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鬼姐姐給的那塊兒冰蠶錦織就的殿牌,一路散發著柔和的白光。碧嵐按著上麵浮出來的亮色路引,一一走將過去,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她便來到鬼王殿下一塵不染的琉璃殿門前。

碧嵐抬起頭,靜靜看了看剔透琉璃上方的無邊天色。

雖身處鬼界,不知歲歲年年,也不見日光,但此時天幕碧藍無雲,靜謐潔淨,呈現出凝脂般的溫潤釉色,再不複之前已經燃燼的心字香灰般枯槁的灰白。

好像自鬼王殿下現身鬼界,連天色也的確變得可愛起來。

碧嵐心下默默動容。

這個鬼鬼讚之溫潤、鬼鬼又愛又懼的鬼王,渾身上下似乎都是謎。

每個人都說鬼王殿下討厭綠色,可他要自己修補的骨玉,不也正是翡青之色麽?

正胡亂思量著,碧嵐也沒留意眼前出現了一個眉毛淡淡上挑,眼睛圓溜溜的稚氣門童。

“姑娘來了?快請進來吧。”

碧嵐撤回目光,向前平視又略略下移,明白眼前的稚童應該便是給鬼王殿下守門的小鬼。

隻不過,殿下守門的小鬼跟她一樣,長得既不威風也不嚇人,尤其以鬼界的眼光看來,遠遠夠不上是一個長相有品味的鬼,反而更像是人間一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還沒她肩頭高的半大小娃。

——這倒教碧嵐頗感到有些意外。

“大人,鬼王殿下今日還在殿裏麽?不知道我這會兒進去叨擾他是否方便?”

碧嵐聽說,像鬼王殿下這般大人物,替其守門的鬼一定是其千挑萬選萬裏無一的心腹。心腹的地位,自然便是不消多說的特殊中的特殊。

像這樣的守門小鬼,懂事機靈心思縝密自不必說,他不僅能知曉鬼王大的方位去向,如有需要,他也能掌握鬼王此時彼時正在做什麽。這樣一來,他才能分門別類判斷來訪的來鬧的該不該攔。

“等等啊。”小鬼口裏念訣,朝裏定睛觀瞧了一會兒,方扭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看向碧嵐。“姑娘運氣好,鬼王殿下他正在殿內……咳……現在去找鬼王殿下,再方便不過。”

碧嵐朝裏遠遠瞥了一眼,除了容容空氣以外什麽都瞧不見,方明白守門的小鬼定是有與鬼王殿下獨門通傳之法。

“謝謝大人,對了,我是……”,碧嵐忙點了點頭,朝守門的小鬼屈身行了一禮,正要循規知禮地將情花鬼姐姐交付給自己的殿牌路引掏出來拿給他看,斟酌了一番措辭好說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此行送玉的來意。

“哎呀我都知道,你不是碧嵐姑娘嘛”,一心急,眉毛直向上緊拉的小鬼腳一跺,一把把她拉進門內,撫掌一動,快到碧嵐看不清動作三下五除二地描了一圈兒殿牌,“好好拿著。殿裏大,怕姑娘迷路,我剛施了法,它會帶你盡快找到鬼王殿下。”

“啊?”

“別啊了。別浪費時間,姑娘快去吧,這會兒雖然是方便。可再耽誤一會兒,就不方便了。”

守門的小鬼稚氣之聲未褪,語氣卻是不容商量與質疑的倨傲。

“啊?”碧嵐剛“啊”了一聲,便反應過來,連忙吞下這個字,改答了一個“好”字。她埋下頭,從荷包裏掏出一塊亮晶晶的糖飴 ,利落地放在小鬼手裏。“那我去找殿下了,謝謝大人。”

“這是什麽?”小鬼拿著糖飴,神情有些不自在的別扭。

碧嵐一邊疾步往裏走,一邊回頭笑盈盈地解釋,“我仿著人間之物做的糖塊兒,做的不好,但它是甜的,大人勉強嚐嚐吧。”

說完,她也不敢聽小鬼是何反應,扭過頭來,吐了吐舌頭,腳尖像不著地一樣繼續往裏走。

要是小鬼看出來她把他當人間小孩一樣,覺得他可愛,才拿糖哄他,豈不是很傷了他鬼王殿下守門小鬼凜然不可冒犯的麵子?

