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郡已經不想去追究到底哪一個環節出了紕漏——

不管是助理辦事不夠嚴謹,還是餐廳老板娘有超神的第六感。

都不重要了。

因為不管怎麽樣,聶斐然已經知道餐廳歇業是他從中作梗,並因此受到傷害。

那天他把聶斐然抱在懷裏不停道歉,可是聶斐然的眼淚還是像潺潺的小溪流個不停,好像他每多說一句原諒我寶貝,聶斐然的傷心就要更多一分。

這是他們在一起後聶斐然第一次因為生活上的事流淚。他哭了沒一會兒,眼睛就腫得不像樣子,淚水把一張好看的臉糟蹋得一塌糊塗。他的鼻尖變得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後懨懨地垂在下瞼,整個人好像完全失了之前的神采。

直到睡前聶斐然都沒說話,但關燈後,他很輕地翻過身,小動物一樣擠到陸郡懷裏,把臉埋在他胸口,又要手和腿全都纏著不放,像抱一隻比自己還大的毛絨玩具,脆弱又依戀的樣子,身上的溫度熱熱地烘著陸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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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跟陸郡說早安,陸郡問他是不是還生氣,他抿著唇想了一會兒,說不生氣了。

好像聶斐然就是這麽好脾氣,對陸郡,總是狠不下心讓他帶著壞心情出門。過去在**折騰得狠了,他也最多賭氣半天,晚上陸郡進門,他還是會親他抱他,會做他喜歡的吃的菜。

所以陸郡以為自己勉強過關,而這件事到此為止。

但顯然,下一次再犯傻,就沒這麽容易翻篇。

其實也不能說是犯傻。誰都沒有錯,隻是避無可避,陸郡終於在某天碰倒了聶斐然心中那堆蓋了一年的多米諾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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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G國經濟數據大幅下滑,傳統消費市場一蹶不振,導致很多相關企業申請破產保護,領失業救濟的人一抓一大把。許多公司為了節省成本精簡人事,往年幾百人的新招職位被縮減到幾十個甚是十幾個,使得聶斐然逆流而上式的求職愈發艱難。

每場麵試都像在打仗。隨便哪個都是三輪到五輪起步,從筆試到無領導小組,篩選後群麵後再反複單麵,伴隨著每一輪都不低的淘汰率。

而麵五輪在第四輪被淘汰,聶斐然已經是第三次經曆這樣的不甘和遺憾。

人處在被反複比較和挑選的境地時,總是會非常容易敏感和自卑。其實有的時候並不是你不夠優秀,隻是你跟那個職位不匹配,或者你跟那位掌握求職者最後去留的hr沒有眼緣。

但就算知道是這樣,過程還是足夠折磨。

聶斐然覺得自己像被放在油鍋裏反複煎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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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還不止如此,來自方方麵麵。

一方麵聶父聶母對他的選擇不支持不反對,但內心是希望他回國工作,而聶斐然也憋著一股勁想要證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另一方麵則現實得多——

他的簽證很快要逾期,如果沒能在之前順利找到滿意的公司替他擔保拿到工作簽證,那他和陸郡必然麵臨著分開。

整個八月,他把自己武裝在單調的西服襯衣裏,提著公文包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間匆匆走過,進入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辦公室,最後郵箱裏收到若幹不同措辭但同樣委婉的拒絕信。

聶斐然不是很輕易就被困難打倒的人。即使他壓力大到整夜失眠,當每天心神俱疲地回到家,抱著陸郡傾訴完一天的遭遇並得到安慰時,他又會徒然生起麵對新一輪考驗的無窮力量。

某種意義上,那一時期的陸郡就像聶斐然的救命稻草,承載著他對俗世生活的一點點天真幻想——

就算一直失敗,也還是還有人在等他。所有人都可能對他說聶斐然你不行,你不是我們想要的人,但那個人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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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聶斐然刷牙時突然開始流鼻血,他用毛巾捂著口鼻,陸郡則手忙腳亂地去冰箱裏翻冰袋。

陸郡每天看著他被工作和簽證的事折磨得吃不好睡不好,一邊著急一邊想罵他笨蛋。

如果他開口,陸郡給他找一份工作可以說易如反掌,但他從沒提過,也沒這麽想過。

聶斐然一直就是那個放著簡單模式不選要去挑戰極限模式的笨蛋。

而那天是聶斐然去G國幾年中經曆過最糟糕的一天。

他好不容易止住鼻血,出門時陸郡怎麽也不放心非得送他到麵試的地方。他不好意思坐很豪華的車出現在那家公司門口,於是離路口還有一段距離便要求下車。

陸郡隻能看著他匆忙跑開的背影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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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斐然按照流程去簽到交材料,之後被領入等待室。

