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湖造田的沙土準備好了,重工設備也到位了。

支架導管到位,先拴子瘤,再放置支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造影顯示器上導管裏吐出的彈簧圈,在動脈瘤內一圈一圈纏繞徘徊。彈簧圈一點點向動脈瘤裏填充,互鎖臂結構通過微導管頭部,彈簧圈自動和導管脫離。

此刻,周圍幾個幫忙的醫生都已經完成手中的工作,靜靜注視著劉錚亮操作:彈簧圈不過比頭發略粗,但是在狹長的前交通血管瘤裏像是鑽進樹洞的鬆鼠,並沒有多少輾轉騰挪的空間,螺螄殼裏擺道場。

動脈瘤沒有在手術時破裂,彈簧圈在瘤體內的設定位置非常合適,幾乎遮擋住了出血點。劉錚亮伸頭讓陳阿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這才開口對身旁的陳阿南說:“幸虧用DSA介入,如果開顱手術,瘺口那麽大,夾閉起來還挺麻煩。”

手術很漂亮,忙活了四個多小時,總算過了這一關,劉錚亮臉上終於見到了笑容,他覺得自己離昌平回龍觀的兩居室又近了一大步。

孝子把劉錚亮拉到住院病房一樓門廊外,一摞錢裹在信封裏,遞到手上。賢孫在不遠處打著電話,偶爾往他們這邊瞅瞅,但又保持距離,不遠不近。劉錚亮趕緊把錢揣到褲兜裏,幾萬塊錢撐得褲兜鼓鼓囊囊。他剛要回陳阿南的辦公室,卻被一直站在旁邊夾著一根煙的艾辰在一樓吸煙區叫住了。

艾辰等孝子賢孫走遠,才笑著說:“劉大夫,剛才你都被人家偷拍了,沒發現嗎?”

劉錚亮一驚:“是嗎?誰拍我?”

艾辰依舊笑著說:“那家人小兒子啊,人家給你錢,不得留個憑證啊,這家人心眼真多。你呀,真是刀尖舔血。”

劉錚亮說:“也可以理解,這又不能開發票,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也正常。倒是你,讓你失望了,這單生意沒做成,白等了一下午。”

艾辰笑了起來:“嗨,迎來送往,世事無常,我們家自己的生意,我又沒有績效,有什麽失望不失望的?我們這行也沒什麽成本,今天這個病人沒用上,別的人也能用上,花圈、紙錢給誰用都是用,那東西又沒有保質期,這地方早來晚來早晚得來,人啊,早走晚走早晚得走。賊不走空你聽說過吧,閻王爺也不走空。”

劉錚亮第一眼看去就覺得她很漂亮,尤其是笑起來之後,笑靨如花。但是她說話這個損勁兒,讓人對她喜歡不起來。她手腕上還有一個煙疤,青春期的時候,肯定跟哪個小夥子愛得死去活來,後來說不定因為小夥子在遊戲廳裏又喜歡上了哪個隔壁的小姑娘,她為情所困,自己給自己燙的。

撫城盛產這種姑娘,裝作很勢利,張嘴閉嘴都是錢,就像《新龍門客棧》裏的金鑲玉,跟核桃似的,外殼硬,可你一旦撬開,裏麵都是油汪汪的。劉錚亮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起了凡心,他在她身上仿佛找到了過去三十年因為努力學習而錯過的很多義無反顧的愛情。人過了三十歲,遇到合適的婚姻合夥人很容易,遇到一個你可以心動的人很難。

在跟艾辰聊這幾句的時候,劉錚亮就給自己加了很多戲,腦海裏過起了電影。但想象在現實麵前很快適可而止,畢竟他是來飛刀手術攢錢買婚房的,這事他知道,隻是剛才看著那張臉,險些忘記了。

回去跟陳阿南還有醫院的主治大夫溝通預後:術後半個月依舊非常危險,各位多辛苦了。

一個月後,劉錚亮已經回到北京上班的時候,接到了陳阿南打來的電話。

陳阿南說:“老劉,出事了。病人早上劇烈頭痛,血壓升高到220,嘔吐不止,突然就昏迷了。人現在又送到醫院來了。”

劉錚亮正查房出來,接到這個電話,隻能支開一旁的其他同事:“什麽情況?怎麽處理的?打甘露醇了嗎?”

