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分手後,劉錚亮又在北京熬了一個多月,在家裏修改一篇論文,好交給師弟。他不知道怎麽跟家裏人說這件事,一直到有一天,他爺爺給他打電話來說:“別在北京裝蒜了,家裏都知道了,實在混不下去,明天就回來吧,包餃子給你吃。”

老爺子的一個電話,總算讓劉錚亮回過魂來。

剛到家,那個李香蘭住過的老宅,劉錚亮就聞到了餃子的味道。餃子端上來,眼淚就止不住。

劉錚亮他爺爺劉貽蓀,闖關東那會兒來的撫城,八十多歲了依然硬朗。爺爺說:“回老家,咱差啥?要不我也不願意你在北京工作。我這年輕時候可勁兒生,好不容易兒孫滿堂,這一長大,一個個都跑了。回來,咱就開個診所,拔個牙,給人家紮滴流,也能有口飯吃。老天爺給你那腦袋,腦袋就是出路,怕啥呀!”

劉錚亮嘴裏剩半個餃子,嗓子眼兒酸得根本咽不下去,哭著說:“爺爺啊,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還能幹啥呀?念這麽多年書,就給人家紮滴流?那還念書幹啥,早知道我當年就念衛生學校得了。”

他爺爺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爺爺我當年從江蘇來東北找我爸沒找著,隻能從長白山往沈陽販藥材謀生,大半夜在山裏頭被狼攆著走,你說我怕不怕?怕,可是老爺們兒就得頂上,怕也不能說。咱東北人為啥膽大?吹牛吹出來的?東北原來哪有人,都是關裏人跑過來的,我告訴你,全是膽大的人闖出來的。你看看,你牛,誰看見你都服;你自己水襠尿褲的,誰看見你都欺負你。遇著事就平,遇到坎就蹚,能咋地呀!我當年剛到撫城就琢磨,撫城人,就像十月底的高粱稈,芯早就幹成棉花球了,殼還硬,就硬挺著,哪怕吹吹牛,吹牛給自己聽,也要挺著。不挺著不行,不給自己打雞血不行,這地方太難熬了,自己再不給自己定定神,怎麽熬過去?你呀,就是從小一板一眼順順當當走過來,沒吃過虧,冷不丁兒這一悶棍,給你打懵了。怕啥呀,給我回來,北京的大夫當不了,咱回來幹啥不行?”

老爺子說的劉錚亮都懂,但是他不想回去。

這一代撫城人,從小就接受一種教育:好好學習,學習好了考出去,千萬別回這破地方。這是一個悖論,就是你爺爺輩好不容易從關裏逃荒求活路跑過來,覺得這好就落地生根;然後,你父親輩勸你趕緊跑了別回來。當初祖輩來這裏,因為這裏有工作,有工廠,就算你沒找到工作,種地也能分到一二十畝地;後來要離開這裏,因為工廠破產了,工人下崗了,要去外地謀出路。人活著,不就是謀出路嘛,有幾個人家在撫城有三代以上的祖墳呢?誰不都是漂泊來的?努爾哈赤幾乎把遼東的漢人殺絕了,現在這些撫城人,不都是祖輩兩條腿從山東、江蘇、熱河、察哈爾一路走過來的?既然能走過來,為什麽不可以選擇離開呢?啥叫故土難離,其實就是懶得動。

東北早已經不是窩棚、馬拉爬犁、狗皮帽子的東北了,也不是扳手、車床、煉鋼工人的東北了。水泥森林,玻璃灌木,柏油馬路上跑著的是奔馳、寶馬、英菲尼迪,辦公室裏都是筆記本電腦。看起來是現代了,可如果你豎起耳朵聽,還是能聽出熟悉的味道,撫城的長途客車裏還是播放著東北二人轉《王二姐思夫》:

八月呀秋風冷颼颼哇,

王二姐坐北樓,

好不自由。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

一去六年未回頭。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飯,

兩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飯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頭。

這胳膊上的鐲子都戴不住,

滿把戒指就打出溜啊。

東北人的情感就是這麽直接,但有時候又絮叨,土,說想你愛你就說夜裏難熬,說日漸消瘦、形容枯槁,就說戒指戴手上打出溜滑。啥叫出溜滑?就是冬天在冰麵上滑。這種感情表達就比不了南方人“輕雲剛出岫”那種溫婉。大白話又讓劉錚亮這種讀了不少書的人開始看不上,覺得這太俗了,沒有文化,不夠含蓄。

不過既然回家了,以後就不能再以知識分子自居了。醫生沒了醫院和手術台,就好比警察丟了槍,消防員沒了消防車。落地的鳳凰不如雞,每一個從外地打拚不下去回來的人都有這種自卑感。

陳阿南雖然被醫院開除了,但是他們家門路多,畢竟是撫城,咱們哪兒哪兒都熟,換個醫院接著幹。

劉錚亮見到陳阿南就說:“王八蛋,你可給我害苦了。”

陳阿南說:“老劉,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說什麽都多餘。你後麵有什麽打算?”

