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去。”躺在床榻上的人聽到空寂的大殿裏麵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立即隨手抓起一旁的東西往那人身上一擲,仿佛還不解氣,更是怒吼出聲。
進來的人連忙跪在地上,卻沒有依他的意思退出去。
臥於床榻之上的人一愣,然後抬眼看向闖進來的人。
今天這個日子她知道很特殊,每年的這個時候,父皇便會一個人呆在棲鳳宮的正寢,什麽人的話他都不聽。然而,他的身體已經一年不如一年,近年來還頻頻咳血,必須好生調理,按時服藥才行。
今天,父皇沒有喝藥,她擔心,所以就闖了進來。然而,她就這般無理地闖進父皇的寢殿,父皇會生氣的……跪在地上的佑寧陡然手足無措,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然而,卻聽到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透著淡淡溫柔。
“今日,你終是來了。”
她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都願意來見我了,怎麽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哪裏是平日那個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她心中頓時如小鹿亂撞一般。
佑寧低頭走上前,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你還是如從前一般好看,可是我卻已經有了白發。”
她一時呆了,從未聽過父皇的聲音如此深沉纏綿,聞之心碎。
一隻修長的手撫上她的麵容,令她兩頰飛紅。
她看見父皇半支了身子,側首望過來,清峻容顏猶帶戚色,眼底似有淚光隱隱,霜白兩鬢散落了銀絲幾許,燭光下,竟顯出幾分落拓滄桑。“你怎麽哭了呢?即便在夢中你也不願笑著見我嗎?璃兒。”
佑寧呆呆跪在原地,臉色煞白。原來,他隻是誤將她當作了母後,方才對自己的柔情不過是因為母後。
清脆的聲音帶著點顫聲:“父皇……”
長孫煜璃霍然驚醒,起身,拂袖將她甩開。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頭看他。
“佑寧?”長孫煜璃愕然蹙眉,臉上的戾氣少了些,恢複了往日的溫和,柔聲問道:“佑寧,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跑來父皇這裏做什麽?”
佑寧淒然一笑,“父皇真的不願看見兒臣嗎?”
長孫煜璃揉住額角,閉了閉眼,“朕頭痛……你退下罷。”
朕……父皇從來不在自己麵前稱朕……看來是真的不想見到自己……
“父皇……”她薄唇翕動,忽然再不能自抑,淚水潸然滑落。
“佑寧,你今日怎麽了?”長孫煜璃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舉止反常的女兒,微覺詫異。
“父皇,佑寧知道今日是母後的祭日,本不該前來打擾父皇。然而,佑寧擅闖棲鳳宮,隻是為了提醒父皇,如今天涼,父皇要記得添加衣服,莫感染了風寒。還有,按時服藥。”她咬緊了唇,倔強地忍回眼淚。
“嗯,父皇知道了,你且下去吧。”長孫煜璃眉峰一挑,緘默看她,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她記得,允姑姑說,那是母後在世的時候給父皇繡的唯一一件龍袍,如今,燦金的繡線已有些褪色。
佑寧緩緩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風處,卻又轉身站定。
她噙了一絲笑容在唇邊,目光迷離,“父皇,我方才聽你叫璃兒這個名字,可是母後的閨名?”
長孫煜璃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佑寧真是長得越來越像她了,自己剛才在朦朧間以為是她回來了。
自己真是傻,她如今和風清然在安樂穀幸福美滿的生活,上一次她來的時候,她的精神氣色很好,而且還有了一雙兒女,又怎會還記掛著自己呢?
