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送進花香幾許,月牙兒掛在夜幕中,高過柳梢頭。

酒席已差不多散去,寧夏摟著臨風癱倒在桌前。酒杯傾倒,醇釀沾濕了她的青蔥玉指,盈潤了拇指上銀色的扳戒,流光幾許。

莫淩霄坐於高位,斜斜靠在長椅上,把玩著酒杯,迷離著雙眼注視著她。

他不會醉,喝再多酒都不會醉。

他已經沒有資格醉了。

他舒了口氣,揮揮手讓身邊的侍從從寧夏懷中抱走臨風,然後慢慢踱步過去,在臨風的位置坐下,看著她,笑。

她似乎瘦了,也成熟了,比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吸引人了。

“恩……”在睡夢中寧夏動了動,濕手一甩到他的大腿上,高級綢緞立刻出現了一個水漬印。

看著那個水印,和水印上她的手,他笑意更深了。

輕輕執起那隻氳著酒香的手,看了許久,低頭,吻住拇指上的扳戒。

濃濃的醉人芬芳。

香氣果然是比酒本身更容易讓人沉醉。

……

寧夏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

臨風用力把她搖啊搖,才搖醒。

眯開眼,見是臨風,寧夏一個翻身向內,用被子蒙住腦袋,繼續睡。

“寧夏!起來了!”臨風太矮,夠不到被子,便脫下鞋子,跳上床。

“走開!別吵!”寧夏一把推開他,差點把臨風從**推了下去。

“寧夏!起來!我要走了!”臨風急了,一把摟住她的腰。

“走好,不送!”寧夏頭都沒抬說。

臨風抱著她的腰用力搖,急道:“我要去南疆了!你和我一起去!”

聽到“南疆”兩字,寧夏的背僵了下,回頭,“你再說一遍。”

臨風抬起無辜的小臉,道:“四叔要把我送去南疆。現在隻有那裏最安全了。”

“哦。”寧夏茫然點頭,然後又回過頭去睡,“去吧,一路平安。”

“寧夏!你跟我一起去!”臨風撒嬌地繼續晃著寧夏。

寧夏睜開眼,回頭,問:“你四叔說讓我跟你一起去南疆?”

“四叔沒說你一起去,可也沒說你不可以跟我去呀!”臨風眨著天真的大眼睛。

寧夏仰躺著呆望著帳子,望了會,坐起來,忽然一陣眩暈,趕緊扶住頭。

她這才發現身上穿的還是昨天晚上赴宴的衣服,昨晚似乎喝多了……

那是不是……他送她回來的?

寧夏下床,先把臨風趕出門,梳洗了一番,換了衣服,再重新把腫脹的腳裸裹緊。

真疼。

走路姿勢都不對了。

寧夏對著銅鏡把頭發簡單地挽成一條辮子,便和臨風一起去找莫淩霄。

她到不是想去南疆,而是跟臨風離開這裏後,可以再半路逃跑—如果莫淩霄點頭放她跟臨風走的話。

“臨風,走慢點,我腳疼。”寧夏輕拍了下他的手。

“怎麽了?”臨風小心翼翼地放慢腳步。

見他這個樣子,寧夏一笑,說:“好像崴到腳了,沒大問題,慢點就行了。”

“好。”臨風扶住她的手,果真走得很慢。

到了門口,臨風讓侍從先進大廳去稟告。過了會,劉遠升從門內出來,對臨風欠了欠身,侍從這才帶他們進去。

桌上攤著張地圖,莫淩霄背對著他們,俯身正研究地圖。

“四叔。”臨風喜滋滋叫人,手還是小心地扶著寧夏。

“恩。”莫淩霄繞回桌後的椅子上坐下,寵溺地對他一笑,問,“什麽事?”

臨風放開寧夏,走上前,爬到莫淩霄腿上,撒嬌道:“四叔啊,能不能讓寧夏陪我去南疆?”

莫淩霄揚起唇角,捏了捏臨風的小鼻子,搖搖頭,說:“不行的。”

臨風似乎沒有意外莫淩霄的拒絕,隻是無辜地皺著眉問,“為什麽呢?”

莫淩霄的目光淡淡掃過站在門口的寧夏,笑著說:“因為寧夏啊……四叔也喜歡。”

寧夏一聽,猛地瞪眼過去。

喜歡?他這樣子哪裏有一點“喜歡”的影子!

“可是臨風也喜歡。”臨風摟著他的脖子,繼續撒嬌,“四叔讓給臨風吧。”

莫淩霄挑眉,大笑起來,道:“唯她,不能讓。”

臨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怪腔怪調重複:“哦~唯她,不能讓。”

寧夏握緊拳頭,額前青筋暴露,若不是當著莫淩霄的麵,她一定一巴掌把莫臨風這小子打趴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們叔侄兩就沒看到她這個大活人多麽尷尬地站在這裏麽!

