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嵐隨蒼慈一同拜見了天帝天後之後, 兩人折身前往君華上神仙陵之地。

仙官懼於蒼慈的威嚴,又實在不明白已經過了幾百年,他們的太子殿下怎麽還會跟當初跳了九重天, 早應該靈肉俱滅的妖尊在天界一步一趨, 聯袂而至。

眾仙官心中惶恐, 皆不敢上前與二人照麵,生怕一不留神, 便得罪觸怒了這位近些年愈發變得喜怒無常的太子殿下。

若是在所不免遙遙瞥見, 他們便自行主動隱避起來。想著能躲多遠,便躲得多遠。

因此, 碧嵐走了一段後, 瞥了一眼, 四下並無他人。碧嵐慢下步子來,清麗的臉上漸漸露出一絲嚴肅的表情,她小聲憂心道:“蒼慈殿下,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了, 現在的天帝與天後……”

蒼慈對上碧嵐碧色的眼睛, 素白的臉龐,他黯淡如一潭死水的眸色恢複了一絲難得的生機。

“嗯?”

“他們兩個都有問題。”

碧嵐的語氣很克製,但話裏敏銳的機鋒由蒼慈盡數捕捉了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蒼慈的神色也倏地沉了下去, 下頜緊繃成一線, 他直截了當幹脆道:“他們應該是假的天帝天後所扮,隻是一副空的皮囊, 心智由人操控。”

“蒼慈殿下, 你……都知道?”

蒼慈冷笑一聲, 點頭回道:“若是真的天帝天後, 今日不會前知曉你妖尊的身份, 後又在你提出祭謁君華上神仙陵時,事事依允,麵子上無端擺出這副客氣態度。其實,不日前,我已有過懷疑,也派飛廉查過一段日子,隻是至今仍挖掘不出什麽證據。假的天帝天後這事,應該跟那些失蹤的仙官一樣,與天女脫不了關係。否則,他們不會在天女九夢浮生琴損毀後,也恰好齊齊身體抱恙,稱病不願多見人。可惜本座仍不知道,真的天帝天後現在究竟在何處?”

碧嵐愣了愣,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一是為蒼慈竟然早有防備,二是震驚於蒼慈明知“天帝”“天後”疑竇叢生,看出了他們所有的破綻,卻仍是沉得住氣地與天女斡旋,端得一副成竹在胸的平靜……

默了一會兒,碧嵐拎回了神,既然蒼慈的話裏提到了飛廉,她便提醒他道:“對了,蒼慈殿下,飛廉大人素日行風,擅長打探風聲與傳遞消息。不知蒼慈殿下有沒有按照我們之前商量的那樣,讓飛廉大人十日之後,尋一個由頭,把我已經到了天界的事傳到堂庭山與青丘那邊?”

“放心,我已經讓飛廉去做了。”蒼慈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眼,對尋的什麽由頭反而刻意略去,語焉不詳。擔心碧嵐繼續追問下去,蒼慈咳了一聲,轉了話題,“對了,碧嵐姑娘,還沒問你,你是怎麽判斷而來,是堂庭山和青丘這兩個地方?”

“我也沒什麽別的神通,隻不過,是靠情花鬼姐姐目前已經傳來的消息,將軍鬼跟天女去了這兩個地方,所以我暫時定在了這兩處,”碧嵐從隨身布袋裏掏出那枚泛著紅彤彤的色澤,瞧上去十分誘人可口的靈果,“說到堂庭山,蒼慈殿下,我記得,你說這枚靈果,是我的靈力結成的,你在堂庭山尋到了這枚靈果,帶了回來。你還恰好,在堂庭山看到了我當年修補歸墟的情景,是麽?”

