒察覺到。直到他飛下來,我問他在看什麽,爹卻沒回答,他隻是含淚問我想不想學‘飛騰虛渺’,他說隻有學了上乘的輕功才能親自去看……”
秀焉說著說著,眼中淚水忍不住簌簌而下,良久,突然發現淩重九正一臉嚴肅的縱目四望,警惕地靜聽著林中的靜謐,不禁為之一怔,問道:“淩伯伯,你在看什麽?”
淩重九忙揮手止住他的話鋒,做了個息聲的動作,片晌方語氣遲疑地哺喃道:“不妥,不妥,太靜了,靜得有些不同尋常。但又說不出哪裏出了問題,難道我內力損了,警覺也失了……”
秀焉縱目四覽,瞪大了眼睛道:“沒有啊,淩伯伯你也忒煞小心了吧。”
話猶未完,淩重九已自“哦”地一聲,自嘲地笑了笑,輕拍了拍秀焉的肩頭,拉起他的手,向仰起小臉的秀焉和藹的道:“焉兒,如今你已不能習武,我助你達成心願,可好?”
秀焉仰臉看著他,點了點頭。
淩重九莊容地望了這棵高楸一回,心中微微一震,但繼而眼中倏然閃過一股淩越的豪情,麵色一莊,一聲長笑,單手提起了秀焉的腰帶,縱身而起,恍然之間尤如巨鵬淩空,鷹飛鷲起般步空而起,匆遽之間卻已到一棵高三丈的樹枝上,但見淩重九稍一點足,又飛騰而起,如禦長風般地飄然地斜落到了那棵高樹的樹冠上,倏然刹住身形。低頭一看,身下四尺樹枝間果有一用鬆針和枯枝搭的一個鳥窩,裏麵襯墊著地衣和蘚類,還有三個嘴形奇特的雛雀。它們上下兩個嘴殼尖部交叉,體羽朱紅的,頭頂亮紅。確實惹人喜愛。他正欲招呼秀焉,突然發現他雙眼清淚瑩瑩,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南方……
淩重九欲言又止,俯首南瞰,頓然形神一爽。
但見數十丈外,一方密無可入的深林中央,鬆篁鬥翠,竟有一泓碧水,潭中鬱鬱蔥蔥、伏層起疊的生了許多株形優美的藕荷,夭夭灼灼,顆顆株株,青葉間盡是清姿脫俗、碩大鮮素的白蓮,其形其狀,或如醉杯,或如玉碗,其白若素,嬌俏婉然,堪當得花葉俱佳,並具芳香。
淩重九心頭突然湧動著一種莫名的感動,不意遼東邊荒偏林之間,竟有一番如此的景致。他看了眼神情戚然、默然無動的秀焉一回,輕輕歎了口氣,溫聲道:“焉兒,為何流淚?”
秀焉怔望著那浴水皎然的蓮花,一任頰間清淚劃麵,泣道:“淩伯伯,你可知我娘叫什麽,她的閨中名字叫青蓮……”
淩重九聞言眼中酸澀,心中悵然,意欲溫言開解幾句,但又知他年級雖小,卻脾性堅毅,片言支語,如今定難竭抑他煦煦難斷之情,當下不禁籲聲長歎,道:“這燕代果然氣吞萬裏,乃是出英雄的地方,早聽說大遼水縱橫如劍,不知焉兒能不能有暇時帶伯伯一睹其風采?”
秀焉知道他有意讓自己忘痛,當即含淚點了點頭。
淩重九卻高興得很,沉吟片刻,然後搖著頭默然他顧。
此時殘月漸隱,晨曦初現,遼闊的疏林草原,飄**著欲散不散,欲聚無聚的嵐靄林霧,清風拂過,恍如舟行大海,飄飄****,不能斷絕。年過半百的淩重九,終年挾劍遠遊,倥傯江湖,難得有居室閑處、憑高遠眺的機會,他何曾想到自己如今竟能點足跂立,大袖飄飄,憑臨於燕國八方極闊之林端,展目萬裏江山,聯想起中原群雄紛爭,江湖浩**,而歲月宛如流水消逝,昔日輕狂任天下,挾劍少年遊的景象依稀曆曆在目,而如今大行將至,方知世間所有,再精彩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轉瞬即空,怎能不讓人概歎人生苦短,亂世明主無覓、英雄何在啊。
淩重九長長籲了口氣,強提丹田真氣,昂首仰天一聲長嘯,似欲一舒心胸之淤塞。繼而低首俯瞰,信口長吟道:“江山雲萬裏,晧首緲星河,彈劍三尺足我願,白鶴聲鳴振九皋……”其詞氣悲伉,令人聞之不禁心中暗凜。
突然間……
高吟之聲戛然而止,倏忽間代之以突如其來的靜謐與沉默。
秀焉轉頭一看,發現淩重九一臉肅容,駭異的望著東邊動也不動。不禁奇怪地斜首俯瞰,頓時心中突地一聲。但見霧靄息隱間,幾十餘丈外的層林間冷光閃閃,寒光爍爍。他裂目細看,心中竦然一驚,仔細辯別,林中竟磷磷的藏伏著成無數的金甲刀兵,橫劍陳戈,精鋼箭鏑閃爍著攝人心魄的雪一般的冷芒,慨然不動地指向林東的一片草原上的道路——這躍馬漁陽的必經之路。
顯然,這裏正醞釀著一件驚天大事,淩重九正欲縱身飄落,幽遠靜謐的林中突聞一聲清脆的繃弦的響聲,驚遽忽現,群鳥驚起,緊接著但聞“嗖!”的一聲箭嘯,一道寒光如電般一閃而至,雕翎羽箭,四十餘丈,聲到箭到。
淩重九雙腳倏點,於三尺樹冠之上騰身斜略,同時一把將秀焉倏地拋高了三尺,用他那唯一的右手一把抄住了那疾如流星,力如開山的羽箭,快速的一覽,但見上書著‘宇文碩’三個字。飛速轉身間將箭“嗖”的抖手射回,倏忽間又一把接住了那堪堪落下的秀焉。同時但覺身形難以自持,晃了晃終不能平衡那如山的力道,跌身下落。這所有的動作快如閃電,迅若奔雷,說來繁複,但實際上卻發生在不過一息之間,間不容發。哪知淩重九身在半空,遠處突然又是一聲繃弦箭嘯,挾著一股駭人的銳響,聲歇箭至,內傷未愈的淩重九本就孱弱,著個名叫宇文碩的箭又力重千鈞,淩重九但覺左腿一陣椎心的劇痛,欲斷無斷,陣陣地浪湧而至,倏忽間已是一身的冷汗,仿佛失去了半邊身子一般。他強撐著提了口真氣,騰的一下,二人自空急墮,撲的仰天委頹於地。還好秀焉在他之上,這一跌一砸,直令得淩重九脊骨如要斷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勁,竟又仰跌。撲的一口鮮血噴出老遠,喉間驚遽地低喃道:“宇文碩——”
再看淩重九的左腿,血海穴已被劃開了三寸來長的血槽,鮮血流個不停,片刻之間染紅了一片衣襟,那宇文碩竟於數十丈外一箭射傷了他的左腿,也忒駭人。秀焉一交爬了起來,搶步上前,伸手扶起淩重九,一下抱住了他,咽喊道:“淩伯伯,淩伯伯……”
淩重九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一把推開秀焉,按捺不住心中驚駭擔心,間斷叫道:“焉兒快走,快!”
秀焉看他如此難受,哪裏肯走,他一把緊緊扶住淩重九,劍眉一堅地堅定地道:“伯伯你受了傷,我不能下你不管!”
淩重九痛得眉頭深鎖,急忙封了幾處穴道,然後搖著頭說:“宇文碩是宇文國的絕頂高手,是名震天下的‘北月刀尊’宇文形勝的侄子,殺人如麻,你快走!”