劉錚亮苦笑著說:“我不知道,要不,我去南方看看,當醫藥代表?”

陳阿南說:“你可拉倒吧,你以為是醫生就能幹醫藥代表啊?人家那是銷售,你幹過銷售嗎?”

劉錚亮苦笑著說:“我除了拿手術刀別的什麽都不會,可我現在能去哪個大醫院啊?小醫院人家就算要我了,神經內科也不是一個人就能撐起來的,設備呢,搭配的人員呢?人家醫院沒這個需求,肯定不養閑人,我就算想去家門口的撫城七院,都去不了。我早知道有這麽一天,就幹皮膚科了,就算被開除,我去電線杆子上貼小廣告給人打抗生素也能吃口飯。”

陳阿南詭異地笑了笑:“那未必,撫城七院缺人,他們那的醫生最近跳槽的不少,很多科室都是老的老小的小,青黃不接。你要真想來,我去找院長,給你想辦法,能進去。”

劉錚亮把手裏的水杯放下問陳阿南:“那需要花多少錢?”

陳阿南笑著說:“花什麽錢,老劉你這學曆、經驗都行,這就正好是周瑜打黃蓋,這種情況好辦。”

一個月後,陳阿南把事辦完了。畢竟劉錚亮的行醫資格證沒被吊銷,之前醫鬧的孝子賢孫拿到手術費之後也沒繼續鬧,所以劉錚亮還有繼續當醫生的機會。

七院神經科、內科目前編製已經滿了,院領導先把劉錚亮安排在急診科。爺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樂壞了,當年劉錚亮和北京的醫院簽合同的時候,他在電話那頭也就“哦”了一聲。

爺爺說:“這下好了,將來我要有那一天,大孫子你來送我走。這多帶勁,本鄉本土,上班走路五分鍾,下班順道還能把菜買了,到家脫了衣服就吃飯。將來買套好房子,撫城一百平的房子,五十萬能下來不?娶個媳婦,挑會過日子的。有人才有家,有個好人跟你過,住窩棚都舒坦;沒有人,給你一個故宮你住進去,就覺得幸福了?北京有啥好,一平米房價都快十萬了,啥家庭能在那買房?撫城多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咱就在撫城過日子,人這一輩子過啥呢?就是過人呢。一個個人從你眼前過,爹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然後是媳婦,將來再有孩子,再有孫子。世麵你也見過了,書也念過了,回來,就當陪我了,幫我把我這輩子要過的幾個人都過圓滿了。”

這是劉錚亮他爸出生的醫院,也是劉錚亮出生的醫院。它不大,就兩個樓,一個門診樓,一個住院部樓,也沒什麽科研項目。如果不是急診,平時病人也不願意來這看病。醫院周圍都是窮人,飯店招服務員起薪一千五,一碗冷麵五塊錢賣了十年。有一家冷麵館沒跟其他家商量就漲價到六塊,然後就沒人來吃,黃了。

劉錚亮沒想到,他人生中最有價值的時光,會在這裏度過。

劉錚亮第一天到撫城七院報到,是龍院長親自來見的麵。

老頭滿臉堆笑,說:“首先呢,歡迎你啊,小劉,不管怎麽說,你畢竟是大醫院培養出來的。我知道,你以前犯過錯,我知道,這沒啥,不就是飛刀手術嘛。”

劉錚亮聽到這話驚得眼睛都圓了,在原來單位隻能偷偷摸摸出去跑的飛刀手術,龍院長說得這麽輕鬆。

隨即龍院長收起笑容,認真地對劉錚亮說:“小劉你剛來,你不知道我什麽脾氣,他們都知道我。撫城經濟不好,比不了北京、上海,咱們醫生工資也低,一個月基本工資才三千多。你說,這醫院雖然不大,各個科室總得有拿得出手的大夫吧?哪個大夫不是用病人的身體甚至生命培養出來的?電視劇裏說的都是醫者仁心,那我就要問了,讓你放下書本馬上拿起手術刀,拿起導絲,你就能馬上治一個活一個,華佗附體了?不能,都得一床床手術堆,都是從手忙腳亂一步步過來的。好不容易用時間、用病人堆出來的好醫生,人家也是讀了二十多年書,挨了十多年累,人家成手了,說自己想去沈陽,想去北京,想去南方工作,人家就是想多掙點兒錢,你能攔著人家?”