“這枚靈果,你竟當真沒有吃?為什麽?!”蒼慈深皺起了眉,心中又苦又澀,他攥著碧嵐的手腕,喉嚨緊張得似要啞了一般,“本座並沒有騙你,這枚靈果,當真是你修補歸墟失去的靈力,你身體裏流轉的靈力,應該對它也有所感應。你應當清楚,我所言絕對非虛。”

碧嵐點了點頭,抽出來手,揉了揉發疼的手腕,聲音含糊,“蒼慈殿下,我知道,也能感應到,這枚靈果是我靈力所結。”

碧嵐稍稍抬起頭,回答變得清晰了些,“並非矯情不願,我不吃它,是有別的原因。九天玄女跟九幽素女教過我符術,用獨幽對付天女之時,我心中有數。”

蒼慈深深看著她,明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隻是無可奈何道:“你分明那麽想要擁有靈力修為,卻不願吃它,可是因為不願意信我?你不信我,我自省得原因,但眼下畢竟非常之時,我隻是擔心……你這樣對付天女,太過冒險了。”

碧嵐歎了一口氣,正色道:“蒼慈殿下,不用我提醒你,我們如今,隻是合作的關係吧。蒼慈殿下口中的相信我不知道為何物,又當如何理解。但我常常提醒自己,幾百年前,正因為相信蒼慈殿下,我曾經差一點點,就殞命於九重天上的獻祭滅魂陣裏。”

“可笑鬼王說你的靈力是靠符紙強撐的時候,我並未出言反駁,心中還兀自嘲諷他不知緣由,胡亂猜測,隻當這是你我二人之間的默契,”蒼慈心中酸澀,喉頭哽咽,微微作色,“幾百年前,是我負了你。孟槐說得沒錯,天界盡是薄情自私之人。本座也……”

“走了……”碧嵐眨了眨眼睛,如釋重負輕輕笑了一聲,“剛剛一開始四下的確是沒有人,但蒼慈殿下問我靈果之時,我遠遠瞥見君華石那兒好像冒出來一個腦袋,有可能是天女派來的耳目,想是來打探你我間虛實。那個人並沒有留意到我也發現了她,好在,她現在已經離開了。”

有耳目?

蒼慈心中稍有釋然,“所以你剛剛那麽說……”

碧嵐收斂了神色,截了話頭解釋道:“靈果一事十分蹊蹺,誠如蒼慈殿下所說,我的確曾一心想要獲得靈力有所作為,但如今,我並不敢貿然食之。若這枚靈果,真是我當初修補歸墟所耗的靈力所結成的,一經服下,即便我恢複了靈力,於事便宜許多。但歸墟安寧平靜已久,一朝失去這些淨化濁氣的能力,恐遲早會生出新的變故。比起歸墟的穩定,我一個人的平庸,也算不得什麽。所以,我暫時把靈果留了下來,眼下實無法領受蒼慈殿下的好意。”

“是本座之前想得狹隘了。”蒼慈反應了過來,眉頭皺得卻更深了,微感訝異,“堂庭山也就算了,現在想來,它確實有諸多疑點。可你剛剛說,他們還去了青丘?不久前,我去了一趟青丘,青丘一切平靜,並無任何異常。”

“不好說。平靜,也許也隻是假象。”碧嵐點頭,“我記得,曾聽人提起過,天界的藥聖仙尊長居青丘,會把你們神仙的一縷生魂放進桃枝所鑄聖壇裏,祝禱七七四十九天,以護仙魂純淨。”

“你的意思是說,失蹤的那些仙官,他們的魂魄可能跟青丘藥聖仙尊有關?”

蒼慈仔細回想了一番,那位藥聖仙尊的確平時深居簡出,性子孤僻。就連天界之人,也對他知之甚少。

碧嵐蹙眉道:“這個也不太好說,現在隻是猜測罷了。但我能肯定,失蹤的那些神仙,不會在君華上神的仙陵……”

蒼慈見碧嵐將靈果收了起來,心中還是有些不舒坦,他怔愣在原地,將頭微微別了過去。

“為何這麽說?”

“我在獨幽裏,聽到天女曾經說過,天界之人,甚至都不配給君華上神陪葬。天女既嫌他們醃臢,哪怕她嘴上出言恫嚇,心中應是也不願他們真去擾了君華上神清淨……”

這話過於直白,即使隻是毫無添油加醋的轉述,也頗顯得有幾分冒犯。但蒼慈不以為忤,反而覺得碧嵐的話很有幾分道理,剛想點頭附和,他想起一事,倏地又愣住。

“既然如此,為何你如此心急著要去君華上神的仙陵?”

