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密碼本有一指節那麽厚,滿滿當當是記錄了一年三百多個日子。

看完其實也很容易,夏藏每一則日記都不算太長;但楊聲舍不得,非要一字一句地拆解重合,用自己啞了的嗓音默默念誦。

他想他這樣獲得了一點勇氣,因為夏藏。

夏藏挽救過他好多次,是他多數時間的絕處逢生。

楊聲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修了幾世的福報,才能與夏藏跋山涉水地相遇。

“我又看到他在喂貓了,小區裏的那隻流浪貓。說起來如果不是他,我竟然沒發現這隻小貓。嗯,既然遇見了,就喂一點吧。貓咪的虎牙好尖,好像小倉鼠也有虎牙。不對,小倉鼠不應該是有凸出來的門牙嗎?”

“哦,我知道為什麽要叫他小倉鼠了,因為他吃東西的樣子很像!但就是沒有凸出來的門牙……他笑容幅度大一點的話,會露出虎牙欸,感覺還蠻可愛,不行,劃掉劃掉。”

“其實可以跟他走近一點吧,感覺不是很難相處。但我好像也不是很會跟人相處,誰能來告訴我怎麽跟人相處,我願用我所有的數學天賦交換(也沒人願意會要這個吧)。”

“為什麽上六年級了,還要寫‘我的朋友’這樣的作文,沒什麽好寫的啊。對了,小倉鼠剛轉進我們學校,他會不會有朋友呢?”

“我真的沒有寫寵物啦,小倉鼠不是寵物!當然,小倉鼠也不算是朋友吧。”

“想和他成為朋友……算了,不想啦。”

最後一則文字落筆於六年級的暑假。

那之後,他們搬去了新家;而夏藏應該也是那時候,把這本子上了鎖,留在了老地方。

楊聲想啊,要是那時候自己主動一點,會不會就能更早一些……

誰知道呢?

在一起後就總忍不住追憶往昔,一幀一幀回溯著記憶,仿佛改變某個關鍵的節點,他們就能獲得比現在更美滿的境遇。

而換個角度想想,也正是因為曾經的選擇,才有如今在一起的結果。

哪怕短暫的分離,也因對方留下的痕跡而重新獲得勇氣。

要向前看,向前走;別陷在當下,別陷在回憶裏。

“以後會有機會成為朋友的。”夏藏寫道,落了一個實心的句號。

何止是成為朋友呢,楊聲低低地笑。

複習的間隙,他抽/出一些時間來一則一則地回應夏藏的日記,用著便簽紙細心地貼在日記的末尾。

寫的話都不長,太長了隻會顯得他字體糊成一片不太好看。

到了初三這天,他堪堪將最後的文字寫完。

他對十一歲的夏藏輕聲說:“要好好地長大,你會有朋友,會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而我啊,我肯定仍然是你最為特殊的那一個。

照你說的,我是你的男朋友。

竟是發出了聲音,雖然不夠動聽也不夠流利,但夏藏又不會嫌棄他。

夏藏隻會用那種心疼又擔憂的眼光將他端端看著,嘴裏輕輕喚他一聲:“乖乖。”

哥,你說說,你該讓我怎麽愛你才好呢?

養精蓄銳了這兩天,楊聲攏了攏自己已然結疤的手,想著該想個法子向陸老板報平安了。

這一通折騰下來,他都差點忘記和陸老板還有個烤魚之約。

可惜今年不能成行。

以後會有機會的。

楊聲慢慢扣上風衣粗黑色的圓扣,天氣似有回溫,畢竟老房子裏沒裝暖氣,穿這外套也不算太冷。

他也不太想坐以待斃。

夏滿那些狐朋狗友上門拜訪時,夏藏隻恨房間的門不怎麽隔音。

接起母親打來的電話時,還稍微有些煩躁。

“媽,過年好。”夏藏說。

“怎麽,感覺心情不大好啊?”母親卻一下覺察到了他的語氣不對。

“沒,就是家裏來客人了,有點吵。”夏藏壓了壓性子,盡量柔聲地對母親說。

他不大想現在就告訴母親,他和楊聲的事情。

好歹過了這個年,好歹等楊聲回到他身邊時,不通過電話,就當著母親的麵,向她鄭重地宣告一切的一切。

這是夏藏想給母親的尊重,也是夏藏想給楊聲的尊重。

也許結果不一定算好,但這也是他能給他最重視的兩個人最隆重的體麵。

“你回家過年了?”母親有些小小的驚訝,隨即笑道,“那小聲說話還真挺管用,讓你這倔脾氣也終於拐了彎。”