秀焉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但繼而凝重地開口道:“他既然這麽厲害,我們想走也走不掉的……”淩重九心中焦躁,卻又無法說服他離去,聞言不禁不以手捶地,跌足長歎。說話間,鐵騎濺草,銀鬣乘風,前麵馬蹄疾起,倏忽間漸漸欺近。淩重九與秀焉駭然驚顧,但見東麵突然出現了一幹十餘個騎士,他們個個頭帶白色兜鍪,絳衫褲褶,身穿銀裝兩襠甲,手提彎刀鐵劍,背上斜挎危弓,馬鞍上佩有箭壺,裏麵放滿了雕翎箭。
一行鐵騎到了近前,為首之人身著紫衫,外披金裝兩襠甲,生得是身材魁梧高大,大臉寬頤,虎目棱棱生威,頭留短發,背上束著一口奇特的長刀,刀長四尺五寸,寬一尺,厚兩寸,端得是力猛刀沉,那上麵更鏤了一隻巨虎,仰首長嘯之狀,望之令人生寒。此人左手左手執鞭止住眾騎,右手掣韁羈勒,騎下的黃膘良駒“唰”的旋止,騎術之精,馬駒之良,無不令人暗暗擊節喝采。不用問,此關看衣著就知此人必是名震宇文一國的宇文碩了。
此人濃眉一剔,駁馬望了淩重九與秀焉一眼,緩緩將目光轉向了淩重九,雙方目光一觸,都不禁為之一凜,但聞宇文碩聲音伉直,操著一口流利的鮮卑語道:“閣下何人,方才看閣下提縱之術乃中原絕學,閣下又身穿漢服,必非我族!”
淩重九也以一口鮮卑語應答道:“不錯,在下是南朝晉人淩重九,閣下是宇文碩?”
“不錯!”
“在下今日有幸得見宇文國絕頂刀客,這一箭受得其所。”
“我不認為閣下有何幸遇,閣下既懂我鮮卑語,想必對我宇文略有所知,慕容部對待晉人用的是牛羊奶酪,我們用的是刀劍斧鉞。”
淩重九自嘲一笑,道:“看來今天難脫砧板之縛了……”
這時旁邊的秀焉陡然站起了身,仰起臉來,突然截口道:“你是宇文的絕頂高手,但這樣對淩伯伯不是英雄所為……”哪知他話猶未歇,宇文碩身後一人抬手“啪!”地就是一鞭,嘴中罵道:“豎子無禮,在我們定遠將軍麵前敢如此講話!”
秀焉痛得急忙用手一捂,卻已是一臉的血,火辣辣的疼痛無比,但他理也不理臉上的鞭痛,仰起臉看著宇文碩。那騎士“咦”了一聲,看秀焉不服,不禁怒氣上衝,正要揮鞭再打,淩重九急忙將他拉在懷裏,宇文碩揮手喝止,向秀焉道:“不必理他,你認為我射殺此人非英雄所為,說說為何?”
秀焉不卑不伉的道:“你是宇文的鐵騎統領,弓馬戰陣是你的長處,卻也是淩伯伯的短處,你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有失宇文高手的名號。”
宇文碩覷然一驚,深顧秀焉一眼,麵色一莊,欣賞的道:“你說的有理,我既然被國人稱為草原的雄鷹,宇文的不世高手,就不能讓人輸的不服,我可以給你們一次一展所長的機會,但有一點是絕不會改變,那就是你們必須死。”
淩重九仰天大笑,抹了把嘴邊的鮮血,豪氣幹雲道:“想不到在這極邊之地,竟遇到了位真英雄,我很感激你給了我拔劍的機會,但有一點,不吐不快。”
宇文碩道:“請說!”
淩重九道:“在下素聞貴國與漢人不睦,但還不至於見到貴部族人就必死無疑,我之所以必死,恐怕是因為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是麽?”
宇文碩笑道:“閣下果然見識不凡,今日你們出現在這裏,算你們不幸,但我答應你們的事,待你傷愈後定然守約,不過這段時間恐怕還要委屈你們了……”一言及此,宇文碩揮一揮手,身後四人甩鐙下馬,搶上前將二人以熟牛筋將淩重九與小秀焉捆了個麻花結,扛到了兩匹馬背之上,一幹騎士打了聲呼哨,幾人紛紛上馬,揮鞭策騎東去。
林中霧靄幾已散盡,熹微的辰光漸漸的消退,紅日甫從林東升起,幾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淩重九、小秀焉二人身在馬背,隨宇文碩諸人漸漸趨近了林中的軍對,但見前麵胡甲林列,刀揚弓張,兵無舉旌,馬無欒鈴,個個虎視耽耽的望向林外草原上的一寬寬的道路,躍馬燕國都城大棘城、幽州漁陽的必經之路。秀焉爬在馬背,恰好看不到林東草地,好奇之心焦急不已,瞪裂了眼角也僅能看到其中之一隅,不禁向挨旁的淩重九道:“淩伯伯,他們在等什麽?”
淩重九道:“在等一個人。”
秀焉道:“一個人?在等什麽人?”
淩重九道:“焉兒,我又不是諸葛亮,怎麽會知道他們在等何人……”話未說完,方才鞭苔秀焉的那個人上前狠狠的抽了淩重九一鞭,罵了聲“閉嘴”,喊了兩個武士用布巾將淩重九二人的嘴勒了個結實,方才冷掃他們一眼,逕自離開。
秀焉心中歎急卻又無奈,爬伏馬背的姿勢實在令人難受,稍一動身就覺著出氣困難,渾身酸痛,隻得乖乖的待著,望著地上的青草白露直發愣,如此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漸接近了巳牌十分。他正覺著無奈,斜眼望向東廂,突然發現這數百伏兵列前一人脫列而出,“唰!”的從背後抽出一枝雕翎箭,張弓搭箭,“嗖”的一聲從南首射到北首,羽箭方落,林中伏兵個個弓上弦、刀出鞘。
等了約半個時辰,遠處的草原上傳來了一陣悶雷,震得地皮微微顫動。這時宇文碩策馬直闖列前,抽出背上長刀,望著林外道路,高高舉在半空,靜等時機下令出擊。漸漸地,這陣震動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
林外傳來了轟轟的馬蹄聲,清翠的鑾鈴聲,秀焉忙斜目東望,枝葉遮掩間,隻看到一對黃衣鐵騎,旌旗烈烈,袖帶飄揚,大旗上書一個‘燕’字,旗下為首之人身著白色段襦,外罩一身明光鎧甲,胄頂紅纓,手挾長劍,素手策騎,施然而行,他身後一四旬左右健仆,手捧一杆旌節,緊跟在為首之人身右。這一行人約百餘人,馬上騎士個個手提兵器,向南而行,看起來似乎是出使的使臣。
直到此時,秀焉心裏猛地一震,暗自愕了一會,又悚然驚醒,心髒幾乎要跳出了胸膛,那大旗上的一個‘燕’字,使他欲喊不能。因為燕國乃是他們慕容的國君慕容廆所創,如今雖未名為燕國,但卻一直用一個燕字,以正旗號。慕容和宇文、段國同屬鮮卑一族,同族不同國,而且慕容和宇文、段國素有世仇,莫大的遼東竟不能相容。如今眼看自己國人將受伏擊,明知慘劇將生而卻不能疾聲喝止,裂大了眼角緊緊地瞪著漸漸行近的對列。
須臾,慕容的行列已近四十丈內,伏兵列前的宇文碩據鞍觀望,眼中寒光一閃,懸刀忽落,前列的數百弓箭手彎硬弓,搭鐵箭,弦拉滿月,強弓硬弩,弩箭齊發,直射慕容的對列中部對尾,顯然宇文碩有令活擒其首領的用意。這一驚變突生,令人防不勝防,慕容眾騎頓時大亂,兵伏馬倒,立刻橫了一片,為首之人駭然大驚,舉目向四周略一審視,方弄清伏兵何在,百餘騎衛護著首領,掠騎向北狂奔,哪知衝出不到數丈,林中宇文碩策騎揮刀殺出,堪堪擋住慕容諸眾的去路。一時之間,林中鐵騎四出,前後夾攻,頓時將慕容的人馬困在中間。刹時之間,但見箭風嘯空,飛嘯的弩箭宛如漫天飛蝗,綿綿不絕,激風而嘯,攜帶著刺耳的銳嘯劃空而來,慕容的人馬頓時人仰馬翻,形勢危殆已極。正在此時,但見那為首的白衣將軍白馬四蹄翻飛,在亂箭中縱橫閃躲,奔馳盤旋。
宇文碩策騎而出,揮刀大笑,高呼道:“慕容狗賊,見到我宇文碩還不下馬受首。”
慕容諸眾為首的白衣將軍,神情猛然一震,馬上恢複了平靜,仔細打量了宇文碩一眼,道:“宇文碩,我乃慕容國國君麾下手下的折衝將軍皇甫真,你我鮮卑諸部三日後將於漁陽議和,晉朝皇帝陛下要封我國君為燕國公,你為何今日攔途截殺,你想違約造反麽?”
