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晚媱錯開眼, 想轉頭走。

“你會嫁給別人嗎?”他在她身後輕聲問,嗓音中有幾不可聞的顫,含著她從未感觸過的卑微。

他在害怕。

怕她真的不願回頭, 甘之如飴的另嫁他人。

餘晚媱隻愣了那麽一瞬,慢慢往回走, 大抵是夜間風冷,吹得她瑟縮, 有幾縷頭發拂過她的眼角, 濕氣升騰, 然後她聽見腳步聲, 走近她,一件衣袍披到她肩頭,在那隻手覆上來時,她應該嫌惡的撥開, 但她僵住了,手的主人小心翼翼抱住她。

他們站在風口裏, 秋風吹的人眼睛疼,疼的眼睛控製不住流淚。

指腹摩挲著她的麵頰,一點點抹去那些淚,然後托起她的臉,她不願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是何等狼狽,閉眼時,他將自己的臉貼近, 她的身形一頓,水汽自他麵容渡到她的臉龐, 耳畔是他沙啞的乞求聲。

“別不要我。”

他說完這句話, 自覺的退開身, 餘晚媱睜眼即見他旋身,他臉上的水痕一閃而過,他再沒底氣轉過頭跟她笑了,隻很輕道,“夜深了回屋吧,我走了。”

他說著走,卻沒動,像在等她回話,可她一直沒有應聲,他的肩膀逐漸坍塌,最後拖著步子離開了。

夜色下,枝頭落葉唰唰掉落,砸了餘晚媱一身,她從怔忡中回神,手拉了拉衣裳,轉回屋裏。

——

陸恒從英國公府出來,上了馬車,車行在街道上,陸恒掀起車簾朝外看,這時候臨近宵禁,路上沒什麽人,直行過一個巷子口,卻見餘雪晨提著燈和沈玉容站在巷子裏,沈玉容推給他一隻裝的滿滿的袋子。

那裏頭應是錢。

臨近秋闈,餘雪晨需要花錢的地方不少,他們在京裏還沒站穩腳跟,哪哪兒都缺錢,又不要英國公府接濟,顯然過的不好。

沈玉容在沈家的日子不好過,這錢大約是她的體己了。

他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麽,隻見著餘雪晨沒收荷包,反倒遞給她一支絹花,這種絹花值不得幾個銀子,京中大小店鋪隨處可買到,但沈玉容揭過那支絹花,極珍重的放進荷包裏,隨後兩人分開。

夜月下掩住了所有情思。

陸恒放下車簾,閉著眼靠在車壁上,沈家再不濟也是伯爵府,沈玉容還是沈宿嫡女,即便沈玉容曾被休棄,沈宿也不可能放任沈玉容嫁給一個商人之子,他幫不了他們,隻有靠餘雪晨自己努力。

馬車行回陸家,至此喧鬧靜止。

隔日晨起,陸恒按照慣常上朝聽政。

下朝時,聖人身邊的大太監過來請他去紫宸殿前等候。

日頭毒,他在紫宸殿前跪了足足三個時辰,一直到下午,大太監才過來,命人來施撘刑,所幸沒打太狠,隻給了十棍,卻也讓他腰骨疼麻了,站都站不起來,自有太監過來扶他往出走,將才上車,他連坐都坐不住,差點栽倒下來,硬挺著坐穩了,馬車還沒動,爬上來一個人。

正是都察院都禦史荀誡。

荀誡上下打量著他,道,“陸大人倒能挺,傷的不輕吧。”

陸恒勉強笑道,“還好。”

荀誡道,“您知道聖人為何罰您?”

陸恒搖頭。

荀誡歎了聲,“您下一趟江南,即是替聖人辦差,就不該碰女人。”

陸恒頓住,陡然明白過來,他在江都救了餘晚媱,後來餘晚媱便被他安置在衙門裏,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帶去的兩個小廝,尋常人連餘晚媱的麵都沒見過。

也就那次他出門去給餘晚媱買衣裳,碰見陳肅,為了磨搓他買了不少零嘴雜物。

“是陳鹽政?”

荀誡揣著袖子向他透露,“不是陳鹽政,是曹國舅。”

曹國舅是曾經的淑妃,現在的曹昭儀的親哥哥。

陸恒神思微凝,“他說了什麽?”

荀誡告訴他,“曹國舅先是來找的我,他說您在江都帶了個女人回京,他想讓我參您私養外室,我沒答應,後頭不知怎麽被聖人知曉了,聖人召我進宮說了此事,我替您說了兩句好話。”

若換作以往,豢養外室的朝官可能會直接被奪去官職,這次有荀誡從中周轉,聖人隻給他一頓打,官職倒保住了。

陸恒拱手道謝,“荀禦史這份恩情我銘記在心。”

荀誡擺手,麵上糾結,“我向來覺得您是正人君子,這外室您若真有,還是盡早處理了。”

