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藏是被渴醒的。

睜開眼,嗓子冒煙兒地疼,泛著奶油的甜苦和無端端的血腥味。

“楊聲……”下意識地喚了那個最熟悉的名字,夏藏撐著床鋪緩緩坐起來。

房間空**昏暗,門外也寂靜無聲,夏藏眯著眼坐了一會兒,頭疼發暈。

想喝水,想……楊聲。

他終於想起要開燈了,白光灑下來,讓他感覺舒服了許多。

很快他看到床頭的保溫杯,探身拿起,底下有張便簽紙條。

似乎有什麽預感,夏藏沒立即拿起紙條,隻輕輕擰開保溫杯蓋,倒水,喝掉。

水是溫的,入口有點甜。

喝了一兩杯後,感覺到胃裏的空洞。

是該找點什麽吃的,但頭好暈,身上也痛。

紅花油殘餘的味道刺鼻,他打了個噴嚏。

蓋好杯蓋,將杯子放回床頭櫃。

沒有壓到那張紙條,淺色的紙麵勾勒著黑墨的字跡。

像一串歪歪扭扭的螞蟻,列隊向他走來,等待他的檢閱。

他胃裏空得難受,隔著衣料和血肉,怎麽都解救不了。

他該看看那張紙條,然後去找點兒吃的。

準備著一目十行,但那句話卻簡潔而明晰。

他想起楊聲的手傷了,哪怕一句話寫起來也費力吧。

字兒確實比平時還難看,高考可不能寫成這樣子。

夏藏小心地把紙條攏在手心,掀被下了床。

桌子上,楊聲的書籍不見了;他打開衣櫃,也隻看到自己以前掉了色穿不下的舊衣。

好容易,他想起自己還有個磚塊手機,滿房間地找,最後發現就在枕邊。

“男朋友”的號碼仍在置頂,他打過去,關機,無人接聽。

門鎖動了,他沒抬眼,知道是夏滿進來了。

“醒了?”夏滿反手帶上門。

夏藏捏著手機,目光空泛無神,“你把楊聲趕走了?”

“隻是讓他換個地方搞學習,收收心。”夏滿坐到他旁邊,“想吃點兒啥子,我點外賣。”

“你把阿姨也趕走了?”夏藏喃喃反問,“把她趕去,監視楊聲?”

“那還不是你們兩個幹出來的好事!”夏滿狠狠地啐了一口,“我真的是,上輩子造麽子孽咯,這輩子要被你們啷個氣!”

夏藏聽著他毫無意義地咒罵,左耳進右耳出。

胃開始疼痛,不是那種一下一下的絞痛,而是鈍痛,像有什麽重物壓著了,抽離不出來。

而夏藏明明連進食都沒有,胃裏空空,隻有一點水。

下意識就按開手機遊戲,他抖得厲害,按鍵都不穩。

貪吃蛇的曆史記錄都是楊聲打下的,他一條一條看過去,在心裏默念每一個數字。

但顫抖和胃痛並沒被緩解,反而更加厲害。

夏滿停止了嗶嗶賴賴,伸手按住他肩膀,試探性地喊道:“夏藏?”

“滾。”夏藏蜷縮著身子,捏著磚塊機的手指節泛白。

夏滿不動,“老子關心你,你還啷個跟老子說話?”

“我讓你滾!”夏藏低吼著,吼完腦子裏就嗡嗡響,身體上下都在罷工,他蜷縮得更厲害。

無濟於事。

“好,好,我走,我走了你就高興了吧!真是,餓你兩天你才曉得鍋兒是鐵捯的!”