陳阿南回答:“打了,上吸氧設備了,靜脈氨甲苯酸,尼可薩米、洛貝林都上了,血氧飽和度70%,沒用,是動脈瘤破裂了。”

劉錚亮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術後高血壓,老天爺不給命,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陳阿南說:“老劉,你想想辦法,這家人現在就在醫院鬧呢,好幾十口人把我們科給圍了,什麽難聽說什麽,還說要是人死了,就在住院部搭靈堂。哥們兒你幫幫我,我是真沒轍了。”

劉錚亮覺得這可能就是花了錢的家屬宣泄情緒的不正常但常見的反應,說:“阿南,你跟他們解釋解釋,這都是手術前家屬簽了知情的,另外你們使勁搶救搶救,萬一救過來了呢?熬過這一段,讓病人轉院去沈陽。”

陳阿南收起電話就跑進急救室,患者的呼吸停止,麵色青紫。

護士喊道:“雙瞳孔不等大。”

陳阿南立刻建議主治大夫:“趕緊給患者器官插管吧。”

護士把喉鏡遞給了主治大夫,醫生把管芯插入了患者聲門,呼吸機接上,病人血壓開始下降,可陳阿南剛鬆口氣,患者的血壓突然急劇下降。

護士幾乎失聲喊了出來:“血壓到70了。”

主治大夫幾乎是喊出來的:“快點上多巴胺,200毫克靜點!”

護士馬上操作。

可心電圖變成直線了。

陳阿南的心涼了半截,但他還不願意放棄,他喜歡這個工作,隻是不甘於清貧,他不想因為這麽個破事就把自己的事業毀了。他也激動起來:“心肺複蘇,我來,腎上腺素靜推吧。”

主治大夫點點頭。

陳阿南腦門上的汗珠不停地滴在患者的胸前,邊按壓邊念叨,幾乎帶了哭腔:“大爺,你行行好,沒什麽事就喘口氣。你這麽躺著,我收不了場了,大爺,你喘口氣……”

除顫器拿過來,200焦一下,兩下,三下,病人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患者的孝子這時也衝了進來,指著陳阿南罵道:“你這鱉犢子,你不是說北京的大夫牛嗎?牛怎麽還給我爸治成這樣?錢也花了,你他媽給我找了一個二杆子大夫!你就給我治,不許停,你要是敢停,腿給你掰折了!”

陳阿南上去繼續心肺複蘇,按了半個小時。

在最後一下時,他聽到了患者身體裏一聲悶響,應該是壓斷了患者的一根肋骨。心電圖沒有任何變化,瞳孔早已經放大。

病人死了。

第二天一早靈堂就擺到了神經科辦公室大廳,哭喪的隊伍擠滿了整個樓層。醫院的大夫們早就見慣了這種事,既然有人來鬧事,躲著走就是了。

一個大夫見到陳阿南還說:“沒事,也不是我們的技術不行、醫療事故原因給治死的,病人術後突發,老天爺不給命,醫生也沒辦法啊。讓他們鬧幾天,我就不信明天還能來一百多人,我看都是托兒。你呀,這次得打持久戰了。跟院長打好招呼,等他們十天半個月,就都歇著了,誰沒事跟這耗著呢?”

陳阿南一想,有道理。病人是術後因為情緒激動還是別的什麽意外原因,血壓突然升高導致二次腦出血,這要掰扯起責任,神仙也說不清楚。

第二天,人果然來得少了很多,就剩下七八個人。但是,他們又扯上了標語:“非法行醫。”

陳阿南心慌了。

果然,鬧到院長那,院長出來跟家屬談判。

家屬見到院長就說主刀大夫不是本院的醫生,而是外麵請來的大夫,醫院有管理責任。

院長說:“這個事,我們作為公立醫院,如果牽涉到這裏麵,你們可以提起法律訴訟,如果法醫機構認定病人的死亡是由我們醫院的醫療事故引起的,那你們可以拿著鑒定起訴,該怎麽賠償附帶責任我們就怎麽賠。我們收治病人,提供醫療資源協助治療,完全屬於人道主義援助,這一點我們在手術通知書上是有詳細記錄的,我們也已經調查過了,醫院收取的費用也都完全合理合法,沒有任何問題。至於你們說的治療方是否為非法行醫,是否違反了醫療規範,這個不屬於我們第三方的責任,而是你們和主刀大夫的合同約定,你們應該去北京找主刀大夫。至於我們醫院的陳大夫,我們肯定要處理,如果你們對他個人的行為有異議,也可以提起訴訟。”

家屬聽到這話當然不滿意,可醫院在這件事上確實沒有法律責任,他們也谘詢了本地的律師,律師說:“你們非要追究呢,說不定也能要到一點錢,估計一兩萬吧。”

孝子很高興,蒼蠅腿再小也是肉,幾乎就要達成合作了,然後他又問律師:“那你這律師費得多少錢?”

