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過醫的人都知道,在學校裏學的大部分都是通識,真正的手藝是在醫院裏跟著教授學的。在別的學科,博士畢業就非常具有學術權威了,但是在醫學口,博士隻是一個門檻而已。讀博的時候,每天就在門診急診動嘴,跟著查房記錄,從早忙到晚。可來北京大醫院看病的,都是全國各地來解決當地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的,這些人肯定不願意讓學生主刀,尤其是劉錚亮他們神經內科的,所以在做學生期間,看得多、做得少也是自然。

不過畢竟是研究這個領域的,因此神經介入手術對他來說也並不是多難。

人的大腦,需要血壓和血量來維持運轉。你的基因決定了你遇到外傷止血能力比較強,這裏麵可能就有血纖蛋白的功勞。可是這個血纖蛋白有一天沒有幹勁下崗了,分流溶解血纖蛋白的能力不行,它們就變成了血栓。慢性的頸動脈血栓久了,從脖子到腦子這根曾經粗壯的動脈血管,就會變得極為狹窄,俗稱“一線天”,極容易引發腦梗死。

大腦缺血就容易腦梗,血多了就容易腦出血。比如陳阿南電話裏說的這個患者,蛛網膜下腔出血,查出了動脈瘤。

一下火車,劉錚亮就直奔醫院,第一件事是要先看看患者家屬。不察言觀色,提前做好準備,一不小心遇到醫鬧可就麻煩了。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周圍也沒什麽茶樓酒肆,他們直接找了家醫院對麵的朝鮮冷麵館見麵。聊了幾句,也都是孝子賢孫的樣子,劉錚亮說什麽他們都點頭,這樣他心裏就開始鬆動了。

這個手術和以往的取栓手術不一樣,以往的手術並不是地方上的大夫技術不行,而是陳阿南抬高了需求,明明可以讓小學老師輔導的課程,他非要請一個大學老師來教。但這一次是蛛網膜下腔出血,當然也不難,隻是凶險。

劉錚亮問:“你們的主治大夫給你們講病情和治療方案了嗎?”

孝子說:“大夫說,現在已經超過了最佳救治時間,等生理指征穩定才能手術。所以我們家裏人覺得吧,是他水平不行,那什麽指征穩定了,那還用手術麽?就是因為不穩定,有病了,才要手術。”

西醫大夫有一個毛病,就是講病理的時候,對什麽人都力求嚴謹,像是開一場辯論會,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科學嚴謹的,所以就算病人家屬問,也永遠得不到他們想要得到的簡單的因果關係或者時間節點。

比如:

大夫,我爸還能活多久?

大夫,他這個腦血栓是不是喝酒喝的?

大夫,這個手術做完了,我兒子肯定能活嗎?

這些問題是西醫大夫永遠都不知道怎麽回答的,他能猜出個大概,但是他不想把自己猜出來的答案說給你聽。他一旦說給你聽了,那就是他不專業,因為醫生不是算卦的。可如果這位不想算卦的較真的醫生拿出統計數據給你看的話,正常人又不願意相信冷酷的統計學數據。就跟你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治好,但是得花個七八十萬,你們自己決定吧。你又覺得這大夫太坑人了,因為他把你放到了道德審判的被告席上,給你爹治病要花大幾十萬,成功概率隻有百分之十,這是一道數學題,又是一道哲學題,還是一道社會學題,更是一道倫理題。

這道題太難了,大部分人都不會做。

你會對一個給你出難題的人有好印象嗎?

劉錚亮想了想說:“現在不敢手術,是因為害怕你爸爸血管**。動脈瘤破裂,就好比鄱陽湖大堤決口。鄱陽湖大堤決口怎麽治理?你隻修鄱陽湖堤壩就能管用?長江發洪水鄱陽湖有沒有影響?肯定有啊。所以要等,等什麽?等長江水位下來點兒。”

不一會,四碗冷麵端上來了。其實因為劉錚亮剛下火車,來的時候早過了飯點,這幾個人都不餓,隻是占著人家的地方談事,不點些東西說不過去。撫城的冷麵裏,除了放梨片,還會放點兒西瓜。

劉錚亮招呼店主過來,說:“店裏還有西瓜嗎?”