夏藏抿了抿嘴,裝作不經意地“嗯”了聲。

“有時間呢,我也過雲山縣這邊來一趟,在你高考前給你加油打氣,順便見一見小聲。”母親徐徐說道,“我確實應該當麵感謝他的。”

“為什麽?”夏藏心一動,脫口而出道。

“他是你第一個,哦,或者說是唯一一個交心的朋友吧。”母親說,想到什麽語氣裏就不自覺地帶上了些許悵惘,“以前打電話回來,你都沒有跟我說過你的同學你的朋友。”

“也就最近這會兒,你說了他的名字。”

夏藏一時哽咽,卻不知說什麽來回答母親。

“對了,小聲在你旁邊麽?還沒跟他說過年好呢。”

急忙收斂了情緒,夏藏咽下鼻音說:“他有事出去了。”

“這樣啊,那你就幫媽媽帶個話,問一下他喜歡什麽樣的禮物。我也不好空手來雲山縣不是?”

夏藏點頭應了兩聲,也找不出別的什麽話題,隻好說:“媽,先掛了吧,我複習呢。也祝叔叔他們過年好。”

掛斷之後,是深呼吸了好幾次,卻也無法按捺下內心翻湧的情緒。

他蜷縮了身子,再次按下置頂的那串號碼。

毫無感情的機械女聲再次傳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啊,在胡思亂想什麽。

夏藏把自己重新摔回**,胃部再次隱隱作痛起來。

也有在喝水進食,倒不至於自暴自棄寢食難安;隻是身體叫囂著頹唐,令他疲倦一上來,竟是連手指都抬不起。

楊聲,楊聲,楊聲……這個名字恍若解藥,每喊一句就仿佛心頭慰藉一分。

隻是希望他這般絮絮叨叨,不要害得男朋友打噴嚏就是。

平複心情後愛胡思亂想,如果母親真知道楊聲和他的關係了,會怎麽樣。

肯定不會甩什麽五百萬,也不會像夏滿這般失去理智。

她大概會找個機會和楊聲單獨聊聊吧,支不支持同不同意,她都會先聊了再下定論。

就像當初她要和夏滿離婚,硬是逼著夏滿老實承認了所有出軌行徑,錄製完作為證據的音頻後,才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那好,我們離婚吧。”

而後不顧夏滿和那老婦人的強烈反對,沉著冷靜地將所有離婚材料準備妥當,上交法院。

老婦人死前都還在念叨,說活那麽大歲數就沒見過像她那般不知輕重不識好歹的女子。

夏滿呢,也會在偶爾的醉酒後喃喃念著她名字,那時候夏滿已經跟阿姨重組了家庭。

夏藏都還記得阿姨瞬間死寂的表情,那會兒楊聲在幹嘛呢,埋頭幹飯不問世事。

於是他那時用餘光瞅著小倉鼠幹飯,由著對麵的夏滿自導自演、自我感動。

當然他也承認,母親應該是夏滿此生最愛的女子,隻不過夏滿不配愛她罷了。

另外就是,他將某種期望和希冀寄托於母親身上,若母親能接受他和楊聲的關係,那麽他也就沒什麽可以顧慮的了。

“我想跟陸老板發條短信拜年,這都初三了。”

飯桌前,楊聲慢慢用氣聲說著話,也算在乞求母親。

由於他這些年寒暑假總是麻煩陸老板的緣故,母親知道並見過陸老板這號人。

“你別老麻煩人家。”母親戳著碗裏的米飯,絮絮又叨叨,末了瞥了他一眼,“嗓子沒事了?”