律師幾乎都沒停下手裏的活兒,頭也不抬地說:“兩三萬吧。”

孝子氣壞了,說:“我打個官司贏了,怎麽還得賠一萬塊?”

律師還是頭也不抬:“你告的對象責任小,隻能賠那麽多,就這還未必能賠,還要看法院怎麽判,你贏了人家才能給。我是按勞動時間計費的,你的免費谘詢時間要到了,再問就要計費了。”

孝子馬上閉嘴,走出律師事務所大門的時候對賢孫說:“咱們不請律師,一樣能要到錢,無論是撫城醫院還是那個什麽狗屁劉博士,都得攥出水來。”

陳阿南被醫院勒令辭職了。不過這事他倒是不著急,他跟劉錚亮不一樣,他又不缺錢買房子,他爸在衛生局當副局長,辭職又不是開除,他就是個保媒拉纖的,也不是非法行醫,不會吊銷行醫資格證,在家休息一段時間,過段時間再換一家醫院工作就是了。

可孝子賢孫沒拿到錢,醫院請來律師跟他們講:這個手術醫院作為急診救治方,本著人道主義原則支持手術在本地開展,這件事從法律層麵上說,當家屬決定使用外部醫生來主刀手術的時候,已經簽署知情同意書和免責聲明了。

律師絮絮叨叨念完調解意見,直接用大白話說:“你們隻能去跟主刀大夫維權,找我們醫院沒用。你們非要打官司也行,這官司肯定得耗個一兩年,我們又沒責任,一分錢都不會賠。”

孝子想了想,跟賢孫說:“咱們不打官司,打官司肯定不能贏,還得花律師費。你看這半個月咱們在撫城的醫院打持久戰,有用嗎?人家根本不搭理你。咱得講戰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咱們去北京找姓劉的鬧,他不是要上進嗎,我看他能不能坐得住。咱也不吵吵巴火的,就扯個條幅靜坐,哎,誰也不幹擾,就在他辦公室門口一坐,坐他個十天半個月,我看他服不服。”

北京離撫城可真近啊。坐上K96列車,隻要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能到。出了北京站,很快就到醫院。孝子賢孫兩個人直接走到神經內科,堵在門口等劉錚亮上班。

那天一早劉錚亮出門,剛到東單路口一個美福林西點店買了塊蛋糕當早點,帶到醫院上班,就看到這二位坐在辦公室外走廊的長椅上,手裏還拿著橫幅:“劉錚亮非法行醫。”

往來的醫生、患者紛紛側目,兩個保安就在旁邊兩三米處站著,手裏還拿著防暴叉。

孝子說:“劉大夫,想不到吧,我們來了。”

劉錚亮被這一套給嚇壞了,趕忙請他們把橫幅收起來:“有什麽事咱們辦公室裏說。”

孝子笑著說:“那怎麽行?咱們就在這說,讓大家給評評理,你非法行醫去撫城把人給治死了,我們來北京告禦狀來了,就求個公道。保安大哥,你放心,我們肯定不動粗,我們說的事也不是你們單位的事,是他私下裏去別的醫院治病,打著你們醫院的旗號,把人給治死了。”

劉錚亮趕緊客客氣氣把他們爺兒倆請進了辦公室。

孝子還是笑著說:“劉大夫,陳大夫已經被開除了,你說,咱們這個事,你打算怎麽處理?”