宇文碩哈哈笑,收回馬鞭,提馬上前道:“議和?慕容廆在做白日夢,今日你死在眼前,我不妨明言,讓你做個明白鬼,段國與我宇文國君早有協議,在燕代這塊土地上,燕國公隻能有一個,惟有德者居之。你慕容是三國之中最弱的,年年還須向我們兩國納貢才能保全,‘燕國公’三個字慕容廆受得起麽!?今日本想假漁陽議和之名,行刺殺慕容廆之實,想不到拋磚引玉之計,隻撈得一群蝦蟹,慕容廆真是膽小鼠輩,竟不敢前來赴約。”
皇甫真聞言臉上掠過詫異之色,繼而勃然大怒,伸手抽出長劍,指點宇文碩喝道:“無恥狗賊閉嘴,你我三國共約議和在先,如今宇文毀約伏擊我國在後,還膽敢出言不諱,對我國君不敬,我不殺你,何不為人……”言畢,策馬高揮長劍,狂飆而至。
宇文碩一聲長笑,揮動長刀拍馬而至,劈頭就是一刀,這時兩部人馬拚殺漸畢,慕容人少勢孤,幾乎死傷殆盡,隻剩下皇甫真的近百貼身士衛緊緊被宇文的眾武士合圍一處,此時雙方兵卒都停了械鬥,紛紛矚目於宇文碩與皇甫真之戰。
皇甫真早聞宇文碩的盛名,招式之間力道用到了十分,他大喝一聲,一招‘橫空托月’,耳中“鏘”的一聲驚鳴,**之馬曲蹄前竄,幾乎不能忍受被壓的如山力道。雙方才過一合,實力之差,盡現無異。皇甫真覷空看了隨身老仆及手下諸人,見大勢難挽,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正心中焦急,突聞他的隨身老仆喝道:“皇甫將軍莫要分心,小心應敵,生死訣擇,老奴等人的皆願跟隨將軍。”
皇甫真聞言精神一振,臉色轉沉,眸現殺機,不及間顧宇文碩侍仆對手下老仆的喝罵,勒韁旋馬重又殺回,憤力與宇文碩撕殺在了一起。
是時,天光業已大亮,方才的生死場已趨平靜,隻剩下滿地的刀槍屍體,穎穎薺草盡皆成碧。四個宇文部眾這時將馱著淩重九、小秀焉二人的馬匹牽了過來,心中焦急不安的秀焉斜目四覽,此情此景殊非己願,無助的歎了口氣。此時看到戮力酣戰皇甫真、宇文碩二人,不免將所有的希望冀於皇甫真一人,可惜皇甫真悉力拚了三十餘合,連宇文碩的衣襟也未碰到,不免提心吊膽。再看宇文碩,揮刀於談笑之間,哪有絲毫敗跡。
皇甫真心中煩躁,馬上功夫殊難敵宇文碩,心道時辰久了,絕難反敗為勝,思量之間,恰接了一招與宇文碩飛馬錯過,左手突然“唰”地從腰間犀帶中“嘶”地抽出一柄三尺長的軟劍,其光如雪,劍挾雷霆,回手一劍疾劈而出,直取宇文碩腰間。眼看劍鋒即將刺及其身,皇甫真正心中慶興,哪知此時驚變突生,宇文碩背上似乎長了眼睛。猛然一個大返身,左手中食二指閃電般的堪堪攫住了軟劍的劍尖,順勢一帶,慕容頌直覺拉力如山,一把被拖到了馬下,直摔的他七葷八素,暈頭轉向。不待他重新站起,宇文碩已撥馬返回,偏身以長刀直抵皇甫真的咽喉。這時,一眾宇文武士不由分說,傳來了陣陣的喝彩聲。
宇文碩俯首望了皇甫真一眼,臉上笑容一凝,微微一怔,旋即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接著他笑出了聲,道:“皇甫真,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宇文碩最精善者並非弓馬戰陣,而是內力拚殺吧。”
皇甫真心中羞急交加,慚愧的看了手下諸眾一眼,勃然變色,兩眼一睜怒聲說道怒向宇文碩道:“宇文碩,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殺了我吧。”
宇文碩眉騰煞氣,冷笑一聲道:“想死還不容易,我長刀往前一送,你還能活?但你死了不會帶給我任何好處,不過留下你或能向慕容廆討些好處。”
皇甫真聞言目眥欲裂,大怒喝道:“我不會讓你如意的!”言間突然昂首以喉直迎宇文碩的刀鋒,宇文碩何等厲害,他早有防備,快速的收刀回鞍,淩空一指點中了皇甫真期門要穴,揮手令幾人將皇甫真及其手下一一綁了,長長打了聲呼哨,喊了聲“起風”,領先拍馬率一幹鐵騎西馳而去。
秀焉、淩重九和皇甫真一幹諸人被宇文武士反綁著置於馬背之上,宇文碩吩咐手下將屍體掩埋,然後又認真地清理戰場撕殺過的痕跡,胡哨一聲,眾武士紛紛提了兵器上馬,吆喝連連,雜遝之中縱騎而去。倏忽之間,縱橫有幾,一膘鐵騎弛了約六十餘裏,不久到了幽林中的一處行寨,進入了簡陋的寨門一看,裏麵隻有就地取材臨時搭的幾處鬆木房舍,一所馬廄,簡陋至極,顯然是暫時的營地。
宇文碩甩鐙下馬,旁邊一名武士趕過來將他的馬牽到了別處。他當先跨進了中間一舍,方一坐下,已有人端過一斛馬奶酒來。宇文碩屏退侍夫,吩咐武士將擒獲的一幹百餘人提到帳下,掃了眾人一眼,目光轉向了被強按地下的皇甫真,道:“皇甫真,你今日被擒,還有何話要說?”
皇甫真暴跳如雷,雙目火赤,大喝道:“宇文碩惡賊,要殺要刮,悉聽尊便。想那‘北月刀尊’宇文形勝何其威名,他的侄子竟然作起了強……”哪知不待他‘盜’字出口,一個武士早上拉啪啪打了他四個耳光,那皇甫真頓時滿口是血。
宇文碩毫不為意地冷笑一回,道:“嘴硬有什麽用,難道我還怕你的嘴比我的刀硬麽?”言畢,又是一陣得意的狂笑。
皇甫真滿麵通紅,怒眼圓睜,喝道:“宇文碩,你要的是我,我皇甫真區區一條爛命,任你處置。你若還是個草原上的英雄,就放了在下的侍衛兵卒,他們都是無名小卒,在下一人在此足矣。”
宇文碩撫案掀唇一曬,道:“皇甫兄你太天真了,人放不放得看我宇文碩的心情,為免被慕容廆笑我宇文碩不諳待客之道……”一言甫畢,當下長笑一聲,立刻吩咐左右道:“將皇甫真的侍衛全部黥麵,剃光頭發,在左臉刺個老鼠,右臉畫個烏龜,也好讓他們都知道他們的國君慕容廆膽小如鼠,不過是個縮頭烏龜!”一言及此,四下早突然爆發出一陣得意狂笑,那群宇文的武士齊聲應命,紛紛帶著陰殘的笑意亮刀就要動手。一時間被俘虜的慕容的勇士個個麵如死灰,冷汗洋洋,嚇得上下牙床直打顫。正在此時,哪知那皇甫真也忒剛烈,反綁的身子猛地站起,一頭撞向旁立的一個武士的刀上,那個武士心裏一凜,急忙掣刀後退,但饒是如此,再看那皇甫真左肋下已然鮮血淋淋,赫然已多了一個血洞。殷紅的鮮血倏然激瀝而出,灑了一襟一地。
宇文碩見狀,心中不由暗暗一震,連忙吩咐左右拉住他,察看其傷勢,得知僅是左肋重傷,但性命並無大礙,方稍稍鬆了口氣,繼而不屑地搖了搖頭,狡黠陰狠地向皇甫真道:“閣下,你方才之舉未免太莽撞了,如今本尊雖然沒有抓住慕容廆,但他既然讓你去議和,想來你也值些錢,如果你不幸死去,我還留你的手下何用,他們將一個不留的被削首處死,暴屍十日。”
皇甫真聞言,神意驚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臉色微微一變地道:“你要用我要挾我家國君?”