門又被拽上,年三十,夏滿算是把他這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反正他有錢,養一串小三小四都不缺。

夏藏慢慢地又倒回**,他覺得自己這會兒就像條瀕死的蟲子,不多時黑暗又會吞沒他的意識。

紙條上的字跡還在他眼前**,他逐字逐句,恨不得把每個字的筆畫都拆解。

打散了再組合。

其實不需要做這樣費力的閱讀理解,楊聲向來不會跟他打什麽謎語。

他要說也坦**,不說也坦**。

所以夏藏從看到紙條的第一眼開始,就知道他的意思。

他要夏藏照顧好那株野草,他還在等待春天。

那麽夏藏就沒有理由這般頹廢,這般放棄自己。

他又不是沒有機會再見到楊聲。

等到開學,等到畢業,等到他們成長成年。

他總是有機會的,因為他和他的愛人都還年輕。

隻要他們不荒廢不辜負光陰,時間會贈予他們好孩子的禮物。

你等我,楊聲。

你等我。

老小區的春節竟格外熱鬧,明明都沒到十二點,就已經陸陸續續響起了鞭炮聲。

楊聲蜷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輕聲背著高考必備3500個單詞。

這是他和夏藏原本的房間,老房子上一對房客把這個房間改成了雜物堆。

夏滿應該請過鍾點工來打掃,不過仍沒有把那些雜物騰出去。

母親住主臥,她把楊聲所有財產和個人證件給沒收,鎖進了主臥紅木的小櫃子裏。

妹妹沒跟著母親過來,夏滿是真的擔心楊聲會對他女兒下手。

晚飯是楊聲做的,煮的方便麵。

老房子裏水電費用一直有續,上一任房客也有留下些帶不走的油鹽調料,還貼心地貼了便簽紙,說這些調料還沒過保質期,可以放心使用。

本來夏滿想把老房子賣掉的,也有四處去找過買家。

但可能是沒談攏,房子也就沒有賣成,到後來幹脆租出去,給家裏多一筆合法收入。

楊聲自搬家後就沒回來過,但他不清楚夏藏有沒有來過。

比起他,夏藏對這房子更有感情些吧。

兩包方便麵被楊聲一個人解決,母親把自己鎖在主臥裏,並不搭理他。

他也沒必要趕著去討罵,收拾好碗筷後又把紗布拆開給傷口消毒。

沒感染,真是幸運。

隻不過嗓子是真壞了,喝了好幾杯熱水都還是說不出話。

雜物堆那張床隻剩個床板和防灰塵的罩子,楊聲拿出從家裏帶來的毛毯,草草地搭了下大腿,便和衣蜷縮著不動彈。

母親肯定沒心力給他收拾屋子,現在先湊合一晚上,明天再說。

反正年三十,熬大夜,不睡覺都不要緊。

隻不過雙手這個情況暫時也拿不了筆,就隻能背一背單詞知識點什麽的。

睜著眼睛背閉著眼睛背,翻來覆去地背。

他不敢停止,停下來的話,他會想著夏藏。

想他醒過來沒有,想他好好吃飯沒有,想……很多很多事情。

想他如果醒來沒有看見自己,會不會心急,會不會難過。

楊聲不願看他難過,於是很狡猾啊,在他睡醒之前就溜走了。

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話,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懂。

大概意思就是,我走啦,你不要為我這事兒勞心傷神,好好地養你的花種你的草。

該怎麽樣生活就怎麽樣生活。

不要再管我了。

可楊聲又是那麽懦弱,明明想著讓夏藏放手,偏偏遣詞造句卻不直白。

偏偏還要留一個鉤子,釣住他。

楊聲一直都是個自私的人,卑劣的人,下作的人。

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他愛夏藏。

我不想你放棄我,我不想你不管我。

自私了,卑劣了,下作了。

用這種不直白來誤導你,告訴你我不可能灑脫。

我不可能就此放手。

所以啊,哥,你等等我。

十二點的鍾聲在萬籟俱寂中敲響,而昏睡過去的少年們卻毫不知情。

好在他們先前就已經互相給過了祝福,哪怕這個新年並沒有預想中那麽快樂。

邱光皓月卡著零點給好友們群發了祝福。

隻有楊聲那個上世紀遺老還用著電話手表,她耐下性子專門給遺老以及遺老他男朋友發過去份雙倍的祝福短信。

這世上還有比她更稱職的伴娘了嗎?沒有了。

可惜沒要到夏藏的聯係方式,不然可以跟他私下說說照片的事情。

看他很想要又不敢光明正大地要的樣子,伴娘於心不忍。

以及楊老師長那麽好看就應該多拍照!就應該多和他好看的男朋友一起拍照!