劉錚亮隻好賠著笑苦著臉說:“您父親這個病,確實不是我手術造成的醫療事故,術後二次出血,這個我們在手術前就說好的,你們也簽了知情同意書,這都屬於手術治療後的意外情況。我理解你們家屬的心情,但是這真不是我不負責任,也不是我學藝不精,完全是您父親太沒運氣了,希望您理解,術後突**況這不是人力能控製得了的。”

孝子收起了笑容:“你一句沒運氣,我父親的命就沒了。劉大夫,明人不說暗話,我們既然來了,早就想明白了,你要是故意治死我父親,我就不這麽跟你說話了。雖然你說手術挺成功,但是病人死了,你說這手術還叫成功?既然不成功,我們家也承擔了這麽大的精神損失,咱們也別找法院什麽的,麻煩,就私了,五十萬。你給我五十萬精神補償費,我給你那五萬塊錢手術費你也得退給我,我就當這個事從來沒發生過。”

說著,他又拿出手機,翻給劉錚亮看那段他給錢的視頻。

劉錚亮腦海裏此刻就一句話,從沒見過這種厚臉皮的,眼前浮現的都是諸葛亮對王朗那種淋漓的氣勢。但是,辦公室可不是個爭吵的好地方啊!

劉錚亮說:“咱們有話好好說,別鬧得滿城風雨,真要給你錢,我也需要籌措一下,我手頭沒多少錢。你那五萬塊錢手術費,我現在就還給你。”

說罷,劉錚亮拿出手機,麵對麵轉賬給他。他想,就算我不給他後麵的五十萬,也許這五萬塊錢可以讓他喪失在北京跟我打維權持久戰的決心。這台手術自己就當吃蒼蠅了。也許,那五十萬就是個障眼法,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回那五萬塊錢呢。

他還是想得太善良了。他覺得心裏堵得慌,這再也不是他爺爺那一輩人認識的撫城人了,那一輩人爬冰臥雪,給新來的移民蓋房子,脫下自己的棉褲給剛認識幾天的小南方穿上,幫著小南方挖地窖、修廁所,磚頭不夠還會去廠裏拖出一百多塊耐火磚搭爐子燒磚。以前他能感受到的家鄉的溫度,都沒了。

是什麽讓這些東西都沒了呢?不是窮,也不是市場競爭,而是機會稀缺。人啊,隻要機會少,他就不容易見到亮,不容易翻身,拚死拚活也就那樣,多幹少幹也還那樣,看不到前頭的亮,他就一定變成招人煩的德行。

隻要有點路子,誰不想活出點麵子來?

第二天,這對父子又不請自來,還坐在昨天的位置,一聲不吭,等劉錚亮上班,還是一頓好言相勸,好不容易送走。臨走的時候孝子說:“劉大夫,我們也沒什麽正經工作,就天天在這耗著我們也耗得起,不就是一天四個饅頭、兩袋鹹菜嘛。我看你能不能耗得起。”

劉錚亮回應道:“你有這份毅力,好好幹一份工作,何愁不能成首富。”

第三天,如約而至。

第四天,不期而至。

第五天,不見不散。

第六天,主任找劉錚亮談話。

王好主任是全國最著名的醫生,他在《柳葉刀》上發表的第一作者論文,可以頂得上一個東部經濟發達省份所有醫院醫生發表的神經內科論文科研價值的總和,四十多歲就拿國務院津貼,是劉錚亮這些人心中的偶像。

他平時不怒而威,不苟言笑,不接受采訪,更不喜歡醫生們不務正業。本院的醫生們經常被邀請去電視台參加節目,或者被請去寫書,王好都是非常厭煩的,他治下的科室,雖然沒有被他嚴令禁止,但是從他對其他願意出名的醫生的態度上看,他的下屬也不敢在業務能力未到的情況下貿然出位。用他的話來說:到什麽山,唱什麽歌,當醫生的本職就是看病,要寫書,辭職當專職作家去。

劉錚亮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還是端著一杯鐵觀音,一邊喝一邊輕輕吐出一片茶葉,擱在手心。等了半天,他才不緊不慢地說:“我這個人吧,從來不屑於講什麽醫德。天天滿嘴講醫者仁心,顯得虛偽做作。醫生為什麽要張嘴閉嘴講自己醫德高尚?這就跟編輯說自己不會寫錯別字、律師說自己法條背得好、軍人說自己勇敢一樣,這是醫生應該做的,最基本的要求。所以我從來都不提,沒意思。一個醫生要是隻能憑醫德來建立口碑,那就是技術不行,也不是吃這口飯的料兒。”