店主說:“還有半個,我給你們切了吧。”

劉錚亮忙攔下,說:“不用切,直接端上來。”

店主說:“行,那我給你們算五塊錢吧,這也有五六斤。”

西瓜端上來了,劉錚亮又從餐具櫃裏取了個勺子。兩個患者家屬和陳阿南都看著他,以為他要吃西瓜。

劉錚亮用勺子攪和西瓜瓤,使勁壓,擠出水分,對其他人說:“蛛網膜在大腦顱骨內淺表,那裏出血隻是一個表象,就像一個切開的西瓜,用勺子攪和西瓜瓤,有大量的汁水出來,那是西瓜瓤的細胞破裂溢出的水。這隻是表象,內在原因是勺子擠壓了西瓜細胞,壓力太大,細胞破裂了。病人蛛網膜下腔出血,內在原因是腦動脈瘤扛不住高壓破裂了。”

賢孫問:“劉大夫,那我爺爺這病,手術危險在哪呢?出血咱們給堵上不就行了嗎?現在醫學這麽發達。”

劉錚亮說:“咱們接著用抗洪搶險的比喻啊。現在鄱陽湖大壩的決口堵上了,可是鄱陽湖水位一直在警戒線以上,隨時有管湧潰壩的風險。手術的辦法目前看有兩個。”

他拿出手機,打開了高德地圖,搜索鄱陽湖,找到了湖口縣,指著湖口說:“看到了嗎?一個辦法是在這兒修一座大壩,堵上,讓鄱陽湖和長江沒有任何聯係,變成兩個係統,鄱陽湖就再也不是鄱陽湖了,變成長江邊上一個小魚塘。這樣長江你再怎麽發大水,我鄱陽湖水位沒變化,那就不會潰壩決口了。這是一種手術方案。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鄱陽湖用土填滿,這個湖沒有了,就不擔心潰壩了。這兩種手術,一個叫動脈瘤頸夾閉術,一個叫動脈瘤栓塞手術。聽懂了嗎?這兩種治療方案,各有利弊。你說堵住湖口,給瘺口夾上,那瘺口太大了,堵不上怎麽辦?這是一個問題。那你說圍湖填土就絕對安全嗎?也不是。因為圍湖造田是從邊緣一點點往中間填,把湖水逼走,那土地是幹的。我們放進去的彈簧圈,那是在血管裏操作的,就相當於往湖裏扔大石頭塊子。湖水總量肯定是減少了,給堤壩的壓力也確實小了,可畢竟還是有壓力的。所以預後,哦,就是手術以後,就算手術成功了,風險肯定也有。”

兩位孝子賢孫仿佛從劉錚亮這裏獲得了久違的智力共鳴,表情從嚴肅變得放鬆了些,同時也從這種市井風格的科普語言中建立了對劉錚亮的信任。

大多數人都會有一種認識,就是真正的牛人,不光會和牛人溝通,更會用市井語言去與大眾溝通,能讓最沒文化的人也聽懂你說的話,那才是真學問、大才華。但是他們不知道,醫學是一門科學技術,不是一門教育學,醫學沒有給病人家屬科普的義務,也就不會浪費時間培養醫生的這種能力。要不是從小就有相聲和東北二人轉這兩門功課的長久熏陶,劉錚亮也不能掌握這一獨門絕技。

劉錚亮接著說:“這個病太凶險了,就算我給他手術,當場手術可能成功,可是十天半個月內,還是有較大概率再出血的,如果再出血,很難救回來。你們家屬再最後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告訴我。不用有負擔,你們同意了呢,我就手術;你們要是不同意呢,我就當回趟家,走走親戚,也不耽誤我個人的事。”

孝子臉憋得通紅,忙問:“劉大夫,你看啊,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個手術做完了,錢也花了,老爺子沒救回來,那到時候,咱這手術費怎麽算?”

聽到這話劉錚亮不滿意了,因為這種前期鋪墊的活兒,陳阿南應該已經做好了才是,別等到這會兒還要唱紅臉和白臉。《捉放曹》陳宮上去就把曹操給放了就得了,哪來的閑時間叨叨,試探。你要是不叨叨,是不是走得更從容了?是不是就不用呂伯奢家裏人大半夜殺豬了?是不是呂伯奢全家就不用死了?劉錚亮瞧了一眼陳阿南,沒接話。

陳阿南搶過話來:“咱們這個是手術,手術的風險呢,我們前期都已經告知你們了,對不對?手術不是你去菜市場買西瓜,保熟保甜,你切開了是生瓜直接給你換一個,手術中間遇到各種意外,都很難徹底規避,但是人家醫生付出勞動了,你就得給人家錢。”

賢孫看起來明顯是讀過些書的,又說:“那風險告知是針對醫院和患者的,您這給我們請的北京的專家來手術,我們也掏了額外的錢,錢還不少,多少得給我們一個保底吧?別到時候人財兩空。”

