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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雲學校放寒假了。

人去樓空,方心寧望著窗外,盡力地梳理自己的思緒。

滿院子亂紙飄飛,校工正在慢條斯裏地清掃。對麵樓上,那棵曾經吸引他注意力的爬牆虎,長長的葉柄如根根細線,將幾片幹縮的葉子懸在錯縱的枝蔓上。原來,葉子不是因為季節的原因自然凋落,爬牆虎手腕粗細的主幹讓人硬是給折斷了,過早幹敗的葉子有幾片仍然堅持在那裏,好像心有不甘,不願離開母枝,一任北風吹得它們渾身發抖。它們的心裏會不會有怨恨?不知要經過多少年,它們才長到現在這個樣子,不料遭到如此摧折,不知這些,該不該算在學校管理的賬上。

方心寧覺得很心痛,也是因為一段時間以來事情太多,自己無暇顧及這些雜事。現在,他第一次關注到爬牆虎的慘狀,且慘案絕又不是發生在近期。它也是有生命,可誰會去關心一棵樹呢?自己不也是在偶然間看到它才生出這點兒同情來嗎?甚至這點兒同情心也是因為聯想到了自身的經曆。

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了,方心寧傻傻地坐在椅子上,非常放鬆地。

他想,該去醫院裏看看娘了,對了,還有紀紅飛和張量。

一種怪腔怪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方校長,你可好呀。”方心寧忙轉身去看,隻見一個身著檢察服的年輕人英武地站在他跟前,一臉嚴肅地盯著方心寧。那眼神,讓方心寧心緊了一下,盡管自己沒有做任何虧心的事情。

要說這方心寧,畢竟還是個老實實在人,他此時正努力地自省:是呀,自己工作還算勤懇,作風?絕對正派。不賭博,沒打架,貪汙受賄沾不上邊,這執法人員怎麽找到自己門上?

正在方心寧為這對突如其來的事疑惑時,對方開口了:“有朋自遠方來,不‘樂意’乎?”說完,他“撲哧”一聲笑出來,原先緊繃得有些變形的麵容也恢複了原狀。

方心寧一下子認出來了,好小子,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為他擔了不少心的趙亮。

趙亮的事再說起來真有些話長了。他從紅霞出來,黑山鎮中的新校長已經上任,態度也非常堅決:沒崗。趙亮拿出從縣裏帶回去的一些材料讓他看,證明自己是清白的,校長全給他扔到走廊裏去了。趙亮終於又衝動起來,與他大吵了一架,互相都罵了祖宗。一氣之下,趙亮辦理了辭職手續。但他很快就懊悔了,因為他想去做律師。可證件考出來也得時間呀,他又絕對不想再跳回農門,要在辛縣這樣的小地方維持生計並不容易,更何況雙親是老來得子。年事已高,不能勞動,全家的生活重擔都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想先到南方去邊打工邊複習,因為父母健康的緣故。幾次都未能成行。

要麽說天無絕人之路。正無可奈何之際,碰巧辛成檢察機關招考公務員,他就報了名。招考簡章裏本來有這樣一條:中小學教師報考。須經縣以上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同意。這一條,就等於已經把許多中小學教師拒於公務員招考大門之外。也是趙亮幸運,因為辭了職,所以順利地報了名,並過關斬將,最終被錄取了。又過了幾個月,也就是在上個月,他正式接到了錄用通知。這期間,他還以為自己被人給頂下來了呢,天天在家等消息,做什麽事的心緒都沒有。

這正是,有福之人不在忙,無福之人瞎慌慌。趙亮的高大外形與俊朗形象,特別是這幾年在社會上的磨礪,讓他脫穎而出;而那些天天沉迷於書本中,連續幾年考不中的卻大有人在。

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十分複雜。他說他曾來找過方心寧,可那時方心寧已經去了省城。

現在,他就在辛成市檢察院工作,這次回辛縣老家是為了探望父母,順便過來打聽一下方心寧的情況,沒想到正趕上學校放假。

趙亮說:“要不是考到檢察院裏去,我還是沒臉來見你。當年,我也多虧了從紅霞出來。不過我一直有個疑問,是不是你讓張老板把我辭的?”