他很為難,陸恒跟他有交情,但督察百官是都察院的責任,他替陸恒遮掩了一回,著實良心難安。

“我沒有外室,這是栽贓,”陸恒冷道。

荀誡瞪大眼,當即起身,“這曹國舅未免欺人太甚!我就說您不至於幹這種勾當,原來竟是他誣陷您,我得去跟聖人說道說道。”

陸恒止住他,“算了,沒必要結怨,正是多事之秋,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荀誡點頭,“那三皇子私吞帑銀,與您有什麽關係,曹國舅這不是不敢跟錦衣衛撒氣,卻欺負到您頭上來了。”

他們這些京官也是難做的,不想卷入黨派是非,就隻能忍受各派排擠打擊,稍一不留神,就是萬劫不複。

陸恒半眯住眼,心下想的更遠,胡鑲是皇後的人,那三百萬兩帑銀是江南運司衙門短缺的,按理也該是江南鹽院的錯誤,胡鑲卻將其栽贓到三皇子頭上。

陳肅不沾一點灰,轉頭再向曹國舅透露他養了女人,借曹國舅的手除掉他。

陳肅這是東宮和三皇子兩頭吃了,誰倒台都不會影響到他的官位。

確實圓滑。

荀誡不便久留,與他告辭下了馬車。

——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陸恒在宮裏受罰,不過半日功夫就穿入英國公府,傅氏在屋裏跟餘晚媱道,“虧得我信他真心愛你,卻不想他在外頭養女人!”

餘晚媱正在喂歲歲吃蛋羹,聞話滯住,心尖膩厭濺起,嘴上說著情話,背地卻能跟別的女人廝混,果然如他父親一般。

肮髒下流!

“那女人是他從江南帶回來的,你父親出去打聽,說是兩個當時在衙門裏不清不楚的睡在一起,真是沒臉沒皮!”傅氏氣狠狠道。

說罷見餘晚媱愣呆,才想安慰幾句,餘晚媱的臉色卻變得難堪。

傅氏登時哎呦一聲捂住嘴,忙拍了自己兩下,趕緊拿走她手裏的碗,讓奶娘把歲歲抱走,愧疚道,“都是母親的不是,怎麽忘了是他救的你。”

她觀察著她的神色,小心問道,“這外頭說的……是窈兒你?”

餘晚媱麵頰發紅,“這是造謠,我跟他沒有那些。”

傅氏一顆心放回肚子裏,轉而便心疼起陸恒來,“我聽說他挨了撘刑,傷的不輕,終歸他是為著你受罰,咱們還得去瞧瞧。”

餘晚媱想說不去。

傅氏拍著她的手,“聽母親的勸,咱們偷偷的去,也算是償還了他的情分。”

傅氏眨了眨眼,不由傷懷,“今早上,你父親跟我提你的婚事,母親知道你心裏的疙瘩,你不願和他再續前緣,母親也不逼你,等你大哥定下了媳婦,我再給你相看人家。”

往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餘晚媱想起昨晚顧淮山那副急著要將她甩走的樣子,自嘲的笑了笑,旋即道,“母親不用去陸家,家中有事您走不開,我去看他,與他說清楚。”

傅氏眼眶有點紅,嗯了聲,忙不迭起身出去叫人備馬車,送她走角門出去了。

——

香檀院如今已大變樣,餘晚媱由人請進來時,差點沒認出來,院中花草芳菲,池中錦鯉歡脫吃食,廊上的丫鬟們在嘻嘻哈哈玩鬧,很難想象這是陸恒住的院子,他向來重規矩,丫頭們敢這麽沒規矩,早轟出府了。

餘晚媱被引到一間房門前,丫鬟敲了敲門,“侯爺,英國公府的三姑娘來看您了。”

裏頭有一瞬沒聲,良晌聽見他道,“我有傷在身,不便迎客,讓三姑娘回去吧。”

丫鬟扭頭對餘晚媱道,“顧三姑娘,侯爺確實傷重,要不您等我們侯爺養好傷再來探望?”

餘晚媱立在門前沉頓許久,倏爾伸手將門推開,抬腳跨了進去,屋門啪的關上。

丫鬟眨巴著眼好奇,想鑽門縫看,叫另一個丫頭揪著耳朵趕走了。

這間房很大,房內陳列擺設更似婦人居所,入內室即見那張架子**掛著青色紗帳,陸恒艱難從**爬起來,他沒法坐,後背傷的太重,那淺薄褻衣滲出來血紅色,可能他的膝蓋也不好,跪了那麽長時間,這會子估摸很疼吧。

這都是因她之故,算得上無妄之災了。

陸恒仰頭看著她,慘白麵容顯出笑,“你怎麽來了?”

餘晚媱一步步踱到床前,低眸凝視著他,他們近在咫尺,不久後,等她嫁給別人,他們就再也看不見彼此了。

過往的糾葛都會煙消雲散,他們會成了真正的陌路人。

陸恒遲疑著要站起來,被她一手按住肩膀,他驀然一怔。

細白手指環上他肩膀,餘晚媱屈膝趴進他懷裏,張唇覆在他嘴邊,在瀕臨崩潰時,她想。

就放縱這一回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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