宇文碩沒有回答,嘴角噙著一絲陰殘的笑意,嘿嘿冷笑道:“折衝大將軍,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到本尊用你之時,你自然就清楚了……”一言甫歇,他揮手令左右釋放了皇甫真的貼身老仆服侍皇甫真,將他們及秀焉和淩重九四人壓下去,丟到了一座木質牢中,關門出去了。方此之際,牢處驟然傳來了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其間夾雜著碟碟怪笑,四人心下慘然,不問可知必是那宇文碩將眾俘行了黥麵酷刑,此人手段殘忍,明明早晚要殺了他們,但在他們臨死之前,還要羞辱一番,實在令人發指。皇甫真與那老仆早目眥欲裂,雙目火赤,破口大罵,不想立刻招來了幾個武士,上來強硬地在四人嘴上塞了塊硬木,罵罵咧咧地出去了。一直到了午時,幾個武士給他們送來不足一斤的鹿肉,丟在地上,方將硬木拔下。
皇甫真心中悲痛,這時頓足不已,連連悲憤歎息。
那健壯老仆灰白的長須亂發都不停顫抖,安慰他道:“事已至此,將軍不必難過,你已經竭盡所能了,眼下我們身陷囹圄,恐怕離開此地都難……”
皇甫真聞言,目眥欲裂,頹然地道:“都怪我皇甫真無能,此行辜負了國君,更辜負了慕容的千萬子民……”他扭曲著臉,嘶啞的自怨自艾。
老仆道:“皇甫將軍,此次乃是宇文和段國設陷於我慕容,怪不得你。”
皇甫真突然擔心地道:“但宇文碩得不到好處,馬上就會殺人,到時……到時……”他到時了半晌,突然瞥見了淩重九與秀焉兩個,目中頓現抵防之色,警戒地倏然住口。這時,一直盤膝調息的淩重九,突然悠悠醒來,經過這段靜心調息,他腿上傷勢已無大礙,當下籲聲搖了搖頭,將頭轉向別處,象是哺喃自語地徐徐道:“事到臨頭,抱怨又有何用,若是抱怨能讓我們逃走,我也抱怨幾句好了。”
這句話頓時惹得那皇甫真一陣大怒,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勃然變色,兩眼一睜怒聲說道:“你又是什麽人,敢對本將軍無禮!”
淩重九灑然一笑,並不回答,卻反問道:“若是我們四人中有一個人有機會安全離開,你與你的仆人誰會先走?”
皇甫真聞言臉色大變,倚牆而臥的他突然彈起,直撲淩重九。淩重九忙閃到了一旁,皇甫真本就有傷,而且又被綁著,本來打算踹死此人,但這時哪裏能傷得著淩重九半分。旁立的老仆突然喝止道:“皇甫真還不住手!……”一麵警戒地轉向淩重九,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有機會當然是我們將軍先走了。”
淩重九搖頭太息道:“若是如此,髯翁也無話可說了。”
這時,那老仆突然神情一莊,向淩重九道:“這位老丈,不知你有何高見?”
皇甫真聞言,鼻中不屑地冷哼一聲,正要阻止,卻被那來仆揮手止住話鋒。淩重九靜靜地望了那老仆一言,轉想秀焉道:“你可以問問這個少年有何妙計?”
“問他?”皇甫真這下頓時又怒,那老仆卻全然不顧,竟然審慎地轉向了秀焉,那神色中絲毫沒有輕視之容。秀焉嚇了一跳,急忙不知所措地搖頭去看淩重九,見他暗暗點頭,當下翻了翻身,有些惶恐而恭敬地道:“老人家,我也是慕容人,皇甫將軍若是想讓你安全走掉……”
他話猶位畢,皇甫真早已神意驚遽,悚然一震,急忙道:“小子,你亂說什麽?”
秀焉靜靜地望了他一眼,小臉上溢著一股超人的智深勇沉,詰問地道:“你若是想讓所有的人知道,為什麽不再大聲些?!”
皇甫真猛然一驚,立刻住口。
秀焉道:“你方才不顧一切地撲到刀上,無非是想讓這位老人家有機會不受黥麵之辱,而老丈卻比你鎮定自若得多,你這麽維護一個仆人,不覺得奇怪麽?”
皇甫真這會真得嚇壞了,急忙做個息聲的動作。老仆眼中掠過一絲奇異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秀焉一眼,但聞他恭敬地道:“要想安全離開,隻有一法。待會當宇文碩開出條件,皇甫真將軍可以請求讓老人家回去送信,他們不會相違的,到時不就可以安全離開了。”
皇甫真與老仆聞言,無不精神一振,連連點頭。那老仆眼光閃爍,忽然生出了錚錚之威,良久,忽又望著秀焉道:“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秀焉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道:“我也是慕容人,叫焉。”
老人哺喃地點了點頭,這時那皇甫真卻大放其心,忽焉神色閑正,辭氣悲壯地謂老人道:“遼叔,到時還煩請遼叔稍信給尊敬的國君:段國、宇文背信棄義,與其達和無疑於虎謀皮,我國年年歲貢,隻會養肥他們的兵馬,如今唯有一戰,方可真正自保。請國君勿要以我為念,即刻起兵護防,我不會讓宇文碩拿我威脅到大王,你一走我就會北拜自刎。”
老仆聞言,為悲難勝,仰天太息,良久默然說道:“好,你的話我一定帶到,你放心吧。”
皇甫真悲涕如霰,忽然釋懷地雄懷一笑,一口咬起地上的肉來大嚼。淩重九與秀焉見狀,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心中慨歎,他們雖然不知這老仆是誰,但他的真實身份一定比皇甫真高去很多,而他才是這次議和的首腦,他僑裝為仆,顯然機智得很,這皇甫真的耿耿忠心,也讓人頓生風嘯嘯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之慨。一時間,牢中的氣氛鬱沉下來,四人無語,靜靜地等待著宇文碩的招見。
正在這時,寨外突然傳來了一聲清嘯,這嘯聲酣放自若,但卻不刺耳,妙響震動林壑,響遏溪雲,時而高伉遐舉,時而若醉酒低吟,抑揚潛轉。過了片晌,應聲和者忽然群起,象是有不少的人。僅此功夫,寨內忽然大亂,屋內幾人驟然聽到衣袂破風之聲,四人所在屋頂上忽焉飄落一人,酋然有聲,有頃而歎,那群宇文的武士聞聲,傾巢衝出,就在此時,寨門外陡然衝如入十幾個神氣飄逸白衣劍客,但見他們個個手提三尺青鋒,背束劍鞘,俱是纖髾束腰,足登劍靴,飄灑已極地衝進來見人就殺,這群人武功實在高得很,一出手便殺了十幾個宇文的武士,其他的武士見狀,頓時一湧而上,那群白衣劍客倏然圍成了一個圈,以背向內,如同一個巨大的球不停地在宇文的刀林中旋轉,所到之處,所向披靡,擋著即死。
不過片刻,囚房頂上那人振臂而起,淩空之時背上長劍激飛而出,秀焉等人但聞一道龍吟之聲驟然響起,此人攫劍在手,劍風嘶空,淩空灑出萬點寒星,罩向了剛出屋的宇文碩。他的劍術高絕,與宇文碩當地一聲響交,火花迸濺,竟然棋逢對手,兩人都不禁一凜,刹那間,刀風劍氣激**有聲,淩厲之極,淅凜凜如寒風撲麵,顯然造詣之佳,已臻化境。他們這一打,那個白衣劍客們組成的人球,突然滾向了囚牢,到了牢門陡地散成一排,擋住門口,早有兩個劍客踹開牢門,上去二話不說將四人身上捆綁解去,疾聲喝道:“我們是慕容北劍門的弟子,快隨我們走!”
“北劍門?!”
四人聞言,都不覺不禁一怔,大感訝異。
淩重九心裏猛地一震,臉上掠過一抹困惑之色。他在江湖上縱橫多年,早聽說過北劍門大鼎鼎大名,這個宗派乃是五年前中原百宗論劍的十個魁主之一,名為十大宗派。宗主名叫李遐吟,江湖人都敬稱為羽觴先生,此人被時人稱為劍中的鬼才,劍術之高之絕之鬼之奇,自不待言,他的夫人李秋浦,人稱鬱悒夫人,以一套拂葉手及驚人的美貌名震天下,北劍門本在慕容,如今聞風來救,本無可疑,但淩重九卻心中總是不安。
那兩名劍客見他們猶豫,不禁大怒地道:“你們若是在不走,休怪我們師兄弟收劍而去了!”
四人當下相互看了一眼,立刻跟了出去,一出門口,那群北劍門弟子突然又變成了與個球,將淩重九四人圍護在中間,旋轉這滾出了寨門,僅此功夫,四人縱目四覽,但見地上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片,那邊一個身著一襲瀟酒、飄逸的雪白儒衫的中年文士死死纏住了宇文碩,令他無暇分身。所以,一幹北劍門弟子順利地殺出了宇文的營寨,其中一個輩分稍高的弟子吩咐四名師弟護送淩重九四人先走,他們重又殺入寨中接應宗主,當下那四名弟子與四人片刻之間走了幾裏之外,正巧遇到那群被黥麵的武士被幾個北劍門弟子帶著,那群武士乍見到大將軍皇甫真,頓時掩麵而泣,跪倒了一片。
老仆目賭此景,渾身顫抖,長須微顫。皇甫真更是劍眉倒挑,目眥欲裂,殺機狂熾地暗暗切齒,驀地從一個武士手中奪過一柄長劍,欲要折回去手刃宇文之敵,卻被老仆一把拉住。他轉身向六個北劍門弟子一抱拳,道:“六位,我家大將軍深感貴派宗主救命大恩,有道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將軍他日必有厚報。我們就此別過,諸位請擅加珍重!”