“慢點兒說話,沒事。”楊聲說,聲音很輕,但他努力蹙著眉有些吼出來的意思。

母親沒追問,隻說:“先吃飯,你那手表沒電了,得充上了再說。”

楊聲點了點頭,垂眸埋頭一口一口往嘴裏塞著米飯。

菜沒怎麽動,他覺得都有點油,不想吃。

母親給他撈了兩筷子肉絲進碗裏,眨眼便堆滿了他好容易吃空一半的飯碗。

吃不下,但又沒辦法,若是拒絕,便又得惹母親生氣。

楊聲想象自己是一毫無感情的幹飯機器,很多時候他都是這麽哄著自己吃完,排除外界幹擾排除自身障礙。

“看還把你委屈的。”母親冷哼道。

“不委屈。”楊聲啞聲說。

大約手表要充一個多小時的電,楊聲便一麵看書一麵等。

母親擰開門鎖進來,把手表遞予他,而後就坐到他旁邊盯著他發短信。

楊聲也不好給陸老板寫太長的信息,隻發了句“過年好”,順帶給自己兩位好友也發了。

“薑延絮,嗯……邱光浩月是誰?”母親問。

“我另外一個朋友。”楊聲說。

“女孩?”母親皺了皺眉。

“嗯,女孩。”楊聲把手表還回去,坦然說道。

“那……”母親正欲說些什麽,電話手表震動兩下。

楊聲看清楚來電人,是陸老板。

他看了看母親,母親擺擺手,讓他接通電話。

“楊聲,沒事兒吧?”陸老板當頭就問。

好在沒開免提,楊聲輕輕答:“沒事。”

這時候也不知是否上天助他,母親的手機也響了,是家裏發來的視頻通話,她笑一笑接通,起身去了客廳。

“桐桐,是想媽媽了麽……”

陸老板也不拖泥帶水,直接開門見山道:“你們的情況夏藏已經跟我和你陸老師說了,你呢就穩定情緒好好複習,其他的事情有我和你陸老師。”

哦,夏藏有陸老板的聯係方式,而陸老板呢又是老陸的好朋友。

楊聲一時鬆了口濁氣,他笑道:“那……老板,我哥他還好麽?”

“精神不錯,跟你陸老師商量起搭救你的方式時,頭腦清晰有理有據。”陸老板笑道,“他今天應該就回學校,到時我和尚元會去接他。”

隨即想起什麽似的歎息:“我也沒料到你們會把事情鬧那麽大,上次見麵不還說是好兄弟的嗎?”

“您不同意麽?”楊聲下意識反問。

陸老板回答說:“你倆都木已成舟,自然輪不到我反對。但我確實是不大支持的,這條路不好走,你們又都還年輕。”

“我知道。”楊聲說,他的嗓子支撐不住他說長句子,隻得簡單明了地給出回應,“但我不怕。”

“好樣的。”陸老板說,“不過你既然拿到手表,那趕緊給你哥打個電話啊。”

“我媽會查通話記錄的。”楊聲搖搖頭,“所以麻煩您……”

“直接說,我記著。”陸老板打斷道,“你嗓子確實該養養了。”

“您就告訴他,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好好學習。”楊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母親站在敞開的門外盯著他。

“好,你自己也是。”陸老板應道,“掛了。”

“嗯,拜拜。”楊聲沉著地掛斷電話,母親走過來奪走了手表。

如他所想般,母親翻了他的通話記錄。

“你跟陸老板說什麽好好學習?”母親關掉手表,疑惑問道。

“他說最近在學英語,要把烤魚店帶到國際水平。”楊聲緩緩說,放平時他得邊說邊笑開來,好在嗓子不允許,讓他看上去嚴肅又正經。

母親上下打量了他兩眼,終是甩門反鎖,不再多理會他。

她應該是對他徹底失望了吧。

失望了也好,她的希望太重,他負擔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