劉錚亮認真聽著他說話,頭低著看地麵,人生中仿佛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平時極為和善的老教授,要用平和的語言來對他進行一次最後的審判。

王好接著說:“但是,醫德,是根基,根基雖然不是招牌,但根基比招牌更重要,你壞了的是醫院的根基。我調查過了,那兩個人第一天來醫院我就調查過了,開飛刀手術,在別的醫院可能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大家都會說,學醫,又在這樣的單位工作,博士起步,寒窗苦讀二十多年,在別的行業早就是行業大咖了,在醫生行還是小夥計。工資也沒多高,壓力還那麽大,咱們就在別的醫院收點兒錢手術怎麽了?人家開飯館的還能送外賣呢,咱們醫生就不能上門送手術嗎?在我這不行。你今天可以開飛刀,明天是不是就要開營養液吃回扣,後天是不是要拿天價紅包,大後天是不是要求患者用進口高端支架然後去跟藥代分錢?一環套一環。”

此刻,劉錚亮已經汗顏,囁嚅著小聲說:“王主任,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我這事糊塗,我知道自己這麽幹不對。”

王主任道:“留是不可能留你的,留下一個你,用不了半年,咱們醫院就會變成中央廚房,全國的醫院就都是肯德基、麥當勞,我們的大夫就全國跑吧,也別坐診了。你知道國家培養一個醫學博士要多少錢嗎?你以為就你家缺錢嗎?我們的大夫都去開飛刀,出了事吊銷一個行醫資格證,你知道國家要損失多少嗎?去哈佛、去耶魯、去斯坦福,還有霍普金斯交換培養,這得多少錢?我們這行不是飯館,可以送外賣。我們跟教師行業一樣,你在學校當老師,就不許你出去自己開班補課,要不然,窮人家的孩子就再也別想上學學到知識。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什麽是社會主義?就是公平,有病可以看,排隊拿到號,就可以見到最好的醫生,這道理你不懂嗎?我給你機會,你主動辭職吧,我不開除你,算是咱們師生多年的情分。如果那兩個醫鬧不起訴你,說不定,你還能保留行醫資格證,幹點周邊行業,畢竟是這兒出去的,到哪兒都肯定有口飯吃。當然,在北京幹公立醫院肯定很難了,背景調查這一關你都不容易過,但是幹個藥代什麽的也許可以。這就是我的底線,你也知道我的脾氣,不用再試探了,馬上就去人事處辦理手續吧。咱們到此,山水再難相逢。”

劉錚亮知道,他這是觸紅線了,說什麽都沒用。這裏有一種偏執,不屑於過多解釋。這是一種文化,也是一種傳統,重要的話說一遍你就得記一輩子,重要的事做錯了就別廢話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多說一個字人家都嫌累。劉錚亮被熏染上了這種傳統,王好更是如此。

多說無益了。

劉錚亮永遠都會記得那天他從王主任的辦公室走出來時的狼狽樣。所謂意氣風發,其實來自於這個單位帶給他的優越感。而今,劉錚亮失去它了。

回到辦公室,幾位同事還不知道事情已經進展到這一步,還在跟他打招呼,但見到劉錚亮開始收拾辦公用品,一時間都安靜下來。大家一言不發,看著他平平靜靜抱著個人用品走出了辦公室。

走廊裏,那兩位孝子賢孫見到劉錚亮立刻迎了過來,賢孫手裏還拿著一個驢肉火燒,開心地嚼著。

劉錚亮苦笑著問:“剛才沒見你們,出去買驢火了啊?”

孝子笑道:“這附近沒什麽好吃的,這不天天熬在這,雖說窮家富路,但是,我們是來討公道的,也不知道熬到哪天,那不得省著點兒啊。”

劉錚亮回應說:“你們也熬到頭了,我被醫院開了。”

孝子一驚:“哎呀,老弟,這可太對不起了。那你那錢咋辦?”

劉錚亮被他氣笑了:“我沒錢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吧,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的。首先你要先請個懂醫學的律師,然後審核病曆,研究手術方案,找出手術過程中的人為失誤,還要解剖屍體做病理分析。來吧,想維權你就維,我身份證號你有嗎?我給你,去吧,提起民事訴訟。”

賢孫聽到這話有點兒著急:“你是不是不信我們起訴你?信不信告你個傾家**產?”