六個白衣劍客紛紛攘臂,其中一個高瘦的弟子道:“老丈太客氣了,我們宗派乃是清靜劍派,不喜多涉紅塵,厚報就不必了。況且,我北劍門也是慕容的宗派,外國刺客入我慕容行凶,任何國人見了都會出手相助,本宗也是路見不平,豈能不管……”言畢,向皇甫真一抱拳,道:“將軍,請恕我們隻能送到此地,我們還要去接應宗主,就此告辭了!”
皇甫真聞言,也感激地抱拳為禮,道了聲“告辭!”
六人當下收劍,攘臂揮袂而別,正在這時,旁觀的淩重九驀地揚聲奇怪地喊了一句,不知為何,那六個白衣劍客聞言,一起駐足轉身,但又似乎陡地一變,急忙裝做若無其事地就走。那但淩重九卻長嘯一聲,洪聲地道:“六位慢走!”
那六人聞言各自一驚,相互看了一眼,使個眼色,頓時換了一副莊然的神色轉身。皇甫真與那老仆都正詫異,淩重九轉向皇甫真道:“皇甫兄,你可知道我剛才喊的是什麽,他們會一起立刻轉身?”
皇甫真道:“你喊了什麽?”
淩重九掃了那六人一眼,道:“我用高句麗話喊了一聲‘站住’。”
這句話頓時將那六人嚇了一跳,皇甫真也麵色微變,心頭一震,道:“怎麽,你懷疑他們不是北劍門的弟子,但剛才明明死了很多人,而且……”這時,那個高瘦的白衣劍客臉現不悅,雙目倏地閃過一絲冷峻之色,提劍軒眉道:“閣下是誰,怎麽空口白牙出口傷人,我們若不是北劍門弟子,為何會殺那麽多的宇文高手?”
淩重九目似急電,聲如宏鍾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有點不懂了。在下淩重九在一個月前還曾在江南晉國見到羽觴先生和鬱悒夫人,當時他們正在瀟湘沚作客,與瀟湘沚的宗主神衿一劍九韶大俠和西嶽蓮花山劍壁的有琴疏姑娘相攜遠遊吳越,這時恐怕尚在吳下,又怎麽會突然經過此地呢?”
眾人聞言俱是一驚,那六個劍客臉色大變,那個高瘦弟子抱劍凝立,倏然哈哈一笑,道:“原來是淩大俠,在下幸會了。我們宗主確是剛從江南的丹陽歸來,一路還說起淩大俠武功高強。怎麽,淩先生能一個月後就到了燕代,我師父與師娘就不能嗎,這是什麽道理?”
皇甫真眾人聞言,也紛紛點頭稱是。
淩重九卻陡然大笑,捋髯道:“但可惜的是我剛才說的都是在下的一念之想,髯翁一個月前並沒有在江南遇到你們的宗主,他怎麽會說起我呢?!”
這句話如同一個驚雷,頓時將那六人震在當地。淩重九的話立刻證明了他們在說謊,若然他們真是上劍門的弟子,有為何不肯承認,承認反而要撒謊呢?皇甫真駭然一驚,驚魂未定,那老仆早一揮手,一群被黥麵的武士立刻圍了上來,那六人知道再也隱瞞不住,一時間臉色泛灰,驚惶莫名地拔出長劍,惱羞成怒地殺了過來。那群武士哪裏是他們的對手,再加上他們手中沒有兵器,六個白衣劍客一時如虎入羊群,卷起一陣淩厲的劍氣,猛地劈開了重圍,刹時間,飛沙走石,勁風狂飆,端是驚人地直取那皇甫真與老者。
眼看那劍氣淅凜凜著膚如刺地卷來,虹射而至,這時忽聞一聲清嘯,一道人影如雲龍驚現,舒手將那六道銀練般的耀目精芒束到一處,待眾人看到他們身形稍定,但見那出手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太微神劍’淩重九,他竟然獨臂一招攫住了那靈動得毫無形跡、迅若閃電的六柄劍尖,將那細如遊絲的劍光攬入手中,如拾草芥。隻此一招,那六人再也動彈不得,麵紅耳赤地死往後拽,卻卻怎麽也脫出出去——所有的人震懾了。
六白衣劍客驚駭得臉色大變,淩重九微微一笑,輕輕用力一捏,那六柄長劍的劍尖“砰”地一聲一起折斷,猶有餘威地斜飛出數丈之外,“奪!奪!”地深釘在樹上。六人嚇得一旦脫出,立刻倒掠出老遠,轉身就跑,卻被淩重九陡地一聲暴喝“站住”,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如遭雷擊,駭然立住,瞪大了眼睛驚駭地回過頭來,臉色泛灰,驚惶莫名,渾身隻有顫抖不停的份兒了。
淩重九道:“回去告訴你們的所謂的‘宇文碩’,說我和他還有一場劍要比,我在此恭候他的大駕,你們走吧!”
那幾人聞言,沒想到他的要求竟是如此簡單,先是不信,繼而如逢大赦,滿臉感激地飛快折了回去,旁邊的皇甫真矍然色動,有些驚駭地不知所措,良久方與那老仆一起過來,抱拳為禮。皇甫真道:“原來……原來閣下就是名震天下的‘太微神劍’淩先生,剛才多有失禮,還請恕罪,但……但他們既然與宇文碩是同一夥的,方才又怎麽會救我們呢?”
不待淩重九回答,那老仆麵色凝鬱,神色一莊地道:“因為他們都是高句麗人……”
淩重九點了點頭,道:“皇甫兄不妨細想,不難發現其中的破綻:慕容、宇文、段國幾日後於漁陽議和,接受晉國的加封,宇文與段國完全可以在漁陽下手,卻又為何不辭勞遠,於草原密林間據木為寨、結草為廬,大費周章呢?方才我隻是用北劍門的宗主試試他們,想不到就他們太心虛了,立刻露出了破綻。”
一番話說的皇甫真連連點頭,同時心中倉惶驚駭,反問道:“那麽……那麽伏擊我們的又會是誰呢?”
那老仆麵凝寒霜,沉吟片刻,神色一動,撚須道:“隻要想一想這件事發生後,誰的得益最大就不難知道了……”一言及此,轉身向皇甫真考詢道:“皇甫將軍,你認為是誰所為呢?”
皇甫真脫口而出:“高句麗國?!”但他繼而臉色鬱結,淩重九突然接口道:“貴國不是與高句麗簽有和約麽?”
老仆拊掌淡淡地道:“淩先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高句麗古稱朝鮮,係周時箕子舊封,漢初為燕人衛滿所篡,結果隻傳了兩代就敗亡了,但其地域仍歸漢朝所有。後來到了漢元帝時,朝庭之恩威已不能左右千裏之外的朝鮮,於是高朱蒙糾眾自立,創建高句麗國,後來日漸強大,屢寇遼東。如今其國國君美川王虎視於東,宇文、段國蠢蠢於西,我慕容地處遼東,腹背受敵,情勢逼人。如在肉在砧上。美川王素來心機且毒而深,若是所猜錯的話,這次純屬高句麗國的一條毒計,不外是想讓我國君加怒於宇文,與宇文和段國交戰,高句麗則趁我國中兵力空虛,遽然出兵。”
這老仆坦而言之,曆曆如繪,有若目睹,淩重九心下暗暗驚服無似,皇甫真依然不能相信地道:“但……但和我們交手之人明明是宇文碩,我以前與他曾有一麵之緣,如果他不是宇文碩,又有誰能和他長的如此相似呢?而且他還自損了那麽多的人,真是……”
淩重九沒有回答,卻轉身向皇甫真與老仆一抱拳,道:“兩位既然已經知道了幕後的真機,又何必非要知道這個‘宇文碩’是誰呢,在下還約了他在此論劍,想來他們不刻就會到此,你們還是趕緊離開的好。”
皇甫真聞言連連點頭,慨然抱拳,深施一禮,道:“今日在下多承淩前輩援手,大恩不言謝,在下皇甫真希望他日淩大俠能到京師一行,在下必定掃榻相迎。”
淩重九點了點頭,望了那老仆一眼,道:“在下早聽說慕容的國君慕容廆雄才偉略,為當今天下第一人傑,他日在下若是有暇,定當到京師一行,前去拜謁,諸位請!”