劉錚亮搖搖頭。

龍院長接著說:“所以啊,也不怕你笑話,我的管理模式,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好大夫留住,往小了說,我這院長當著安心,往大了說,撫城這窮地方,下崗工人、退休職工有地方看病,有靠得住的醫生給手術,這就是功德無量。”

劉錚亮的嘴角開始有點兒笑意,他思忖著,龍院長這後麵是要講職場潛規則嗎,是要拉他入夥?就問道:“龍院長,您都是怎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龍院長哈哈大笑,說:“比如說,有這麽一個大夫,去鄉鎮醫院給人家做手術,收了五百塊錢,給人家農民省了進城的住院費。鄉鎮醫院一天床位費才五塊錢,城裏呢,就咱們這醫院一天還七十呢。一天七十,住院一個月,一個工人一個月工資出去了。你說這事我能不能管?我能管,也確實在我職責範圍內,可是我張不開嘴啊。就說去年,有兩個病人進內科,家屬說啥也聯係不上,一打電話就關機,病人危重了,得管吧?花了好幾十萬,好不容易治回來了,過幾天,病人腳底抹油跑了。這錢誰出?那我作為院長,我肯定得罰他們科室錢吧。從製度上說就得罰錢,要不人人都來醫院免費治病,都這麽幹誰受得了,我就得犯瀆職罪了。這邊你嚴格要求了,那邊你就得放寬點兒約束,當領導,肯定不能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龍院長拍拍劉錚亮的肩膀,說:“但是啊,我也有我的原則底線。有的大夫,治個發燒感冒,打兩個靜脈注射液,前麵退燒藥氨林巴比妥,後麵就跟上一個柴胡注射液,或者是丹紅注射液,再不就是喜炎平注射液,排毒消炎嘛。三十塊錢能治好的病,讓人家花三百,一百塊錢回扣藥廠給你。花三百把病治好也就罷了,這些蒸餾出來的中藥注射液,咱們都是學醫的,知道副作用多大,搞不好一針下去就能死人。這肯定不行。往公了說,這叫利用知識壁壘草菅人命,這不就是在欺負人家老百姓不懂嘛;往私了說,這就是把全院的醫生往邪路上帶,把我往監獄裏送。所以,你這個底線將來也必須給我守住,別給我整沒用的,逮著一個病人就隨便上什麽營養液、進口藥,別當我是瞎子。另外咱們撫城就這麽大,你這麽幹了,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裏鄉親,名聲也不好聽。本來就犯過錯誤,回老家了還犯錯誤,你以後還能去哪混?你有一天歲數大了,老了,還回不回來?根在這,就別亂來。”

劉錚亮長見識了,他此刻對龍院長的尊敬油然而生。唱高調容易,隨波逐流也容易,在兩者之間找到好人和壞人之間的臨界點,當一個俗人,但不是老好人,最難。中國就一個協和,還有幾個頂級醫院,但是中國有幾千個、幾萬個撫城七院,你不可能要求所有醫生都以最高道德標準去約束自己,要求所有的醫生都是行為上的聖人。如果真這麽做,就要付出極為巨大的成本去維持。醫療服務不是商品經濟,沒有多少同類競爭的空間,你非要跟命討價還價,死神是不會給你打折的。所以,別指望大幅度提高別人的道德標準來降低自己的生存成本,這是從古至今乃至未來,都不可能的事情。

劉錚亮他們急診科有幾個年輕人,大家聊起來,各自一打聽,都是上下兩三屆的高中校友,中間隔著幾個認識的朋友,或者跟誰打過架,或者上學那會兒跟誰談過戀愛,所以很快就相熟了。