劉錚亮說:“那才是一場持久戰,得打個兩三年,試試吧。我也沒什麽可失去的了,私有財產就銀行存款幾萬塊錢,你去告吧。”

孝子賢孫起初不信,去人事處打聽,才發現煮熟的鴨子飛了。賢孫開始埋怨起他爸聰明反被聰明誤,不這麽大張旗鼓慢慢敲打,說不定還能刮掉幾層皮,結果這樣殺雞取卵,卵沒取到,雞死了。

劉錚亮從醫院出來,萬念俱灰。失去了工作,就意味著自己已經失去了在北京的一切可能。長安街上怎麽沒有天橋呢?如果有該多好啊。1998年撫城鋼廠下崗工人田姨,你是不是就在撫城丹東路的天橋上,審視過自己的人生要不要和橋下的“小涼快”產生交集?長安街沒有天橋,可走過一個路口,和平門內大街有天橋,走上去吧,看看橋下的車水馬龍。他又想,北京的二環裏怎麽沒有“小涼快”呢?老天爺就不能給我一個借口嗎?你倒是攔一攔我啊。

也算是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他還沒把這事告訴女朋友。劉錚亮一個電話把她約出來,兩個人坐定,他告訴了她實情:我失業了,也不可能再在北京行醫。

她問:“那你怎麽打算的?”

劉錚亮不敢看女朋友,眼睛瞅著桌角說:“我還不知道。我今天約你出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如果你覺得不合適,咱們以後就不用見了。我覺得挺對不起你的,耽誤了你這麽久,打亂了你的整體計劃。我記得你說過,三十三歲前一定要結婚,三十四歲一定要生孩子。你看我這情況,挺不好意思的。”

說這話的時候劉錚亮在等待她的回音,其實他最期待的是女朋友上來就給他一巴掌,然後很憤怒地離開,這時候他再追上去攔下。不就是丟了工作嘛,腦子還在,換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很難嗎?去賣藥,活兒是沒什麽技術含量,也沒有了在醫院工作的榮譽感,可年薪一百萬也不是多難,那可是實打實的錢啊。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至少還擁有一段愛情。

可她開始跟劉錚亮客氣:“沒事,你也想開點兒。結婚呢,就是找一個合適的家庭,合適的合夥人,就跟股份有限公司一樣。”

劉錚亮故作姿態地笑著接過話茬兒:“對,你看我這個合夥人破產了,而且也沒有技術專利。合夥做生意,沒有本錢,還要分割股份,這肯定是不健康的股權結構,也不利於長期發展。”

她聽出來劉錚亮這話有點兒不高興,想敲打他,又不想刺激他,這話不說估計以她的秉性肯定憋不住:“今天這單我買吧,你以後用錢的地方挺多的。”

認識的時候客客氣氣,分手的時候相敬如賓,大家都是小城市裏考出來的體麵人,再不高興,也要活給自己看。你看,我現在變成大城市的人了,咱們要活得體麵,別肉體進城了,精神還在城鄉接合部。好聚好散,多體麵。

有時候,劉錚亮多想要一段撕心裂肺的愛情啊,什麽叫撕心裂肺的愛情?就是一個蠻不講理的老娘們兒跟你撒潑打滾,坐地上哭,隨手操起什麽東西就往你臉上扔,去你家把你家東西砸個稀巴爛,嘴裏咒罵著:“你還老娘青春,王八蛋,你說你錯沒錯?你錯哪兒啦?你憑什麽跟我分手,要分手也是我來說,你憑什麽甩我!臭不要臉的,你給我說清楚。”

這才帶勁,才夠味,這才是靈與肉的交融。你以為**過了就是愛情升華了,就是水乳交融了?愛情不是一見鍾情,而是什麽問題出現的時候,都拆不開打不散,就要那股子狗皮膏藥撕下來帶層皮的感覺。

她還是太客氣了,也太疏遠了。

把她送回家劉錚亮扭頭走的時候,可能也就老天爺還能替他記得當時他是哭還是笑。如果是哭呢,那一定是因為即將構建好的至少看上去幸福的家庭夢想就這麽徹底失去了;如果是笑呢,誰不想因為愛情而去擁有婚姻呢?

劉錚亮又回頭看了看她的背影,心裏想:她需要一個婚姻,一個家庭,和一個是誰並不那麽重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