不過等了個十來分鍾,楊聲竟然還沒給她回複,好歹說個新年快樂啊。

你看小薑同學就特上道,不光有新年祝福,還有新年紅包。

雖然存在占便宜之嫌,但皓月還是很開心能收到個八塊八。

寓意發發發。

剛想著這碼子事兒,小薑的電話就過來了。

皓月按下接通:“絮啊,紅包過來就可以啦,沒必要那麽客氣還打個電話……”

“不是,月姐,楊聲有跟你聯係嗎?”薑延絮打斷她道。

“沒,我給他發消息他都沒回。”皓月如實答道,“怎麽了?”

“我剛剛給他打電話,結果他關機了。”薑延絮道,“明明都說好一塊跨年的。”

皓月本想說可能人小兩口在過二人世界呢,但據她了解,楊聲不是那種會爽約的人。

而且夏藏應該也不會讓他爽約。

“會不會出什麽事了?”薑延絮追問道。

倒是讓皓月咯噔了一下:“大過年的,別瞎說。”

“也是,有夏哥在呢。”小薑瞬間鬆了口氣,而皓月聞言是一口氣沒上來。

對哦,她想起楊聲說,他會和夏藏一塊回家過年。

他們倆,兄弟變情侶了,然後回家……

尼瑪的,這不是標準的很可能會被迫出櫃的劇情嗎?

不會的不會的,要相信楊老師相信夏哥,他倆都是穩重人,這兩天應該會小心謹慎……但也不排除真的會有意外啊!

“絮啊,你有夏哥的電話嗎?要不打他電話問問?”

“我就是沒有啊,月姐。”

皓月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氣道:“那你知道楊聲家住哪兒麽?”

“嗯,我高一的時候去過幾次,這個知道。”薑延絮想了想,說。

“那好,明天要不走親戚的話,跟我去趟楊聲家裏。”皓月呼出那口氣,緩緩說道。

“明天……明天下午吧,上午家裏來客人。”薑延絮答應了,後知後覺地發問,“月姐你別嚇我,不會真出什麽事兒了吧?”

“希望不會。”皓月喃喃自語,卻發現自家老爹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自己旁邊。

忽悠了兩句薑延絮,掛斷電話後,皓月鎮定自若地扭頭看向老爹閃著銀光的鏡片:“有什麽事嗎,爸?”

“明天你要出去啊。”老爹淡淡地說道。

“嗯,說好了去同學家裏拿複習資料。”皓月麵不改色地繼續忽悠。

“男生家裏?”老爹繼續不徐不疾。

皓月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嗯,男同學家裏。”

“那我送你去。”老爹說,“反正我們家也沒什麽親戚要走,我正愁沒事情做。”

“好,好吧。”

“想不到陸老板還挺有人氣的嘛,這零點過後電話都沒停過啊。”陸尚元懷裏摟著抱枕,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裏的歡樂鬥地主界麵,歡快的背景音樂配上歡快的王炸,很有過年的氛圍。