“因為,仙陵之下,躺著一位故人。我該去接他了。”

……

天女眸色幽幽,捋了捋因身體虛弱清減了一圈,顯得略有些空**的白色散花曳地雲裙的細褶,神色不辨喜怒。

將軍鬼遞給她一個剛剛才從樹上摘下的果子,她看了他一會兒,沒有伸手去接。

天女當初出手之際,被將軍鬼堪堪攔下,兩人經過青丘,又一路逃至了堂庭山。兩人因各懷心思,路上多數沉默。

天女心中無比沉悶,她與將軍鬼素無怨懟,也無前緣。她想不明白,那個時候她琴弦俱斷,分明人油盡燈枯,身亦如強弩之末。將軍鬼選擇帶走她,是為了幫她毫無惡意的善心,還是為了她沒有一絲機會,再能夠對付碧嵐他們?!

可毫無疑問,兩種極端的可能,放在這樣一個她從未打起過眼的人物身上,都顯得十分詭異……

但她不願開口先問動機。

天女閉上眼睛深想,先問的那個人,也許,便失了先機。

天女又緩緩睜開了眼,餘光瞥了一眼不遠處窸窣作響的草叢,淡漠地打量了一會兒,神情懨懨,輕蔑一笑,“時間過去這麽久了,碧嵐與鬼王就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裏?那群廢物怎麽隻知道派一個如此蠢笨的女鬼來跟著?”

蠢笨?

將軍鬼循著天女的話望去,草叢頂端露出情花鬼一頭標誌性的牡丹雲,察覺到將軍鬼投來的目光,牡丹雲悠悠晃了晃,情花鬼的眸子浸潤著草叢氤氳的露氣,她在齊人的草叢縫隙裏,咧開嘴露出瑩白的牙齒,朝將軍鬼微微一笑。

將軍鬼:……

情花鬼的藏身之法的確笨拙……

將軍鬼抽離了目光,摁著額心,頗覺得有些頭疼,他想到什麽,梗著脖子惡聲惡氣道:“是老子救了你,你不要不識好歹。那個女鬼,是老子在鬼界最好的朋友,你休想動她一根手指頭。不然老子就把你的身份馬上捅出去……”

“我的身份?哦?你以為,憑這個還能威脅到我?晚了。”

天女眨了眨眼睛,似乎這才有了一些興致,她櫻唇微翹,指尖柔弱無骨地撩著散於胸前的青絲,待抬起頭之時,麵上已是十分鎮定。

“碧嵐既用獨幽對付了我,我又告訴過她我與她真身同為玉,自然,她現在也應猜得差不離了。不錯,我是一枚黃玉,也曾是君華上神朔月劍的玉劍首。隻不過,我出身於堂庭山,比起她,出身要高貴許多……”

“什麽?你說你是君華上神的玉劍首?嗬嗬,你在做什麽青天白日夢呢?”

將軍鬼不滿地啐了一口,一字一頓用力道:“難道,你真不記得魔神後卿,也不記得靈若神女了?”

……

瑞霞衝霄中,一塊巨大的陵牌赫然而立。

仙霧氤氳,那條看不見的地脈為之一開。

模樣清俊端方的青年終是睜開了緊闔了數百年的眼眸,目光剛與碧嵐相撞,他一瞬便明白了所有的不同。

水麒麟站起了身,無視一旁一臉愕然的蒼慈,麵色雖木訥卻柔和,想了想,他遲疑著伸出手,輕輕按住碧嵐顫抖不已的肩膀。

“碧嵐,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少淵上神的事了。”

“是。”

碧嵐點了點頭,不似麵對蒼慈之時的堅強,她漸漸泣不成聲。

“水麒麟,對不起,我來晚了。我找到了青鸞的線索,我先送你去醴淵。但我還得留在這兒,等其他事做完了,再來找你匯合……”

碧嵐以為水麒麟會先問“青鸞怎麽會在醴淵”,但他實際先問出的卻是“你哭了?你留在這兒要做的事,會不會很危險很辛苦?”

碧嵐恍惚有一瞬,重新陷進了與少淵上神一道逗弄水麒麟的回憶裏。

“不會。我現在,可比幾百年前厲害多了。”

她明明在說謊,但她的笑,卻亦如她碧色的眼瞳一般剔透純淨。

碧嵐轉了身。

“去醴淵,得過一趟往生海。蒼慈殿下,我得親送一趟兄長水麒麟去往生海,很快,我就會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