……

碧嵐按照殿牌所引,路過一池清麗嫋娜的雪色菡萏,隨後轉過幾棵千年冷勁翠柏,又繞過如瀑布一般的稠密花藤。

她心裏一邊納悶著鬼王殿下的殿大歸大,但怎麽也不見多奢靡華貴,反而很有人間優遊山林的煙火氣,一邊又感歎著情花鬼姐姐做事果然周到,不似自己這般局促,連殿下守門的小鬼都早解釋安排過了。

這樣神思翻飛地想著,不知覺的,殿牌引導她來到一處影影綽綽的漾漾碧水前。

隻碧水上霧氣彌漫,除了幾縷若有似無爽肌滌骨的香氣撲鼻而來,別的,什麽也看不見。

“你會不會弄錯了,殿下他真在這兒嗎?”碧嵐摸了摸鼻子,吸了吸好聞的冷香,又輕輕晃了晃手裏的殿牌,毫不掩飾一臉疑問的神情。

這兒有什麽來晚了就不方便的呢?莫不是鬼王殿下無聊到造了層霧瘴正在池邊瞞著眾鬼釣魚,不能讓她看見?

殿牌聽到碧嵐的問話,悠悠地離開她的手心,慢騰騰地浮於空中,然後,憑空長出了一雙藕節般圓潤的手,叉著腰,向碧嵐鄭重其事點了點頭——

表示它不可能搞錯。

碧嵐伸出手,輕輕扯住藕節,和聲細語地向它求助,“可我看不見,我的修為又不遠夠透過這霧瘴觀物,你能不能再幫幫我?”

別的就算了,這可是鬼王殿下親設的霧瘴。

殿牌正要愛莫能助地繼續叉腰起範,準備搖頭委婉拒絕。

碧水中一早聽到了碧嵐的聲音,一直若有所思的鬼王屈指,把手中的糖飴不動聲色送進唇舌,舌尖輕抵糖身,鬼王唇角輕輕一牽,清潤的眼瞼往上一抬。

一顆同樣清潤剔透的夜明珠浮於他的頭頂,霧氣瞬間散去。

碧嵐目瞪口呆地看著碧水之中背對著她的鬼王殿下。

上半身未著一縷的鬼王殿下寬肩窄腰、線條無不清勁流暢,他精致的輪廓此時像浸潤在一塊碧色流光的玉裏。晶瑩的水珠正從他如墨般柔亮濃稠的發絲一路沿著他的身體線條,滴答、滴答地重新濺落回碧水中。

“鬼王……鬼王殿下,我看這水是碧色,以為是養魚的地方,我、我不知道這兒是您的湯、湯池……”那些水珠仿佛要砸進她眼睛一般,碧嵐咽了咽口水,趕緊用手捂住眼睛。

“替我把衣服拿過來。”鬼王殿下偏了偏頭,但沒有轉過臉看她,玉手一挑,指了指池邊整整齊齊擺放著的雪白銀絲暗紋長袍。

碧嵐手腳都快要癱軟了,整個人木訥地走了過去,彎下腰,僵硬地抱好了長袍。

使喚人居然使喚得如此習慣,他是沒有把我聲音認出來,才把我當情花鬼姐姐了嗎?情花鬼姐姐平日難道不僅要負責掃灑,還要近身負責鬼王殿下沐浴更衣?

碧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臉上卻微微漲紅了起來。

“這離泉碧水原不是我的湯池,隻不過我受了傷,剛好它又適合我藥浴……你既不知道,便不算衝撞。”

流水濺玉般的聲音傳到碧嵐耳邊,她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鬼王殿下不怪她?剛剛是在向她解釋?

“鬼王殿下,你傷哪兒了?誰傷了你?”碧嵐這會兒全然忘記了羞赧,抱著長袍疾步走到鬼王殿下正麵,彎下腰蹲在邊上,眼睛晶亮巴巴地望向他。

“你的傷嚴不嚴重?”

鬼王被她真摯灼熱的關切眼神燙了一下,有一瞬間失了神。他移開眼去,屏聲靜氣了半晌,才輕咳了一聲,“一隻小獸撓了一下癢癢而已,不算嚴重,傷的地方,也不好向你展示。”

“啊?好。”

“還有,我受傷的事,除了你以外,天界也有人知道了,是以,你不要再告訴旁人。”鬼王喉嚨微幹,話鋒一轉,“我拿過來的骨玉,你可修補好了麽?”