如果他倆不是光著膀子半躺在淩亂床鋪上的話,估計更有正經過年的氛圍。陸家宵如是想。

但沒辦法,是他害人家這些年都沒怎麽開葷,好容易等人放假了,自然得任人宰割。

倆加起來歲數都九十多的中年人,竟也能胡鬧得和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不相上下。

從春晚開場序曲鬧到零點鍾聲響起,偃旗息鼓後你鬥你的地主,我接我的電話,平等友好、互不幹涉。

但這並不代表某人就能安安分分鬥地主了,陸家宵每接一個電話,就有一個來電人被陸尚元陰陽怪氣一下。

可算把電話接完了,陸尚元便陰陽怪氣到陸家宵頭上。

毫無道理,虧他還當了這麽些年的人民教師。

但陸家宵自知是不能跟陸老師講道理的,大過年好容易把人伺候高興了,可別一句話又回解放前。

不就陰陽怪氣嘛,來,多怪點兒,陸家宵巴不得。

“行了,別傻笑,給我捏捏腿,抽筋兒了剛剛。”陸尚元等半天就等到某人抱著被子嘿嘿傻笑,隻得自認倒黴收了神通,毫不客氣地把小腿伸過去,壓住陸家宵大腿。

“你這身體還不如我了。”陸家宵一邊捏著人腿肚子,一邊喜滋滋地調侃道。

“那可不,這一天天老有人氣我,我這身體怎麽好得了。”陸尚元又開了一盤鬥地主,這次他搶到了地主牌,背景提示音歡天喜地。

“這應該跟我沒關係吧。”陸家宵忙自言自語,以證清白。

陸尚元笑出來:“跟您老人家沒關係,我是說我那些學生。”

“估計今天起來就得有人給我來拜年,順便和我商量著多請幾天假。”

“主要是你們高三寒假太短了。”陸家宵悠悠歎道。

“反正暑假夠長。”陸尚元說,他這盤兩個“農民”跟開了掛似的,連環順子三帶一打得他措手不及。

陸家宵在對麵隻剩一張牌的時候,親了他一口。

“對了,楊聲那小子跟你打了拜年電話沒?”陸尚元暫且放下手機,打算等黴運散些後再起一局。

“往常這時候應該打了。”陸家宵回答道,“可能今年你給他留太多作業,讓人孩子忙忘記了吧。”

“嘿,你這冤枉人倒還一套一套的。”陸尚元輕輕踢了踢陸家宵多出一圈肉的小肚子,“我放假從來不給他們留作業。”

“嗯。”陸家宵隻笑,是踢著他癢癢肉了。

“但我不能保證別的老師不給他們留作業。”陸尚元摸著班主任的良心,如實補充道。

“我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吧,畢竟老傳統不能丟。”陸家宵捉了人腳腕,好歹是不亂撲騰了。

陸尚元努努嘴,“那你順便問問他作業寫得怎麽樣?”

所謂班主任綜合症是也,即總是忍不住就想問學生放假也有好好學習嗎,哪怕憑良心擔保他沒有給學生留過作業。

但這並不代表學生就不能自己找作業。

陸家宵一麵給人順毛,一麵給楊聲打過去。

關機,難道這個點兒就睡了?

但睡覺也不一定要關機啊。

想了一想,陸家宵撥通了另一個孩子的電話。

夏藏被磚塊機的震動吵醒,明明他沒有定鬧鍾。

什麽夢都沒做,醒來就像是沒有休息過一樣。

他摸著黑,渾渾噩噩地接通電話。

久違的陸老板的聲音傳過來。

“夏藏,新年快樂啊。”

作者有話要說:

藏:胃痛,腦袋痛,渾身痛。

聲:手殘,嗓子殘,精神殘。

雖然我說過很多次他倆心有靈犀,但很多時候他倆的腦回路還是不一樣的。

藏就比較直接,沒什麽彎彎繞繞,就能想到某個結果;聲是拐彎抹角地要想很多很多,最後才到達那個結果。

我之前在寫的時候,就想到藏是那種完好的堅韌的瓷器,外力無法輕易將他擊垮,他幹脆封閉了自己的心,不再向外界索取什麽;聲就是被擊垮過很多次,把自己碎成很多很多片,隻要受的傷夠多就足夠麻木那些傷害。

然後他們倆相遇,聲是打開藏的那個人;然後藏是把聲重新黏合起來的那個人。

般配兩個字我已經說累了。

真的很喜歡這兩種人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