“佑寧,你下去休息吧。”
“父皇,你告訴我,璃兒是不是母後的閨名?”佑寧笑了,目光瑩瑩,略帶小女兒嬌態,“從小到大,父皇怕佑寧思念母後,所以從不許任何人提及關於母後的事。但如今,佑寧已經長大了,佑寧想知道母後的事,想知道父皇與母後之間的事。”
長孫煜璃深深看她,燭光下,這嬌嗔癡纏的小女兒模樣,隱隱掀起他心底一處久已塵封的記憶。
曾經,他的璃兒也會這般嬌蠻含嗔,會撒嬌。
那時候的她才二八年華,比今日的佑寧更年少。
她總是喜歡粘著他,纏著他,聽他講關於他的一切,她說,她想更了解他。
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看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怕再回想起往日情狀。
“你的母後是前朝珞靈皇室公主的女兒,但卻恰巧在亂世中出生,於是她的母親便把她交給了前三國時期太昭國的怡親王,由他撫養長大。你的母後跟怡親王姓顏,全名叫顏璃清。”他緩緩開口,撫過身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你的母後自幼體弱多病,長至豆蔻年華,身子已經虛弱不堪,不得已之下,你的外公便將你的母後送往天悠穀,讓神醫孟燁出手相救。但在去天悠穀的途中,護送你母親的護衛隊受了埋伏,幸得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清風公子將你母後救走。你母後在天悠穀一年的時間,將病弱的身體徹底養好,而且還深得神醫真傳,一手銀針更是出神入化……”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後,永遠看不到旁人吧?”佑寧嘴角含了一絲笑,低低探問。
長孫煜璃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佑寧,你看,棲鳳宮裏一切都跟二十六年前一樣,就好像……她還在這裏,不曾離開。”
是啊,即便母後不在了,她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裏,留在父皇心裏,無處不在。
“父皇,你不要這樣。”她終於鼓足勇氣,顫聲說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話“父皇的悲傷,佑寧感同身受,看著您這樣,佑寧……佑寧會心痛!”
“佑寧,我今日頭痛得厲害,你退下吧。”
“父皇……”
“退下。”長孫煜璃轉身不再看她,擺了擺手。
“父皇,”她說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你這是做什麽?”長孫煜璃微微一驚,有些不明白佑寧的用意。
“兒臣今日有事要奏。”
“何事需要行此大禮?”
“兒臣在宮中陪伴父皇二十餘載,婚事一拖再拖。如今,兒臣見允姑姑的身體不太好,想讓她高興高興。”
“那佑寧心中的駙馬人選是誰?”長孫煜璃回身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子,目光複雜難辨。
“平南王耿青。”
五月十五日,平南王耿青迎娶安康公主,婚禮浩大,舉國歡慶。
雖說安康公主是皇上的唯一女兒,然而皇上卻未在皇城建公主府,而是讓平南王與安康公主去了安康公主的封地。
皇上膝下無子,近來又病情惡化,群臣不禁擔憂,皇上百年之後誰來繼位?
安康公主回門時,皇上下旨,冊立平南王為儲君,待他歸天之後立即接管朝堂,繼承大統。
群臣反對,然而皇上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誰反對,就砍誰的腦袋,如此下來,群臣雖然心裏不滿,卻也不敢再上奏。
次年八月,皇上崩於棲鳳宮,葬於泰陵。其在位二十七年,勵精圖治,輕徭薄賦,使得四海升平,天朝日益繁榮昌盛。後宮無妃,獨有皇後,膝下唯有一女,名佑寧,賜號安康。
碧雲天,芳草幽幽,明光豔豔,風和日麗。
一輛馬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裹身的皇後娘娘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絲挽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身上下再無珠翠,而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麵容俊朗的年輕男子,亦是一身素白。
皇家後人全葬於泰陵,泰陵依山為穴,以麓為體,方圓幾十餘裏,入目一片鬆柏蒼鬱,四下曠野千裏,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獸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胸,翼呈鱗羽長翎,卷曲如勾雲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受命於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隻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皇帝後長眠之所。
兩個人清幽地立於一座石碑之前,目光恬然閑適地看著石碑上的幾個大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之墓”。春風拂拂,婉約佳人,亭亭玉立,灼灼其華。
“父皇,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做了你愛吃的菜,特意和耿青哥哥一起來陪你過。”一麵說著,長孫佑寧微微地低下頭來,輕撫著小腹,展顏一笑,“父皇,我和耿青哥哥已經有了孩子,我們決定,這第一個孩子跟你姓。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
“父皇,謝謝你這些年的栽培,謝謝你將天朝和佑寧交給我。我向你保證,這輩子都不會辜負佑寧,也一定會將天朝治理得井井有條,讓它繼續繁榮富強下去。”一旁的耿青端起酒杯,對著石碑一灑,跟著又端了另一杯酒,一飲而盡,臉上的表情鄭重而又肅穆。
長孫佑寧微微地笑了一下,小鳥依人一般靠耿青的肩頭,一邊輕撫著小腹處,嗤了一聲,道:“不知道是個女孩還是男孩呢?”