漫長的等待後是第一輪整體群麵,所有的候選人都鋒芒畢露,搶奪著最能吸引麵試官注意的發言角色,自由辯論環節更是吵得翻天。

一個小時後,麵試官宣布名單,一半的人與這個崗位失之交臂。之後部門群麵,然後是每個公司都不同的企業文化宣講和答疑。

一般來說,到答疑環節,上午的安排就告一段落,留下的人可以去前台領餐券或者午餐補貼,稍事休整後繼續下午的麵試。

可那天那家公司好像不打算給求職者們一點喘息的空間,緊接著馬上開始走剩下兩輪的安排。

剩下兩輪同時進行,聶斐然排到的先是場一對一的麵談,談話官是聶斐然申請職位的直接領導,一位身材高大表情嚴肅的紅發女士。

她看了聶斐然的簡曆後,沒有表現出滿意也沒有表現出不喜,而是針對聶斐然做過的項目和作品集問了很多細節和專業問題。

聶斐然一一答過,大部分內容已經在之前麵試的反複詢問和介紹中爛熟於心。

最後一個問題結束後,紅發女士禮貌地與聶斐然道別:

“謝謝您的回答,您可以離開了。請出門後通知門外下一位女士進來好嗎?”

聶斐然無法從她的態度推斷出自己是否在她主導的環節有勝算,所以隻能先放下雜念,由工作人員引導著進入了最後一輪的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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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輪是所有求職者都會頭痛的壓力麵,聶斐然經曆過,隻是那天的情況要比之前有所不同。

那個會議室比之前的所有會議室都小,而麵試官卻莫名比之前幾輪加起來還多。由於空間限製,麵試者和麵試官離得很近,簡直像是被包圍其中。

負責主要問話的是正中的三位,而正麵聶斐然那個男士,從聶斐然進門到入座都沒有抬眼看過他。

一開始還是傳統的問題,問聶斐然覺得自己有什麽缺點,讓聶斐然給自己的表現打分。

但漸漸地氣氛開始越來越緊張,正麵的那位麵試官漫不經心地翻了幾下聶斐然帶去的簡曆和資料,手裏轉著一隻筆,沉默了一會兒才抬頭注視他,“你的項目經曆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先生,我為我寫的每一行字負責。”

“你在這個項目裏發揮了什麽價值嗎?"麵試官淡淡地挑眉,"唔……看上去隻是跟著劃了水。”

“不是的先生,我擔任這個項目的統籌,從早期企劃和成員職責劃分,中期負責采集篩選樣本,到最終對輸出結果的細化,每一個階段我都參與其中。”

“嗬。”麵試官聽完,笑了一聲,總結道:“最虛泛的領導者。”

之後他也不再理聶斐然,微微欠身,像把聶斐然當空氣似的自說自話與旁邊同事討論起來,他語帶嘲弄地跟同事說:

“現在的年輕人可不可信啊,聽說有些人來麵試,隻因為我們公司的午餐報銷比例全行業最高呢。”

除了聶斐然,會議室的其他人都哄笑起來。

強烈的壓迫感,沒有吃午餐造成的低血糖,以及情緒上難以抑製的波動,讓聶斐然在那一刻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而周圍人戲謔的聲音和表情在也這種不適感中戲劇性地放大了。

但聶斐然還是試圖辯解一點什麽:

“抱歉先生,我認為您誤——”

麵試官卻打斷他,麵上堆起一個輕慢又敷衍的笑:

“我們沒有別的問題了先生,您可以去領午餐券了。”

從會議室出來後,聶斐然繃著沒有表現出什麽情緒。

但最後那句話的殺傷力,比直接對他說“對不起我們不打算雇傭你”還大,不僅表現出麵試官們對他本人毫無興趣,還好像暗示著在座的人——

這位求職者來麵試隻是為了白嫖一頓免費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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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寫字樓時,他看了看手表,那個時間陸郡還在上班。不過他也沒勇氣打電話過去。說什麽呢?說我剛剛對自己存在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產生了懷疑,現在已經快要精神崩潰了?

聶斐然苦笑,手掌用力地揉搓著自己的臉。

他沒有給陸郡打電話,也沒有去領餐券,而是走到寫字樓附近的一個小花園,在自動販賣機前給自己買了一杯雙份糖漿的拿鐵。

拿鐵甜得發膩,但他一邊喝一邊哭,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麽狼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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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別罵那位麵試官,他隻是一個給資本家打工的好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