那老仆恭恭敬敬地聆聽著,到此也向淩重九深施一禮,望了旁邊的秀焉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當下眾人揮袂而別,不久消失在了深川之中,直到他們走淨,一時林中隻剩下了淩重九與秀焉兩個。秀焉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群武士遠去,奇怪回頭問淩重九道:“淩伯伯,你好象認識那個老仆人,他……他究竟是誰啊?”
淩重九回過頭來,突然意味深長地囑咐道:“孩子,那個人不是別人,乃是你們慕容的國君慕容廆!”
“什麽!”秀焉眼睛瞪得更大,難以置信地道:“我……我隻知道他是國中貴胄,但……但伯伯你怎麽就能知道他就是國君呢?”
“感覺,我周遊天下列國,從來沒有一個人有他那般龍形虎姿,那身仆人的衣服更加襯托出這種氣質,焉兒,你要好好的記住他的樣子,他才是慕容真正的霸主。”
秀焉不知他今日的愈氣為何總是囑咐,當下又道:“伯伯,那個‘宇文碩’究竟是誰啊,怎麽和‘北月刀尊’宇文形勝的侄子長得一模一樣?”
淩重九道:“伯伯我以前曾去過高句麗國的國都丸都山城,素聞國中第一門派為紫柳劍派……”
一直在旁邊聆聽的秀焉突然插口道:“紫柳劍派,難道天下真的有紫色的柳樹麽?”
淩重九笑道:“丸都山城又名柳京,城內遍栽綠柳,尤其是王宮大內,可謂‘紫陌春風,柳塵細雨’,而紫柳劍派弟子三千,賢者四百,他的宗主乃是當今高句麗國國君美川王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封為玄素聖王的魏武三相,但此人從不入朝,他與一個叫宗政輔的神秘人物分別為美川王的兩大謀士,這幾年高句麗國屢屢對慕容用兵,峻極一時,可以說都是這兩個人的功勞。魏武三相在高句麗國可以說是個精神領袖,素有‘山中宰相’之稱……”
秀焉仰著小臉,道:“但這個宇文碩又什麽關係?”
淩重九道:“魏武三相為高句麗國絕頂高手,他精善劍法易容之術,如今的這個宇文碩恐怕是魏武三相其人了……”一言及此,他突然遲疑地沉吟一回,有些默許地哺喃道:“能死在他的劍下,也不枉此生了……”
秀焉沒有聽到他最後那句自語的話,但有關魏武三相事已讓他神情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了幾日前淩重九夜觀天相時說的話,心頭一震,麵色遽變,急急地道:“淩伯伯,他既然這麽……這麽厲害,而且伯伯你又受了重傷,我們以後再和他比劍如何?”
淩重九突然將眼睛一瞪,少有得鄭重其事地道:“焉兒,人可以一死,但不能無信,仁義禮智信五德中以信為首,古有季布千斤一諾,我剛才既然說了要與他比劍,就算舍去此命,也不能失信於人,不管他是什麽人也好!”
“好一個季布一諾,千金不易,淩重九過然如我所料!”
這時,兩道人影翩若驚鴻,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突然掠了下來,秀焉心頭一震,不禁一怔,但見這兩人一個身著紫衫,外披金裝兩襠甲,生得是身材魁梧高大,大臉寬頤,虎目棱棱生威,秀焉一看,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裝扮宇文碩的人,如今他似乎除去了麵上的偽飾,露出了他的廬山真容。但見他頭發長長,一張端正的臉上,修眉入鬢,虎目含威,嘴上有兩撇胡子,頜下也有些胡子,看起來年紀與淩重九差不多,但兵器已經由刀換為了狹長劍——秀焉知道這才是魏武三相。至於他旁邊的那個人,卻正是方才假裝北劍門宗主羽觴先生李遐吟的人,但見他朗眉俊目,舉止飄灑,風流倜儻,這刻他的背上竟然束著淩重九的黝木長劍。淩重九瞪大了眼睛,轉向魏武三相,神色一莊地道:“閣下一定‘山中宰相’魏武三相了,在下幸會。是都說紫柳門劍術無雙,易容精妙,今日看這羽觴先生,果然與真人一般無二,髯翁佩服!”
魏武三相竟然操著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攘臂還禮道:“淩先生客氣了,在下也素聞先生名流吳下,舉世無雙,今日這些伎倆本為燕人所設,更是我王兄嚴命,在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點伎倆,如今自然是難逃先生法目,此人麵目實在不足汙染先生之目,倒是在下早有到中原討教之意,今日相遇,實在是三生有幸!”一言及此,魏武三相脫去了金裝兩襠甲遞與那個假李遐吟,並將他背上的黝木長劍取回,雙手奉還與淩重九,轉謂那人道:“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先率領眾人先回丸都……”
那人聞言頗為一驚,望了淩重九一眼,擔心地道:“宗主,但……但你一個人留在此地,屬下怕……”
魏武三相有些不悅地淡掃他一眼,徐徐地道:“今日我能與淩兄相會,生死早已不計,不該擔心的就不要多說,況且那皇甫真走了,不日就會率領高手折回,你要看著宗中弟子客死異鄉麽……”
那人聞言,不禁一愕,悚然驚醒地恭身應命,但依然不肯離開,屢次欲張口,但都沒能說出。
魏武三相卻早已會意,神氣平和地從懷中取出一道令牌,遞給那人道:“十日後我若是不能歸國,你就執此令登上宗主之位,宗中高長老、矮長老和胖長老可升為積行長老,兩年後下山積功累行,並帶我上奏天子,就說我已歸命,不能再為他分憂了。你走吧……”一言及此,魏武三相攬衣躑躅,仰溯清風不語。但他語言間絲毫沒有生死抉別的意味,反而帶著一種發自心底的灑脫與高興。淩重九心中暗暗驚佩,這個人確實是一代人傑,國士無雙,光看這一點,他的劍術一定高明得很。
那人聞言,卻早已揮袂霑襟,接過令牌跪地拜了三拜,一言不發地縱身遠去了。一時間,林內隻剩下了魏武三相、淩重九和少年秀焉三人了。淩重九這時忽然轉向秀焉道:“孩子,今日淩伯伯正要完成一生最無憾的事,我有一事要告訴你,你可知道你練的行寐劍法是何人所創麽?”
秀焉聞言,奇怪地搖了搖頭,不知他在此時為何說這件事。
淩重九沉吟一下,才歎道:“孩子,伯伯瞞了你許久了,今日卻要說出真相。那套劍法其實就是我的‘太微劍法’,伯伯怕你拒絕,才讓屈雲求你教他……”
秀焉聞言,倉惶驚駭中一怔,瞪大了眼睛道:“什麽,但……但這是怎麽回事?”
淩重九沉吟片刻,然後搖著頭說:“當今亂世,伯伯怕你他日被人陷害,無力自保,所以才出此下策,你既然心中無礙,身上多一套劍法難道就會令你誤入歧途麽,若果真如此,隻能說明滯礙在心而不在劍,伯伯此言,你可有領悟?”
秀焉是何等聰明,聞言慚愧無地,早已蘊淚躬身下拜,道:“伯伯,都是焉兒無知,害得你老人家為我如此勞心,焉兒錯了……”
淩重九看他年紀輕輕,卻已深諳煉心之道,心中大慰,儀容謙和地撫須捋髯,深深點頭,將他扶起來,道:“孩子,記住伯伯一句話,心為萬法之宗,世間最上上之法,無不出乎一心。有道是立得一分性,保得一分命,你雖有頑疾在身,但隻要使此心常住性地,病不為病,法不為法,劍不為劍,輕棄病劍如埃塵,自然可以做到融通境地!”