陳阿南已經很不耐煩了,劉錚亮讓自己的臉上保持冷靜,實際上他也不耐煩了,但是他要臉,他可是外地請來的專家,雖然普通人不知道醫學博士在這行是什麽地位,但他還是不能表現得過於勢利。這單生意,既然是陳阿南攬的,那他就應該把髒活累活都接了。

陳阿南看懂了劉錚亮的表情,看來這事還得自己來,誰讓自己拿著傭金呢?於是道:“這世界上就沒有絕對有把握的事,如果你們覺得不牢靠,你們也別請人家劉大夫來手術了,你就用撫城的大夫,人家回去上班,這樣你們心裏也踏實,老爺子那邊你們盡心了就行了。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

劉錚亮當然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候孝子攔下了,說:“我兒子不懂事不會說話,還得請北京的大夫手術。能爭取肯定多爭取一點把握。知情同意書我們簽,您放心手術就行。”

一天後,病人體征情況好些,手術開始準備。

劉錚亮剛準備進消毒室,就見一個短發的漂亮姑娘挑起下巴跟他打招呼:“新來的大夫吧?以後多照顧生意!什麽時候有空給我打電話,請你吃飯。”

劉錚亮不想強調他是來飛刀手術的,也就敷衍著點點頭,不自覺地接過了她遞來的名片。

她叫艾辰,開了一個飯館,名片上寫著她是飯館總經理。這飯館名字起得挺有意思,跟郭德綱的相聲作品一個名,“白事會”。顧名思義,就是你沒事別去吃飯,你要請朋友去這家吃飯,你朋友肯定揍你。這是專門給喪事做宴請的館子,涼菜多,熱菜少,每桌上單不上雙。白事的主家心情沒幾個好的,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喜歡窮講究,這一行更不容易。

艾辰很漂亮,短發,白色寬鬆的上衣,牛仔褲,充滿善意會微笑的眼睛,眉毛細長如蛾眉月,櫻桃小口紅潤似月季,楊柳細腰襯托出圓潤的臀線。她有著撫城姑娘那種野勁,你對她好她天天黏著你,你對她冷她也不給你好臉子。窮過也富過,頭兩年剛賺起錢的時候也敗霍了不少。也沒人教她怎麽化妝,就會濃妝豔抹,比如這個蛾眉月,明顯就是文上去的。

撫城的冬天最冷的時候有零下三十多度,但室內二十多度,溫差大,這時候很多病重的老人心腦血管負擔重,出個門突然一陣涼風,人就躺下了,所以這也是艾辰家的生意旺季。今天艾辰來探活兒,應該就是人手忙不過來了,她才來串場。

陳阿南笑著說:“她爸叫艾三兒,撫城最有名的喪葬一條龍老板。”

剛才劉錚亮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艾辰。

陳阿南見他走出很遠還在若有所思,就笑著說:“知道人家小姑娘為啥要聯係你麽?”

劉錚亮搖搖頭。

陳阿南接著說:“別的科室吧,不管是消化科、呼吸科還是腫瘤科,進來的重症病人基本上都有一個大概的時間表了。你人還在治療呢,他們那個行業早就把你算到績效裏了。別看你這忙活呢,肯定了,跑不了。人家都在醫院盯了多少年了,我跟你講,看命數,他們比我們大夫看得都準。至於你用多少錢的骨灰盒,買坐北朝南還是坐西朝東的墓地,用幾個人吹打,搞多少單的花圈,人家一看你的打扮就能估計出預算。”

劉錚亮忙問:“那她跟我套近乎幹嗎?”

陳阿南笑著說:“她肯定把你當成新來的大夫了。因為咱們神經科變數大啊,一個大活人,早上好好的,晚上就沒了。這對人家來說是計劃外的。人家肯定得提前備貨吧,紙牛、紙馬得提前生產吧,哭喪的得提前醞釀情緒吧。把咱們科室答對好了,他們第一時間能得到消息,別人還在店裏等著人主動來置辦呢,人家直接來人到醫院,該擦身擦身,該換洗換洗,這買賣就到手了。”

閑聊完,醫生和護士們一起進入手術室。

護士在一旁準備器械,本地醫生助手念著病誌:“病人六十五歲,有高血壓病史,突發蛛網膜下腔出血時意識清醒,有劇烈頭痛,腦CT顯示動脈瘤破裂。”

劉錚亮問:“頸動脈超聲檢查做了嗎?”