方心寧說:“沒有什麽疑問,你得相信是你自己幸運。”

趙亮忽然臉上一陣紅,說:“我還有個事,你說……”“什麽?”方心寧看他吞吞吐吐地,就問。趙亮說:“哥,你給我拿個主意……原先那女孩到辛成去找我了,要跟我和好……”方心寧說:“這個問題,你肯定想過很久了。看來你還是對她當時提出與你斷交的事念念不忘,其實,我們可以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出了你那樣讓人誤會的事,你會怎樣?你就是不相信那是事實,你受得了別人的白眼嗎?”趙亮說:“是,哥,我明白了。”

兩人又談到了張老板。

趙亮說:“辛成市掃黃打黑的決心很大,這一回是要動真格的了。張老板的這件案子,檢察機關早就介入了。”方心寧說:“我擔心的是,張老板的孩子現在得了白血病,財產全部查封了,拿什麽給孩子看病?”趙亮說:“這事我也聽說了。但據我了解,張老板並不像社會上傳說的那樣是什麽‘辣手’,擁有這個綽號的,很可能另有他人。其實,他的膽子並不大,除了講義氣之外就是一個沒腦子,做事魯莽,但人心真的不壞。我在紅霞時,跟他來往的人裏有好幾個很神秘,他們中肯定有心狠手辣的人,隻是張老板從來不讓我跟他們接近。事情鬧到這麽大,應該是他交友不慎。我已經把我了解的情況向領導反映過了,看案子進展吧。”

天不早了,趙亮執意要回家。方心寧騎上自行車送趙亮。

在路上,趙亮告訴方心寧,二鐵的二姐夫最近受了處分,同時他們所裏幾個臨時招用的工作人員也被開除了;其大姐夫做的很多事雖然不好查證,可大家也已經了解了這個人的品行,都知道城關信訪辦有個劉大壞。方心寧想,不管做什麽,有做就有報,隻是時間的早晚罷了。一個人民警察,置“人民“於不顧,一個信訪幹部,不去化解民怨,卻用自己所見識過的手段去挑事,真不知政府養活這樣的人意義何在。

途經紀紅飛家的門店,他們看到那裏防盜門緊閉。商鋪轉讓的廣告,冷冰冰地貼在最顯眼處。那是紀媽媽再三要求肖葉蒙給貼上去的。方心寧走上去用手拂拭這張廣告,腦海裏浮想聯翩。如果眼前的這些煩心事都隻是一場夢該多好!這裏應該還是生意興旺,紀媽媽也應忙中偷樂。

趙亮看著方心寧傻傻站在那裏,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這時,方心寧的電話響了,竟然是紀紅飛的號碼。從省城回來後,方心寧一直不敢奢望能接到紀紅飛主動打來的電話,所以一看電話號碼倒有些緊張。

他抖抖地把手機舉到耳邊。

電話那邊是紀媽媽的聲音:“小方呀,放假了吧?”方心寧說:“放假了,嬸。”紀媽媽說:“在學校呢?”方心寧說:“在,啊不,在外麵,正經過你家門口。”紀媽媽說:“紅飛要出院了。”方心寧問:“出院?都好了?”紀媽媽解釋說,是紀紅飛告訴她,醫生們經過慎重的診斷,斷定她的病不是再生障礙性貧血,而是輕度的血小板減少症,病因不明,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治療,可以院外調養。

方心寧高興地說:“真的,現在的醫療技術就是發達,那什麽時候出院?”紀媽媽也有些興奮,說:“今天,今天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方心寧說:“那太好了,我馬上就去接你們。”

一個騎摩托車的男子過來,把頭盔一掀,問道:“這是你的房子嗎?還能再便宜點兒不?”方心寧說:“房子不賣。”說著,他過去把那張廣告一把撕下來,騎上車飛速地向縣醫院趕去,竟然忘了趙亮的還站在那裏。

騎摩托的男子見方心寧這樣,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趙亮聽:“這人有病吧?”

“你才有病!”趙亮義正辭嚴,把男子唬得趕緊跨上摩托車溜走。

方心寧來到方母的病床前,握著方母的手說:“娘,我不騙你吧?紀紅飛馬上就要回來了。誰說她得的是不好治的病?那全都是騙人的鬼話。我現在就去接她回來。”方心靈說:“那還不快去?接回來也讓娘放了心。”

方心寧忙給任南德打電話請假。任南德聽說了,也非常高興,當即決定把原訂於第二天召開的領導班子會推遲,單等方心寧和紀紅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