“那個……”寧夏清了清嗓子,克製自己緊張的情緒,說,“皇上,寧夏既然已把小皇子送到,便也該告辭了。”

叔侄倆同時抬頭看她,臨風還跟她悄悄眨了眨眼睛,讓她又有失控的衝動……

莫淩霄雖然微笑,可是看不出一點情緒,淡淡地說:“朕剛才的話,你是不是沒聽清楚。”

“啊?”他指哪句話?

“朕,喜歡你呢。”此話從他口中出來,竟是出奇嘲諷!

“所以呢?”寧夏睫毛不禁顫了下。

“要不你留下來給朕當妃子吧。”她越緊張,莫淩霄笑得越歡,竟有了玩世不恭的味道。

“皇上……真是愛開玩笑。”寧夏握緊了拳頭,指骨已發了白。

“朕沒開玩笑。”莫淩霄放下臨風,站起身,向她走過去,“昨天晚上寧夏小姐的風姿,可把本王迷倒了。”

風姿?難道她喝多了做出什麽驚人之舉了?

“不……不敢,寧夏庸俗小人,讓皇上見笑了。”寧夏硬著頭皮才沒有撒腿就跑。如今的莫淩霄令人害怕。

“庸俗小人也無妨,好歹是個小美人。”莫淩霄在她麵前停住,伸手輕輕勾起她的下巴,笑道,“本王自登基以來,尚未娶妻妾,後宮正空缺得緊。”

“寧夏配不起。”她咬住唇。

“配得起的。”莫淩霄正笑著,可讓寧夏覺得寒冷如冰,“你怎麽會配不起呢……娶了你,邦什的援軍三天內就會來,說不定,連契沙都會退兵了。”

寧夏大駭,猛地向後退去,一腳踏空,跌倒在地,扯到了扭傷的那隻腳,直疼得她冒冷汗。

莫淩霄蹲下,也不避諱,握住她的腳,撩起褲腿。

寧夏一驚,想抽回,哪知才一動,他手上便稍稍加大了力氣,一下子疼得她想昏倒過去!於是隻好任他拆開了裹緊的布條,露出了沒見過光,白嫩的腳。

腳裸處已經腫起了一大塊!

莫淩霄皺眉,“你怎麽搞成了這樣。”

“小人皮粗肉糙的,不要緊,很快就會好。”寧夏又想把腳抽回,他卻沒讓。

她坐在地上,兩手撐在身後保持平衡,腿抬起,腳被他握在手中。他的手很大,可以完全握住她的腳,掌心很燙。

“如此細膩也叫皮粗肉糙……”手指在她腳背上摩挲了幾下,莫淩霄冷笑,“那我算什麽?牛皮?”

“哈哈哈哈……”一直站在後麵的臨風大笑起來,引得寧夏又是一陣臉紅。

再笑我就劈了你!

寧夏用眼神瞪過去威脅臨風。臨風縮了縮脖子,說:“那個……四叔,臨風肚子餓了,去廚房找點吃的東西,等下再來。”

說罷臨風便識相……不不,是狡詐地跑了出去。

寧夏望著他消失的轉角,那叫一個幽怨一個恨!

莫淩霄伸手便把她抱起,寧夏低呼一聲反手摟住他,怕他一個不小心把她給摔了……

可是抬眼間,又生硬地撤回手。

莫淩霄沒有在意她的尷尬,直接把她放到了書桌上,折回去取出一瓶藥膏,走過來,重新抬起了她的腿。

“沒關係的……自己會好的。”寧夏下意識想拒絕。

莫淩霄冷冷看了她一眼,說:“你什麽時候變那麽膽小了?”

“……”這不是膽小不小的問題好不好!

莫淩霄沒再看她,指尖挽過藥膏一抹,輕輕覆在她的腫脹處,輕輕揉開。

力氣拿捏得剛好,那藥膏也定是上等材料做成,充鼻一股清香。

患處先是有些微涼,然後在他的指下漸漸熱起來,隱隱有些痛,可是舒服了很多。

隻是他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用手握著她腳的姿勢有多麽曖昧。

“謝謝。”她的聲音低若蚊叫。

他抬眸,愣神,然後歪了歪嘴,笑,“以身相許吧。”

寧夏眼角抽搐……好,當她沒說!

“寧夏。”他異常溫柔地開口。

“什麽?”他一開口她就緊張,有些驚弓之鳥的現象出現了。

“你不能走。”他垂目,看著自己握劍的手如今正溫柔地輕揉著她的腳裸。

“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應該做好事,把自己也賠了進去!不應該管你的侄子,應該讓他自生自滅,是不是?”她很冷,真的很冷。

“你相信命嗎?”他抬起頭。溫柔的笑容,是曾經他表露在她麵前最多的表情。

寧夏沉默了,沒有說話。這個暖暖的午後,壓抑到令人心都痛了。

“以前我不信命,可是自從那次你離開以後,就信了。”他放下她的腳,說,“你知道,你對漢統來說意味著什麽?”

漢統……他竟然說漢統!