科室裏有兩個人他經常接觸,一個是陳阿南,另一個是車明明。車明明這姑娘典型的嘴損撫城女人,三十二歲了誰也看不上,至今單身。她張嘴說一句話能給你頂一個跟頭,大家愛跟她交朋友是因為她一喝酒就開朗。喝酒的時候,一手拎著天湖啤酒瓶子一手蘭花指,半醉半醒跟滿桌的朋友說,你看我這小腰,看我這前凸後翹,婀娜多姿,人都說我招蜂引蝶的眉眼,放浪形骸的身形,外麵不一定多少人呢,其實你們不知道,我都要憋爆炸了。來吧,幹吧,都在酒裏呢。等一醒酒,就是端莊淑女,高冷女王。

劉錚亮第二天上班,就遇到一個段子一樣的病人。

兩個“小涼快”司機,下午沒什麽活兒了,就在石油大學路口的楊樹下乘涼。一個“小涼快”司機就對另一個說:“哎,你說,冷麵那東西怎麽吃一碗就吃不動了呢?當時吃不動,過一會兒還沒兩趟廁所,又餓了。還是粽子好,脹肚,頂餓。”

另一個司機說:“我媳婦今天就給我帶的粽子。”

頭一個司機馬上走過來一把搶走了一個粽子,一手支開來搶奪的同伴,一手飛快地把粽子扔進嘴裏。也是著急,也是正好笑鬧著,他笑著笑著臉色鐵青,雙手扶著脖子就憋得青筋盡顯。

幸好石油大學路口不遠就是七院,三分鍾不到,人就送到急診室了。

劉錚亮正給一個病人做心電圖,剛把貼片貼上,警鈴響了。病人知道自己這個事並不特別急,也很明事理,就對劉錚亮說:“你要是有急事就忙去吧,我自己看著就行了,不就這三條曲線嘛,什麽時候變直了我叫你唄。”

車明明接過話:“你沒事,你這心電圖蹦躂得跟五線譜似的。”

“小涼快”司機的同伴一路大喊救命,劉錚亮馬上從診室出來,都沒來得及進門診,在大廳裏就問:“怎麽了?”

同伴回答:“吃粽子卡住了。”

劉錚亮馬上順著病人口腔往裏看,同時告訴車明明,準備喉鏡,一會上。病人已經窒息三四分鍾,再拖一分鍾就要出大事。

劉錚亮又對陳阿南說,先試試海姆立克急救法,這是粽子進氣管了。這司機太胖了,劉錚亮有點兒撐不住,兩隻手從司機後背伸到前腹部,竟然都不能合攏抱住。陳阿南在前麵使勁向上推,給患者胸部壓力,好讓粽子向上移動。

推幾下,就看看喉部,內鏡沒到就用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借助燈光看,還是看不到粽子殘渣。

陳阿南說:“要不,咱們趕緊插管吧,再窒息患者就不行了。”

劉錚亮剛想同意,馬上又想到了什麽,說:“不行,他吃的是粽子,那玩意黏,這一插管就該把粽子頂下去了。”

他眼珠子不停地轉,審視著急診室的所有設備,希望找出一個可以用上的工具。

止血鉗。

這可是個好東西。劉錚亮操起止血鉗,搭好喉鏡,直接就伸到患者口腔裏,止血鉗的頭正好能夠到,還可以把粽子夾出來。車明明這會兒已經準備好內鏡,跑過來準備檢查,才發現這邊已經處理完了。

患者的臉色慢慢從鐵青變回紅潤,不一會就恢複了意識。兩個人對劉錚亮千恩萬謝,劉錚亮開玩笑似的說:“以後吃東西別鬧,都挺大的人了,食不言,寢不語,不知道嗎?”

同伴司機還問:“哎,大夫,你說他這是不是沒進化好,吃個粽子還給吃氣管裏了。”

陳阿南在旁邊笑著說:“人這嗓子眼裏啊,長著一個道岔,喘氣的時候,它就扳到這邊,吃飯的時候,它就扳到那邊,這兩件事,隻能選一個。他剛才就是扳道岔整差迷了,火車掉道了。”

粽子窒息患者還沒送走,120急救車的聲音響起來,有緊急情況。急救中心給的信息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在中午放學的時候被大貨車撞飛,病情危重。

擔架送到的時候,幾個醫生馬上接手。

護士推著擔架向急診手術室狂奔,一邊跑,一邊喊道:“血壓75,55。”

患者已經深度昏迷,劉錚亮仔細觀察患者,右顳頭皮出血。他扒開了小姑娘已經被血水浸染的頭發,才發現腦組織已經隨著患者急促的無效呼吸外溢。

劉錚亮心涼了半截,多年輕啊。他馬上對陳阿南喊道:“開放性顱腦損傷,趕緊包紮。”