“男孩女孩都一樣,他都是我們三個人的心頭肉。”耿青藹藹地看著長孫佑寧,憐惜地撫了撫她的頭,深吸了口氣,“佑寧,有你我身邊,我才不會覺得皇宮孤獨,比什麽都好。”
“耿青哥哥,謝謝你肯一直等著我。”長孫佑寧幽幽一笑,然後目光看向那塊墓碑。
父皇,你希望我幸福,我做到了。佑寧隻希望,父皇下輩子不再是孤孤單單,能夠找到一個自己愛,也愛自己的女子。
“耿青相信一句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耿青輕輕地刮了刮長孫佑寧的鼻子,將長孫佑寧擁得緊。
十裏樓台街心月,歌桃花扇底風。春去春來,花落花開。
“一眨眼,就是這麽多年了過去,時間真快。”涼亭裏,長孫佑寧一襲杏紅衣裳,脈脈地站了欄杆邊,娓娓地望向一旁背著包袱的白衣少年,溫潤輕盈,恬然如玉,永遠都是那般雲淡風輕,氣質如蘭。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風堔溫潤藹藹地看著長孫佑寧,輕輕一笑,道:“看到你現這麽幸福,我相信爹和娘也安心了。我相信,姐夫以後一定會對你好的,也希望你們兩一起共同管理好這個天下,讓天下姓跟你們一樣幸福。”
“謝謝你,堔弟。”長孫佑寧澹澹看著他,纖柔一笑,一邊握了握他的手,道:“堔弟,你回去之後替我向爹娘問聲好,我希望爹娘有空能帶著天羽來皇宮坐坐。”
“姐姐,你還不了解咱們那對爹娘。他們哪裏都願意去,就是不願來皇宮。”風堔聳了聳肩膀,一臉的舒和安詳,一麵從她的掌間把手抽了出來,道:“再說,弟弟看到你和姐夫如此恩恩愛愛,羨慕得不行。這次,我就先不回去,準備去江湖上闖**一番,等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一定會通知你和姐夫的,請你們去喝喜酒。好了,姐姐,我,該走了,你好好保重。如果二姐來了,你就將我這番話轉告她一下,讓爹娘不必擔心。”言畢,風堔已經提了包袱,瀟瀟融融地轉過身來,輕揚雅意地邁步出了涼亭。
看著這水榭亭台,望著這瓊樓玉宇,那些人,那些事,像風一樣的拂過腦海,又如風一般輕輕而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長孫佑寧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望著那一抹瀟灑孑然的素色,心裏頭有種無言的酸澀之感。
“我相信,堔弟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屬於他的幸福的。”一聲淡淡的男音落入耳際,帶著幾許悠然,長孫佑寧徐徐轉身,便瞧見耿青長身玉立站在不遠處,明黃的長袍在陽光的掩映下熠熠生輝,璀璨逼人。
“政事議完了?”長孫佑寧藹藹一笑,麵上閃過一絲愁悶,“隻是他這麽一聲不吭地就走了,我擔心爹娘。”
“沒事的,堔弟如今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他又有一身好武功,不會出什麽事的。至於嶽父嶽母那裏,咱們修書一封送過去不就好了。”耿青笑得有些灑脫,一邊將長孫佑寧攬進了懷裏,籲了口氣,道:“佑寧,你大可寬心。看著你愁容滿麵,我的心裏也不好受。”
“耿青哥哥,我不愁了。”長孫佑寧綿綿一笑,一臉安心地靠耿青寬闊的胸膛上,抬手輕輕地環住他的脖頸。
“佑寧,咱們再過幾天也去雲遊四海。反正如今,軾兒也能親政了,咱們是時候該休閑了。”耿青摟住長孫佑寧的腰,頭擱在她的發頂,輕聲說道。
“這樣好嗎?軾兒會不會怪我們啊?”
“我對他已經很好了,讓他安安穩穩地當了十幾年的太子,現在是時候回報我的時候了。”耿青挑了挑眉,然後俯下身,吻住了長孫佑寧的櫻唇。
春光明媚,旖旎無限,此處風景獨好。
後記:璃兒,你將江山拱手送與我,我就將它打理得妥妥當當,再還給你的女兒。
這本該屬於你們神氏一族的江山,將會由你的子子孫孫繼續打理下去。
此生,我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若有來生,我希望我們不會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