“阿木圖是個可怕的對手,他不隻是侵略這麽簡單。”他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不隻是侵略?”寧夏一愣。

莫淩霄笑得很殘酷,緩緩地說了兩個字:“屠殺。”

寧夏一哆嗦,寒冷的感覺陡然從脊背升起……

忽然明白,為什麽她一直會以為阿木圖是很好對付的人……因為他喜歡她。若不是喜歡,他又豈能容忍她如此任性妄為!

莫淩霄又笑,“雷若月也不好對付,全家都死光了,他沒選擇刺殺之流來報仇,而是一手策劃叛變,換了帝王……這個人真可怕,連我都做不到他這個程度。可是幸虧,他還有弱點。”

寧夏猛地抬頭,然後搖頭,“不……不是……我不是……”

“你是的,你正是他的弱點。”莫淩霄看著從門外灑進來的陽光,說,“在這盤棋中……你可是棋眼。”

她咬著下唇,雙手絞在一起,無意識地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戒,說:“所以……對你來說,我隻是顆棋子?”

他背著光站在眼光下,陽光才刺眼,使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知道他的唇角輕輕揚起,依然微笑。

許久,他才說:“沒有任何事情,比漢統百姓這萬千生命更重要。”

沒有任何事情,包括鍾寧夏。

也包括他自己。

她點頭,可以理解,隻是……情何以堪!

他們至少也是……曾經相濡以沫的朋友吧。

“我明白了。”寧夏垂目,笑得很無力,比哭還難看。

“如此便好。”莫淩霄依然輕笑,雲淡風輕,似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走後不久,臨風就折了回來,她還坐在桌子上,腳**著垂在桌邊發呆。

“寧夏。”他的聲音很輕,小心翼翼。

寧夏抬頭,對他伸手,微笑,“臨風,過來。”

臨風乖乖走過去,任寧夏抱在懷裏,然後說:“四叔讓我晚上就走。”

“恩,路上要小心,別再做小乞丐,沒有第二個寧夏會把你帶回來了。”寧夏輕輕在他額上印上一吻。

“寧夏!”臨風伸手抱住她的腰,把臉埋進她懷裏。

“你剛才是不是就在門口。”撫著他的頭發,她輕聲問。

臨風“恩”了一句,沒有抬頭。

她笑了,又問:“他的話你都聽到了是不是?”

“寧夏……”臨風撒嬌地搖頭。

果然聽見了啊。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盡管不想走,但深知自己留下隻能成為累贅,所以一句怨言都沒有。才七歲,他就知道什麽時候該撒嬌什麽時候不該,知道什麽叫做顧全大局。

太聰明不是好事,活著太累。

況且他隻是個孩子,這樣懂事的孩子會令人心疼。

寧夏忽然想起了雷若月,他曾經也是個聰明又早熟的孩子。

秦天生對她說過,你被雷若月保護得太好了,所以你才什麽都不知道。

現在想來這話一點都沒說錯。她一直把雷若月當成一座山,是他撐起了她的一片澄澈的天空。可是她從來沒去想過,這座山外,該是怎樣一個現實的世界,雷若月,又為她擋掉了多少風和雨。

她能記得的,隻是在宮中或山野間,她的笑聲和他的笑容。滿眼的碧綠青翠,他牽著小三走在前麵,而她坐在小三背上,悠晃著兩條腿,找他的碴。每每這個時候,他的笑容都分外無奈,分外寵溺,然後她就覺得自己是這個世間最幸福的人。

她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的路都會這樣走下去,和他在醉夜裏笙簫長歌,數山川星河。

也所以……剛離開皇宮,遇見莫淩霄前的那半年,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她的世界裏最大的支柱倒塌了,塌得如此突然!

要不是遇見了莫淩霄,她大概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吧……不會遇見阿木圖,不會成為棋子……也或許不會活到現在,早餓死在路邊了。

所以雷若月果真是殘忍的,那麽寵她,寵得她完全不能沒有他,然後狠狠拋棄了……

輕輕拍拍臨風的背,讓他抬起臉,然後幫他整理了下衣服,說:“照顧好自己。”

“臨風知道。”他乖乖點頭。

寧夏歎了口氣,說:“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見到你,到時候,臨風該真是個玉樹臨風能獨當一麵的男子了吧。”

臨風似乎想說什麽,但目光閃爍,猶豫著說:“寧夏,四叔……他對你……”

寧夏笑著搖頭,“他不喜歡我。”

臨風的兩根小眉皺得像個老頭,說,“那你呢?你喜歡四叔嗎?”

寧夏將戴著扳戒的大拇指貼住掌心,其他四指彎曲,包緊,然後笑著說:“不喜歡。從來都……沒有喜歡過。”

門口閃過一道陰影,寧夏抬眼,愕然看見莫淩霄。

他似沒有聽見,笑著走進來,說:“你們兩個不餓嗎?要用午餐嗎?”

寧夏這才想起自己還坐在莫淩霄的書桌上,趕緊跳下去,想找鞋子穿,可腳才落地,就痛得擰住了眉!

“寧夏!”臨風擔心地扶住她。

她拍拍他的手,努力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莫淩霄從身後抱起她,放到椅子上說:“朕會讓人送餐進來,就在這裏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