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滿山遍野的繁花盛開,芳草萋萋,碧柳如絲。

邊境上,曾經的貿易集市已不複往日繁華,卻還有店家在維持著日常供給。來往旅人少了,店也少了,所以生意倒不見得壞多少。

寧夏用手指輕輕點著桌子打著節奏,等小二把菜單送入廚房後端菜出來。

街邊有很多小乞兒,這都是戰亂紛爭帶來的惡果。才剛剛開戰,就已經出現了這麽多乞兒,要是戰事拉長,該有多少人會流離失所啊……

漫不經心轉了轉大拇指上的扳戒,寧夏想起了那個男人對她說的話:“我隻是要保護他們……”

百姓是無辜的,每個生命都值得去尊重。

寧夏茫然地看著戒指上的細紋,她是不是又錯了?

盡管他曾用她去邦什求援兵,可鍾寧夏比起漢統那麽多百姓的命,確實渺小如塵埃。而等她見到了雷若月,邦什退了兵,契沙西線保住了,是不是意味著,漢統將陷入更深的困境?

她竟然可以影響到戰局!一個連自己下一秒能否還活在世上都還不知道的人,何德何能影響到那麽多生命的去留!

路旁一群小乞兒的爭鬧引起了寧夏的注意。

小乞兒們正圍成一團,對中間的目標拳打腳踢。別問為什麽她隻看到小乞兒們的背影就知道他們在幹嗎,因為曾經她扮做乞兒的時候也遭過這樣的待遇。

拿起桌上剛端來的熱騰騰的包子,瞄準,射擊!

準確地打在背對著她的一個小乞兒的屁股上。

那小乞兒先是捂著屁股大叫一聲:“誰打我?!”,然後四下望了一圈,眼睛就直愣愣地盯住了地上的包子!

還冒著熱氣哪!

他撿起來就往嘴裏塞,剛好旁邊的同伴們看見了,邊對著他咽口水邊四處打量熱包子來源,看能不能自己也那麽好運被砸到。

寧夏叫小兒拿了一大盆的包子來,從窗戶口對他們招招手,然後把包子放在窗台上,看他們各自搶了去分。

乞兒們眼裏望著包子,就不管剛才正在打的人了,這時候寧夏才看清楚,是個大約六七歲的孩子。

那孩子一身泥濘,衣服已經辨不出原來的顏色,身上似乎受了傷,爬起來的步伐有些踉蹌,臉上也有新鮮的和幹涸的血痕,就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他手裏抓著個什麽東西,像寶貝似的護進懷裏,然後才抬起頭,目光剛好遇到寧夏。他隻抹了抹嘴角的血,冷冷地看著她。

好一雙清亮的眼睛!不同於那些麻木的乞兒,在人群中一眼便能分辨。

寧夏笑了,指了指桌前小二剛端上來的五花肉和燒雞,又對他勾勾手指。

那孩子一愣,然後很警惕地看著她,咽了咽口水,終於還是向她這裏走過來。

本來這樣的乞兒店家小二是不會放進門的,可剛才那麽大動靜他全見著了,既然寧夏這大財主請客,小二自然樂得人家多吃點。

那群乞兒見寧夏把那孩子招進店內,都猛吞口水,有的大著膽子趴在窗台上往裏看,都被小二惡狠狠地敢了出去!

孩子坐下,眼睛直盯住寧夏,沒動。

“餓了就吃吧。”寧夏把筷子放到他麵前,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溫柔點。

孩子這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恩,這孩子穿的衣服雖然破爛,可袖口還隱約可見銀絲暗紋。他吃得很急,顯然是餓了,可端著碗拿著筷子姿勢卻端正,背是挺直的,腿是放平的,還有身上臉上並不如那些乞兒般骨瘦如柴,多少剩著點肉。

最關鍵的是,那孩子的眼神,犀利得緊。

基本上可以斷定,這孩子出生大戶人家,不知因為戰爭還是其他緣故,落難或者和家裏走散了。時間應該不長,最多一個月。

否則即使眼神不麻木,人也會餓成皮包骨。

他拿筷子的手有些不太便利,新流出的血覆蓋了原本幹涸的血痕,不知道有沒有舊傷,會不會傷到筋骨。

寧夏安靜地等他吃飽放下筷子,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沒說話,盯著她的目光依然警惕。

寧夏笑道:“不說算了,吃飽可以走了。”

孩子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很快又沉了眉,死死地盯著她。

寧夏不理他,開始吃她的飯。

忽然孩子一把抓住寧夏的手,嚇得她把筷子都掉地上了。

“怎麽了?”寧夏問。

“這個……”那孩子臉色煞白地盯住寧夏大拇指上的扳戒。

“你想要?”寧夏抽回手問,就他這年紀身段,無論是要搶劫還是偷盜,都還太嫩。

那孩子還傻愣愣盯著,回過神來,才搖搖頭,“不是。”

寧夏凝眉,不是那幹嗎激動成那樣?

等她吃完要起身付錢,他才開口道:“臨風。”

“什麽?”寧夏一愣,這孩子的契沙話講得有些生澀,聽來不像本地人。

“我的名字,臨風,玉樹臨風的臨風。”孩子重複了一遍,神情已經不像看敵人般看她了,帶著一些莫名的探究。

“臨風?好名字。”不過離玉樹臨風的境界差遠了。

寧夏摸摸他的腦袋,說:“跟我走嗎?”

臨風又一皺眉,那神情,讓寧夏忽然想到一個人——阿木圖。

說不出來哪裏像,眉目間,卻感覺有些神似。

還是,她想他了的緣故?