循規自覺的碧嵐轉過了身子,聽著背後鬼王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心頭莫名控製不住的一記滾燙。

碧嵐一邊埋頭去掏荷袋,一邊抖著嗓子回應,“已經修補好了。”

鬼王忍不住嘴角微微揚了揚,理了理長袍,姿態閑雅地走到碧嵐麵前,一邊接過她手裏的骨玉,一邊像一時興起心血**般探了探她的脈,不過探著探著,他忍不住眉尖微蹙,麵色一滯。

“怎麽回事,她的修為本不至於連這點霧瘴都破不了。”

“難道丹穴山助益修為的零嘴兒,情花鬼是一點兒也沒分給她?”

離得近了,碧嵐這才發現自己初初聞到的那股沁透心脾好聞的冷香竟然也是從鬼王殿下身上散發出來的。

看著眼前精致的麵具,麵具以白玉為底,琉璃為托,紋路細密,說不出的清雅高貴。

她想起來她曾問過情花鬼姐姐,鬼王殿下從前也是這樣一直戴著麵具嗎?情花鬼姐姐搖了搖頭,說應該不是,但其實她也沒有見過。

她又問情花鬼姐姐,既然大多數鬼都沒有見過,那鬼王殿下戴著麵具出現在鬼界時,大家為什麽一眼就能認出來他是鬼王,完全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呢?

情花鬼姐姐想也沒想地回答她,“因為全天下找不出更好看的麵具了,所以麵具之後一定就是鬼花錄排名第一的鬼王殿下了。”

這個沒有邏輯的邏輯,就在剛剛,碧嵐突然完全被說服了。

碧嵐理了理思緒,但仍舊掩飾不了呼吸急促姿態緊張,“殿下……怎麽了?”

“哦,我探你脈象紊亂”,鬼王殿下收回了手,含著一抹極淡的淺笑,“你既在鬼界,平日不是理應習慣了,見到有很多鬼都不穿上衣麽,所以剛剛你見到的種種,不必害怕。”

碧嵐苦巴巴地幹笑一聲。

心裏想的卻是,這能一樣麽?我之前看到的你,都穿了衣服啊。鬼界但凡長相“文雅”一些的鬼,素日裏,也都是要穿衣服的。

再說,從前不穿上衣的鬼近日都穿起了各類五花八門的衣服,不也讓她好半天沒緩過勁來?

“玉補得不錯,你想要什麽賞賜?”

鬼王將骨玉從善如流地熨帖著心口放著,幽幽開口。

碧嵐看得麵紅耳赤,一想到另一層來意,低下頭盯著自己腳尖。

“我、能不能來給殿下做掃灑侍女?”

“嗯?”

碧嵐心一橫,壯著膽子繼續開口,“情花鬼姐姐她身體抱恙,殿下,我能不能代替她來掃灑?”

碧嵐在情花鬼姐姐言傳身教之下,深諳與頂頭上司的相處之道。向頂頭上司匯報工作時一定不能隻提出自己的困難。作為一個上道的鬼,提了自己的困難後,更重要的,是要給頂頭上司提出解決困難的合理建議。

自情花鬼姐姐哀了嚎了一圈後,鬼王殿下的掃灑侍女這個差事,從香噴噴的餑餑,楞是變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誰都不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思來想去,碧嵐能想到的解決問題的合理建議,隻有她來換了情花鬼姐姐。

正好,鬼王殿下身上跟沈昀有太多影子重合。雖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她不願放過任何一絲微妙的僥幸與猜測。

正好,今日鬼王殿下對她態度尚算和善,沒有像第一麵時因她跟將軍鬼一起錯過了迎接而對她不滿意。他既主動提出她可以要賞賜,那這事總算差不離穩了。

“不行。”

鬼王殿下嘴角斂了笑,輕飄飄的兩個字,便把她剛剛所有的美好撚算打得稀碎。

他的麵具隔著經年滄海龐然,隔著往歲萬山重重。自然,也隔絕了麵具之後更加支離破碎的哀慟。

碧嵐全然看不見。

隻有他的聲音,依然如流水生珠。

“你就這麽喜歡給人當侍女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