本地醫生回答:“還沒有,要不我現在就讓他們去繳費,趕緊補上。”

劉錚亮停頓了幾秒,說:“算了,能給家屬省點兒錢就省點兒吧,也是老手了,不至於遇到斑塊還不知道躲。”

情況有些棘手,一步步來吧。

劉錚亮平靜地指示護士:“四分之一肝素鹽水加壓衝洗血管。”

護士一邊重複著命令,一邊執行:四分之一肝素鹽水加壓衝洗血管。

下一步是腰椎動脈穿刺。

劉錚亮在患者的腰椎動脈上操作,這一步其他人不能代勞,鮮紅的血液從動脈鞘裏流出。

“主動脈弓造影。”

助理醫師重複道:“主動脈弓造影。”

一台顯示器監視著心髒上部的這個大動脈血管。這裏是心髒泵出的動脈血走過的第一個丁字路口,一部分下行到全身各器官,一部分上行到頭部。此時劉錚亮腦海裏想到自家醫院最幽默的教授王好老師上課時的名言,被幾屆學長學姐傳為段子:“但凡路口,都容易發生交通事故,這裏有職業碰瓷——血管斑塊。”

這個“碰瓷”,一語雙關。

手術台旁邊一個旁觀的撫城醫院的老大夫,在給他身邊帶的年輕大夫指導講解:“碰掉一塊栓子,順著血流直接上行到顱內,堵死任何一個小路口,就可以形成腦栓塞,病**的人馬上就Game Over。按理說,腦栓塞可以打溶栓針對吧,哪怕腸溶阿司匹林也可以吧,可這個病人是腦出血,打溶栓針或是阿司匹林穩定血管內的血栓容易引發血壓急劇升高,血小板倒是不聚集了,這就相當於發洪水呢,你人工降雨衝河床裏的淤泥,更容易再次發生腦出血,更要命。這就是兩頭堵的病,你說要命不要命?當醫生有時候比病人還難,你不這麽幹吧,就不叫救死扶傷;你偏這麽幹吧,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把你自己放到死地然後生。”

劉錚亮確定下一步,口述:“雙頸動脈造影。”

醫師重複著:“雙頸動脈造影。”

劉錚亮跟進下一步:“雙椎動脈起始部造影。”

醫師重複著:“雙椎動脈起始部造影。”

3D旋轉造影之後,腦動脈瘤的位置完全確定,在瘤上麵還長了一個子瘤,就像腦袋裏長了一個葫蘆。

陳阿南在旁邊看著吸了口氣:“位置挺刁鑽啊。”

劉錚亮點點頭,在一旁觀摩的老大夫又跟進來學習的年輕人小聲低語道:“這個瘤長在前交通位置上,這就更考驗醫生的手法,手術後積水過多,就會導致偏癱或者其他手術後遺症。手術出血量稍微多一點,就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煩。大小便失禁、失憶、說胡話,說白了,就是你主板電路板燒壞了,一塊內存條燒壞了,本來8G的內存,現在變成4G的了,不光不能玩遊戲,連開機都慢。”

顯示器上顯示著這個病人從腰椎到後腦這一條血液河流的影像。導絲沿著線路逆流而上,小心翼翼。就像劉錚亮他爺爺六十多歲的時候,在撫城歡樂園花鳥市場騎著自行車,一手握把一手扶著身後剛買的魚缸,前橫梁上還坐著一個小孫子。他頭躲過攤位頂棚上掛著的鳥籠子,車輪躲過地麵上突兀鋪開的假古董地攤兒,拐彎繞過雞零狗碎,動作七上八下,心裏穩如泰山。老爺子的腳永不落地,就像此刻劉錚亮手中的導絲,在顯示器上像個泥鰍一樣前進。

這隻泥鰍不能碰到這個病人血管上的任何一個斑塊,碰到了躺著的這位就不叫病人了。

導絲到達了主動脈弓,司機左顧右盼緩緩轉彎,劉錚亮提前吸了一大口氣準備,就在轉彎的這幾十秒停止呼吸。轉彎,沒有看到斑塊,完美。進入頸動脈,就好像衝出了晚高峰的北京南二環直接奔大興機場撒歡狂飆,這一路高歌猛進,直達目標。

今天的手術方案是栓塞。治療原理劉錚亮之前已經拿手機用鄱陽湖的比喻給患者家屬講清楚了,填滿動脈瘤體,圍湖造田,讓這個堰塞湖徹底消失,就不用擔心潰壩的問題了。

有首歌怎麽唱的?

“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