甩甩頭,想什麽呀,她瘋了。

“你要去哪裏?”臨風皺著眉問。

寧夏手指輕彈他的眉頭,笑道:“別跟個小老頭一樣,要多笑笑,這樣才討人喜歡。”

為了這新揀來的小東西,寧夏特地去客棧要了個房間,讓小二送來一些外傷藥和浴桶洗澡水幫他清理。

脫下來的髒衣服他仔細地疊起放好,似乎藏了什麽東西在衣服裏麵,寧夏無聊地轉過頭去,她怎會稀罕一小孩的寶貝。

臨風似乎很習慣別人伺候他洗澡,寧夏給他洗,他也沒有一點不自在。

把身上的泥水洗去後,寧夏仔細打量了一遍他的身體,身體沒有外傷,但淤青可不少。臉上一塊青一塊紫就不說了,嘴角也有些滲血,膝蓋磨破了皮,手指關節處在剛才那場圍攻中被弄傷,皮都快爛了……

這樣的手還能拿著筷子把飯吃完,這家夥不容易啊!

寧夏邊拿幹布擦拭邊感歎。輕輕吹著傷口,倒上藥粉,再用繃帶包住,她抬眼望他,隻見他牙齒咬緊了痛得臉色蒼白渾身打顫,硬是沒哼唧出一聲!

寧夏握住他發顫的手,拍拍他的臉,笑道:“好了。”

這樣擦幹淨了臉,給他換上一套新的衣服,看起來倒也是個白淨的娃。如果忽略掉臉上那些傷痕的話,粉嫩嫩的,很讓人想捏一把。

就是眼神有些凶,就這點不可愛。

可是……有點像川寧小時候,川寧小時候也一點不可愛。

心中不由一軟,寧夏摸摸他的腦袋,溫柔地問:“來告訴姐姐,你從什麽地方來,又要到什麽地方去,聽口音不像本地人,是跟家裏失散了,還是……”

臨風眼睛一下子睜老大,把寧夏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驚道:“你是……女的?”

嗬。

嗬嗬。

嗬嗬嗬。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寧夏眼角抽搐了一下,點頭,“對,姐姐我是女扮男裝。”

臨風的目光從她的臉向下移動到她的胸部……

寧夏猛得一個鍋蓋巴掌貼上臨風後腦勺,吼道:“看什麽!姐姐我用布裹住了!”

臨風哆嗦了一下,轉身鑽進被窩裏,臉刷地紅了。倒不是因為寧夏的胸部,而是……他忽然發現自己被一個陌生女人看光了……

“躲什麽躲啊!你哪裏我沒看過!”寧夏過去搶被子,一扯,他死命抓住被角的手傷又裂開了,疼得他齜牙咧嘴。

“你這個女人!”臨風一臉羞澀加惱怒,“你……”

“我怎麽了?”寧夏冷笑,“我再大幾歲都可以當你娘了!”

提到娘,臨風一窒,睫毛顫了顫,沒說話。

寧夏一愣,小心地問:“你娘……不在了?”

臨風怒吼:“你娘才不在呢!”

寧夏點頭,“我娘是不在了。”

臨風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說:“那……接下來你要去哪裏?”

寧夏沒說話,伸手攬過他,這回他沒掙紮,隻是捧著個茶杯喝水。

她輕輕幫他擦著頭發,說:“去死。”

“噗!”茶噴了出來,臨風被嗆到了。

寧夏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忽然笑出來,用力把他的頭發揉亂。

“你!”臨風的小臉漲得通紅,“別碰我的頭發!”

“你要去哪裏?如果順路的話我可以送你。”寧夏收起玩心,正色道。

“很遠的地方。”臨風看著她,兩隻眼睛閃亮亮,“你真的可以送我嗎?”

“喂,別忽略我的後一句話。”寧夏眼皮一挑。

“我娘本來是讓人送我去南疆找爺爺的,可是路上遇了劫匪。”臨風無辜地說。他是好孩子,他沒有說謊。

寧夏一怔。

南疆。

有一個男子說,他要先帶她去南疆,然後帶她去大漠,最後回江南開個茶樓。

心忽然抽了一下,連呼吸都有些疼痛。

“那你家在哪裏?”她問。

臨風又抬眼看了一下寧夏,再看著她手上的戒指,說,“漢統。”

“漢統?”這倒是意外。

“是邊民,就在邊境上。”臨風補充道,“你送我到幡城就可以了,那裏最近,我四叔在那裏。”

“幡城?”寧夏想了想,“那裏現在不在打仗嗎?”

“誒,是嗎?”臨風天真地眨著大眼睛,“我不知道呢。”

“……”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呢!換成別人或許會被這小屁孩騙了,她寧夏不會。

她在她家川寧身上,已經把對付小孩子的招數磨練得百煉成鋼了!

不過……送送他也無妨。

反正她本打算繞道漢統回邦什的。

反正……求死,也不急。

寧夏望天,自嘲地笑了。

寧夏和臨風一起騎在小三身上,小三並不反感。

寧夏發現小三還是比較喜歡孩子的。

拍拍馬背,臨風問寧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鍾寧夏。”多麽響亮的名號啊!

臨風眼裏閃過一道不易發覺的光,點點頭,說:“那好吧,寧夏,送我到幡城,我一定讓我四叔賞你。”

寧夏牌大鍋蓋又一次罩上了他的後腦勺,“說話真不懂禮貌!”

臨風怒,捂著頭扭頭瞪她。

“看什麽看!”寧夏做勢還要打。

臨風縮了縮脖子趕緊回頭,嘴裏嘟囔,“跟玫小妞真像……難道世界上的女人都是這樣嗎?”

“你在嘀咕什麽?”寧夏手指又戳上他的頭,想來也準沒好話。

哀叫一聲捂住頭,臨風怒道:“我以後絕對不娶女人當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