他又扒開患者的眼皮,雙瞳孔散大,照射眼球,5毫米光反射消失。再看別的地方,胸腹部擦傷,左大腿骨折。他又對車明明下命令:“簡單固定大腿,讓護士剃頭,驗血型,你準備上心電監護,安排導尿,抗休克。”

稍微處理一下後,劉錚亮他們幾個把患者送進了急診綠色通道CT室。陳阿南看著CT說:“右顳硬膜外血腫,多處顱骨骨折,腦組織嚴重位移,擠壓腦幹組織,腦脊液循環受阻。”

他沉默了兩秒鍾,才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人說:“腦疝。”

腦疝,是指顱腔內的某一分腔有占位性病變,壓力高於其他分腔,腦組織從高壓區向低壓區位移,有時被擠入硬腦膜的間隙或孔道。

小女孩的父母這時候也趕了過來,圍著幾個醫生問什麽情況。陳阿南回答說腦疝,孩子爹媽根本聽不懂,一臉茫然。

這時候劉錚亮說:“腦神經被拉扯擠壓,腦幹組織也被拉扯擠壓,大腦裏麵的腦脊液循環都阻礙了,簡單點兒說,就是孩子的大腦裏頭現在撞得不成樣了,柴豆腐撞成豆腐渣了,都散了,不手術的話,肯定沒希望了。如果手術的話,也很有可能是植物人。手術和預後支持,再上很多藥物,全下來搞不好二三十萬。錢花了,也有可能人沒留住,或者留住了也是植物人。你們考慮好了再決定。”

小女孩她媽看了一眼孩子她爸,問劉錚亮:“大夫,你有幾成把握能救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劉錚亮,此刻腦海中閃過了拒絕的念頭。他想躲過這個坑。以他的經驗判斷,這個孩子很難救活了,既然很難救活了,他也沒必要再讓自己置身險境。如果撫城七院的工作丟了,他可就隻能偷摸開個地下診所打吊瓶,給人治感冒發燒了。所以他有那麽一瞬間,讓自己也讓人憎惡地說出了幾句雖然真實但沒有職業道德的托詞。他想用困難嚇走患者家屬,也想用這些困難保證自己安全。

小女孩她爸說:“咱治,俺家不差錢。”

不差錢?不差錢你能讓你家孩子在工農街道那破學校上學?不差錢你能住耐火材料廠工人社區?這些話醫生們怎麽可能聽不出來呢,劉錚亮以前就在那裏上學,全班五十二個學生到最後考上高中的就他一個,其他人不是在歌廳,就是在菜市場賣菜,那裏的家長都下崗頹廢,孩子也跟著放羊,他能考出來都是奇跡。

小女孩她爸見劉錚亮猶豫這幾秒,好像是猜到了大夫的自保心態,“撲通”就給劉錚亮跪下了:“求求你了,大夫,給我閨女救回來!就算救不回來我們家厚道,我們不會訛上你,求你了,大夫!”

劉錚亮點點頭,剛要說行,陳阿南接過話來,說:“你們先把手術費交了,趕緊把手續辦了,無論是手術還是治療,都得有手續。”

劉錚亮知道陳阿南什麽意思,這老同學是在保護自己。這種遇事先求自保而不求真理的處事風格,在他看來就是他與撫城這個城市的深層矛盾。但是他自己剛才不也那麽卑劣嘛,雖然就一瞬間。

小女孩她爸問:“大夫,需要多少錢?”

陳阿南說:“先準備三萬塊錢吧。這些錢也就打底,後麵肯定不少。”

小女孩她爸說:“我現在手頭就一千六,我先交上,這就回家準備錢。咱家不差錢,我能弄到。大夫,趕緊給我閨女治,我跑不了,我這就回家,別等我,我半個小時肯定回來。”

小女孩她爸說完要走,劉錚亮趕緊攔下,說:“別著急走,錢不著急,見不著錢也給你們孩子手術,你們別怕。但是你們必須簽字,所有的情況我們都跟你們說過了,你們確定簽字,我們才能手術。手術馬上就能做,做完就要上好藥,別耽誤了,趕緊準備錢。”

兩口子沒合計,馬上都簽了。

小女孩她爸立刻一路小跑出了急診去取錢,孩子她媽簽完字就癱在那了。

劉錚亮他們幾個從急診的走廊去往手術室,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了艾辰。陳阿南用下巴點了一下旁邊那個男人,對劉錚亮說:“他就是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