秀焉對此言似懂非懂,遲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聆聽著,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裏。但旁邊的魏武三相卻驚駭失色,神情猛然一震,但他馬上恢複了平靜,這場劍還沒比,他已經知道結果了。淩重九劍術顯然已入化境,由劍入心,由武入道,而這一點,也正是他窮其一生所追求而尚未求到的境界,如今聽他一言,也望塵難及,瞠乎其後,不得不自歎不如。但他沒有就此放棄,因為他也和淩重九一樣,是個一諾千金的人,說出去的話向來一言九鼎。
場中的氣氛凝結了。
時值未牌時分,但見林中日光偏斜,浮雲翳日,風吹疏葉,籟籟有聲。林間落下的影隙閃動著迷人的朦朧,輕輕地移擺著,偶有一縷日光映在了魏武三相那狹長奪目的劍上,頓時如流水一般,倏地消失在那令人心顫的劍尖上,無影無蹤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高句麗國的絕世高手,一個是中原晉國的劍中真宰。如今遠隔萬裏的他們,早命運的牽引下,終於手中各自握著他們的長劍,站在了對麵。開始是靜謐無聲的沉寂,繼而他們之間忽然驚雷倏起,相隔五丈,但如凝結了一般。稍時,他們之間驀地墜下了許多青葉,被激下的樹葉。就在那青葉飄零旋轉落下之時,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顫動長劍,連綿不斷地以劍身輕拍那繽紛的葉子,被拍中的葉子陡然變成了剛鐵刀片,紛紛銳嘯著嘶風射向對手。一時之間,但見兩人遠在五丈之外,劍花迂轉,青色的“飛刀”漫天飛舞,挾山倒海一般罩下,其間偶有碰在一起的,頓時啪地碎為青點,點點疾射,奪奪地深入樹杆中,無影無蹤了。而兩人那化作萬點寒星的劍式一麵攻敵,一麵禦己,頓時若決江河,縱橫不絕。這場奇異的比試令秀焉心中激**,但見這兩個人淵停嶽峙地身形不動,但地上的青點卻鋪滿一地,一時間場中俱是碎葉所散發的清香。
稍時,兩人間的樹葉消失了,秀焉尚未看清他們如何停止,兩道人影卻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手舒青朦朦、紅澄澄的光華,穿插迂回,縱橫跌宕到了一處,若非秀焉練有上乘的‘貝葉眼藏’,他是絕難分清敵我的。饒是如此,他也看得很吃力,但這是他提高劍術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肯放過,昔日自己對‘太微劍法’的不解之處,如今一經淩重九在實戰中演出,頓時恍然大悟,了然無礙了。
魏武三相的劍本就狹長,如今再加上他如同行雲流水,輕似紫燕穿林,三尺青鋒在他手中化為了一團若有若無的光影,分光承影,頓時無形可見,無跡可尋。他和淩重九都是無雙的高手,劍上早已浸染了幾十年的功力,一時間金木相交,卻散發著鏗鏗的金鐵之聲,驚心動魄,而那沛然莫禦的劍氣著膚如刺,頓時將少年秀焉迫到了七、八丈外,尚能駐足。
忽焉之間,兩人神威凜凜,劍挾寒光,電舞星馳地交過三十幾招,兩人的劍術似乎無窮無盡,源源使出,其間從無因為招數傾盡而產生障礙,打到盡興,在劍花迂轉,嘶聲連綿之中縱聲長笑,窮震林壑,響遏溪雲,令人耳鳴心跳。在秀焉那靈眸之中,兩道人影倏忽化為兩道鴻影蝶形,棚棚而飛,一套‘太微劍法’九劍一百八十式,在淩重九的手中舒若流雲,守為主的‘星轉河漢’使淩重九輕鬆地躲過了對手的萬點寒星,禦劍式中的精華‘九星同爍’頓時使兩人間星雲縹緲,縷斷而出,其間兵器交擊,如同星光燦爛,璀璨驚人。
秀焉一見,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套劍法的博大精深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淩重九縱橫自如,如棉裹鐵,剛柔兼濟,似乎已經掌握了主動,那魏武三相雖然嗬氣成劍,揮禦起來如天上銀河傾瀉而下,連綿不斷,但也正是他太過於流轉變幻,顯然變成了北鬥中邊緣,失去了主動,隻能繞著中心旋轉,而淩重九卻反而劍式越來越拙,越來越少,越來越輕鬆,因為他如今如同北鬥七星的中心,立極主定,應化無窮,以不動而應萬動,以主宜客。如此過了二十招,那魏武三相稍扳回點優勢,淩重九卻揮袂而起,但見光墜如雨,石破天驚,他手中長劍攢了五朵劍花陡然散開,待那五花再散而為十,再散為十五,魏武三相心中驚駭,旁邊的秀鹽卻已驚喊道:“五帝朝元?!”
‘五帝朝元’乃是最為精妙絕倫守劍式,但此時淩重九稍加變化,頓時變成了‘太微劍法’中最駭人的攻劍式,但見淩重九手中星河昭然列象,太微宮隱,五五之花形成了亮暗不等的蒼帝靈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炬,黑帝葉光紀,黃帝含樞紐,淩照大地萬方,劍之所至,神州無不仰視。這一招乃是‘太微劍法’的秘中之秘,絕中之絕,一經使出,斷無失敗之理。那秀焉正自高興,但場中神意驚遽的魏武三相卻悚然驚醒,猛地發現了黑帝葉光紀分野突然光暗,當下他神色一動,略一遲疑立刻毫不遲疑地一劍迎上,場中驀地驚變橫生,一道青朦朦的光華陡然濺起一蓬血霧,但見紅光迸現,淩重九砰地墜地,黝木長劍失手飛出幾丈之外,但他的胸前偏肋處卻插著一柄劍,一柄狹長劍,魏武三相嘶地一生拔出了那柄劍,收劍而退。而淩重九卻血染長襟,不能阻止。
秀焉啊地一聲慘叫,難以置信地猛撲過去扶住了淩重九,片刻之間,他由穩操勝券立刻輪入了心靈顫抖的深淵,他雙手顫抖著,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目眥欲裂,陡然目睹淩重九,聲音悲愴,大顆的淚已掉了下來。
“淩伯伯,你……這……是不可能的,怎麽……”他幾乎口不成言,顫抖驚駭得不知所措。
淩重九機伶一顫,眼中卻盡是笑意,悲愴的笑意,道:“孩子,不……不要難過,天下沒有無敵的劍術,這……就是這一劍的教訓,血的教訓……你要記住……”
秀焉目眥欲裂地點了點頭,他回頭狠狠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猛地跑過去揀起地上的黝木長劍,飛身撲上,直取魏武三相,那魏武三相竟然淵憑嶽峙,三劍就將他的劍震飛,靜靜地望了他一眼,語中竟然帶著悲愴之色,道:“你淩伯伯快不行了,你還是去看他吧!”
秀焉聞言,目光如刀地望了他一眼,立刻拾劍跑過去扶起淩重九,這時見他鮮血滿襟,已然無救,頓時大哭。淩重九臉色慘白,渾身顫抖,深深地望了魏武三相一眼,清顏慘淡,無力地笑了笑,顫抖著嘴唇,許久方道:“焉兒,我……我們走……”他的聲音是那麽孱弱,但卻蘊含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秀焉為悲難勝,淚如雨下,沉重地點了點頭,將長劍收好,怨毒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背起了淩重九。
又是這麽一個情形,在兩年多以前,他也曾這樣背過這個老人,而今天,秀焉又背起了他,但不同的是,如今秀焉已經長大了,而淩重九這幾年瘦弱了,如今背起來卻不比往昔,但秀焉的心卻比昔日更沉重、痛苦了,這兩年多來,淩重九的殷殷垂愛、汲汲見憐,已令秀焉將他當成了最後一位親人,而如今,他卻要失去這唯一的一個親人了……
※※※
青草依依,露下芳林。
秀焉背著奄奄一息,血流汩汩的淩重九,緩緩東行。蹣跚的腳步,蹇蹇的足音,絞動著湛湛青天裏的鬱鬱悲苦,仰望深川,但覺浮雲翳日,悲風動地。淩亂的硬草荊棘磨爛刺破了他的雙腳,裂足之痛錐心入骨。少年眼裏凝著一股吃力的堅毅和朦朧的淚水,悲涕如霰,他恨自己身罹絕症,恨自己武功低微,隻能眼見淩重九前輩——這個自己最後的親人倒在魏武三相的劍下……
秀焉泣下霑衿,但一直緊緘其口任其縱橫,他怕,怕一開口就再也不沒有力氣走下去。淩重九肋下殷紅的鮮血沿著他的後背瀝瀝而下,染碧了一路的青草。老人無神的望著那瑟瑟青草、湛湛青天,這裏的一草一木和中原的好像,這種熟悉的感覺使他想到了故鄉和垂髫時的歌謠,他一生周遊天下,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別離故國,匆匆雲雨十年,如今忽焉憶起舊事,舊人,不覺慨然墜涕,朦朧間如同神遊故鄉……
經過一番掙紮之後,他口裏發出一陣“荷荷”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久久無力的低喃道:“焉兒,你……要帶我去……哪裏?”
秀焉強撐一氣,幾乎泣不成聲,一字一言吃力地道:“大—遼—水,伯伯你……你昨天說……說想看遼水……”
淩重九無力抬首,眼角正瞥見他一臉的堅毅和淋漓的汗水,倏然湧溢了一泡清淚,旋然欲下。很久才有力氣微微頷首,一口清吐道:“好……”
大遼水。
浩然南去的遼水就像一柄蛇劍,一劍將燕代斬分為二,又直刺入北海腹中。遙望岸色,輕煙澹柳,重霞掩日,但見耿耿青雲之外,水縈如帶。
累行許久的秀焉背著老人,蹣跚登上迢遞江沂的一方大石之上,緩緩將他輕置石間草上,蹲身將其扶於懷中,擄袖輕拭他臉上的血跡,眼望落月餘暉,絕雲斷合,不禁慨然長歎。可憐的少年生似怕驚了將睡的淩重九一般,默淚輕輕地喚著他道:“伯伯,我們到了……”
這時,那萎靡昏沉的淩重九聞言,倏地精神一振,倚著秀焉的手臂,無力地緩緩微翕雙目,斜首俯瞰,但見江水滔滔,崢嶸千裏,急流跌宕受亂石竭阻,噴沫四濺,勢如天上銀河乍泄,令人魄怵心驚。淩重九目睹此景,吊影慚魂、仰天太息,眼翳之中蒙著淚水,緩緩地道:“龍起北海,承宗立極,萬水朝宗,一統天下,我淩重九碌碌一生,一功未舉,如今戎狄交侵,函夏沸騰,蒼生塗炭,幹戈日用,隻歎我此生此誌難竟……”
秀焉聞言,銷落湮沉,泣下霑衿地咽聲道:“伯伯,你……你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人,就連……就連我的父親也遠不能及,我看書上說,人生一世,能觀九陔之阻礙,望弱水向東流,已不虛妄……”
淩重九聞言微怔,喉間突然一陣急喘,秀焉嚇得連忙輕撫,那淩重九喘過這口氣,陡然仰天長笑,顫顫之軀倏然下伏,“撲”的噴出一口鮮血,道:“杳冥有靈,總算讓我一生竟了一功,避人追殺至此,竟無意尋得了一天縱之才,好……好個秀焉孩兒,博通墳典,淹貫古今,小小年紀便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他日……日必能上擊九千裏,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一言及此,連吐兩口鮮血,麵色蒼黃。
秀焉哪管他說些什麽,早已悲咽不禁,急忙挾袖輕拭淩重九嘴邊血跡,說道:“伯伯,你……你不要說話……”
淩重九突然緊緊地抓住他道:“孩子,我……不能不說,否則就沒有……機會,你心地善良,此生不忍殺戮一人,伯伯心裏高興得很……”一言及此,淩重九早已淚水簌簌,望了靜靜地淚水縱橫的秀焉,道:“但江湖險惡,伯伯隻讓你小心人心……”當下,他簡單地將自己被人算計之事說了,長喘著氣,道:“這個害我的人不但……不但用心險惡,而且他的暗器更是絕世無雙,這暗器象是銀針,體輕蚊翼,形微蚤鱗,但卻用之不完,取之不盡,可以連發數百枚……”一言及此,淩重九似乎又想起了那令人神意驚遽的暗器,瞪著眼睛,猛地抓住秀焉的手,口氣發緊地道:“而且射入人體,立刻……無影無蹤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焉兒,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秀焉也握住淩重九的大手,淚光後閃爍著無比的勇氣,點了點頭。
淩重九說完此事,似是放心許多,眼光漸漸暗了下去,突然呼吸頓促,有氣無力地道:“壽至期頤,老死牘下,乃是……人生撼事,一個劍客就……就應該死於劍下,這才是死得其所。人……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死並不是終結,隻望來生……我再世為人,已經天下太平,幹戈偃息,可惜今生我……我不能恭逢其勝,與焉兒你君臨諸夏,共襄勝舉了……”話猶未畢,淩重九攬涕四望,緩緩轉向了秀焉,淚光濡濡,慈愛地道:“孩子,你已經長大了,你……雖然身患絕屙,但……這對常人是……壞事,對你卻是好事,一年之後,你還會雙目失明,十二支人神第一而子目,子時費目,傷了足太陽經,先是眼黃流淚,接著眼痛如刀割,但……你隻要煉心久誠,自然能得到不世奇學,人都說盲精啞毒,你……你若能安然恬漠,他日……日定可翼遮半天,背負重霄,天下還有誰能與你為敵?!”
秀焉雖然聽得不大懂,但他彈淚間,堅定地點點了頭。
淩重九到此早已氣息懨懨,忽焉灑淚而笑,道:“伯伯大行在即,我死後勿起墳隴,將屍體焚燒,臨……臨別賜你一物,切勿推委不授……”
秀焉道:“伯伯盡管吩咐!”
淩重九嘴唇蒼白,顫鬥了半晌,方低喃道:“無他,我賜你一姓,上……慕下容……”
秀焉淚眼迷離,聞言不覺一怔道:“淩伯伯,這……這是國中貴族才能用的姓,我……”
淩重九不待他話畢,微微搖頭截阻道:“此慕容是彼慕容,然亦……亦非彼慕容,我說言的慕容乃是……‘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之意,你……你可願意?”
秀焉聞言,眼中凝著的淚水再也不能竭抑,墜泣如雨,道:“晚輩讀謝伯伯成全之意,我願受下,從此我就叫慕容焉……”
淩重九青澀無神的雙眼倏然一閃,似是精神為之一振,竟突然坐正了身軀,仰天長笑曰:“天不假年,但我卻得功成身死,命也。然垂垂之際,尤得名劍。既得良才,吾無憾矣……別離故鄉,雲雨十年,悲風宵遠,是我歸期……”言畢,溘然而逝。
慕容聞其悲切之詞,不禁慨然墜涕,目睹其情,悲鬱之心戚戚若如泣血,煦煦難斷。他長拜頓首於地,淚流無抑地低咽道:“淩伯伯,晚輩……秀焉恭送伯伯高行遠止……”言畢,灑淚委頓於地,墜泣如雨,長嘯一聲,嘯聲高亢悲壯,久久不能息止。
兩天了。
兩天來慕容焉動也不動地望著淩重九的屍體,但他終於不能將他的屍體放在火上。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青葉簌簌地振。忽焉,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少年乍然驚醒,縱目望向四周,但見天上不知何時黑雲四合,竟下起了磅礴大雨,雷震山川,電掣紅綃。他倏地悚然一驚,如今淩前輩大仇位報,不能火化,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為淩前輩報了仇,才將他火化。
當下,他急忙脫下所有的上衣為他的屍體遮雨,自己在大遼水畔用一雙手為他挖了一座簡單的墳墓,直挖得他兩掌血肉淋漓,但他卻懵然不知,心中的仇恨令他有了無窮的勇氣與超越體質的力氣,他將淩重九的屍體掩埋好,拜了三拜,眼光中閃爍著堅毅的神光,突然起身飛一般地奔向那高句麗人的暫時營地,但到了那裏一看,見整個營寨夜已焚燒已盡,隻剩下一片殘花焦木,數縷濃煙在雨中輕**,雨打疏葉,籟籟有聲。
雨中,在那片廢墟的雨中,有個人影靜靜地立著,他似乎已經化化成了一尊石頭,一動不動。
慕容焉神情猛地一陣激動,緊緊地望著那人的背影,還有那柄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劍,這柄曾經刺入他最後一個親人胸中的長劍,他的目光突然變得似乎能穿透一切,身上卻已散發出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霸氣,但聞一個聲音突然說道:“你來了,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魏武三相?你等著我來報仇?”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少年,應該知道你現在的劍術根本過不了我三招,我不擔心你今日來報仇……”
“那你是來殺我已絕後患的了!”慕容焉突然象是一個大人了,機智的他神閑氣靜,智深勇沉,令魏武三相暗暗吃驚。
“也不是!”
“那你是來侮辱我的了?!”慕容焉臉上閃過一股無禦的神色。
魏武三相道:“我知道你會來,所以來給你一個約我的機會。”
慕容焉目光一凝,遲疑了一下道:“你願意等多久?”
魏武三相道:“我既然說了要給你個約我一決生死的機會,時間自然由你決定。”
“好!”慕容焉語氣中透著一股無堅不摧的勇氣,道:“在下不才,於今稽遲歲月十七載,四年後的此時,我二十一歲,還在此地,我與你隻能有一個人從此走出去!”
“好,我答應你了!”
慕容焉一字一言地道:“我們既然有了生死不易之約,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慕容焉!”
魏武三相也冷冷地道:“我記住了!”
慕容焉深深地重新打量了這個人一眼,直到把他銘刻在了心裏,突然一言不發,轉身消失在了煙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