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滿還算信守承諾,送走下午最後一批客人,便帶著夏藏和夏桐出門。
“先出去吃頓飯,然後再送你去學校。”夏滿說。
初三,街上還是有些許開張的飯館。
夏滿隨便挑了家,便抱著夏桐鑽進門簾,夏藏跟在後邊,也沒說什麽。
“跟你媽媽打過電話了?”夏滿翻著菜單讓夏桐看,不經意問道。
夏藏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應道:“嗯。”
“那你跟她說了沒有,你幹的這些醃臢事兒?”夏滿勾了勾嘴角,是嘲諷。
“我想當麵跟她說,帶著楊聲一起。”夏藏平靜地回答道。
“喲,生怕氣不死你媽。”夏滿冷哼道。
“你都沒被氣死,那她肯定也不會,她脾氣那麽好。”夏藏喝了口茶,覺得渣滓有點多,放下後瞥見夏滿正直勾勾地瞪著他。
“你不點菜麽?”夏藏隻好問。
夏滿扭頭叫了服務員,點了三菜一湯,沒一個是夏桐咿咿呀呀要的小甜點。
我就知道。夏藏撥了撥腦門的紗布,想著等回到出租屋就把這玩意兒卸了。
中午那會兒陸續接到皓月和薑延絮的電話,他倆都說楊聲發短信給他們了,但打電話過去仍是關機。
“我橫豎看不出過年好是句怎樣的暗語。”小薑同學如是說,“筆畫也數了,部首也拆了,但過年好就隻是過年好啊。聲兒到底想表達什麽啊!”
“就是給你拜個年吧。”夏藏寬慰道,“也沒別的意思。”
“這可是向外求助的機會啊!就這麽白白放過了?”小薑同學並不相信自己死黨智商會如此不在線,“難道他被脅迫了?還是這條信息根本不是他發的……”
聽著孩子腦洞越跑越偏,夏藏急忙打斷道:“別想太多,楊聲不是有事的,相信我。”
或者相信陸老板。
夏藏收到老板的信息,看到那句“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好好學習”,就知道楊聲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他媽媽管控著他那電話手表,所以這段時間你聯係不上他也不要太擔心。”
所以夏藏告訴小薑和皓月,說他有關於楊聲的一手情報,無需太擔心。
現在要做的,就隻有老老實實陪夏滿吃完最後一餐,找準時機溜去和兩位陸姓長輩匯合。
大概吃個八分飽,待會兒跑起來不被負累。
夏藏也想不到,自己那段時間陪楊聲夜跑的成果,會用到現在這情景裏。
“這兩年,都是你媽媽給你的生活費?”
正各自吃著,夏滿給夏桐碗裏添了勺胡蘿卜丁,沒話找話道。
“嗯,準確的說,她給足了三年的生活費。”夏藏說。
“那你是不是想跟著她咯?”夏滿忽然笑了,難得帶了點自嘲,“如果當初你有的選的話。”
“如果我有的選……”夏藏頓了頓,本想說如果有的選,他會選擇不降生於這世上。
他不想讓母親嫁給夏滿,他想讓母親找一個能始終愛她疼她理解她的人。
但他終究還是自私了一點,因為如果不降生於世,他就沒法遇見楊聲。
於是他不說了,以茶代了酒喝下去,茶葉的碎渣子惹得他喉嚨發癢,又發苦。
“沒有這個如果啊。”夏藏輕聲道,“你不會給我選擇的機會,以前是,現在也是。”
從來都是。
夏滿歎口氣,囁嚅著:“老子是為了你好,你以後都曉得了。”
但到底是沒了底氣。
“你是不是特恨我。”夏滿說,他說過好多次這樣的話,唯有這次仿佛卸了所有氣力般,頹廢而篤定著。
而夏藏也隻有那一個答案,他說:“我恨你做什麽?”
“停在路邊吧,進小區的話不好停車。”夏藏背好自己的背包,眼看著車窗外的景象變為自己萬分熟悉的街道。
他清楚每一級階梯每一條巷道,隻要他想,閉著眼睛就能到達目的地。
他也有好些年沒坐過夏滿的車,不過能感覺到夏滿是有放平穩車速。
現在倒是惜命了。
“嗯。”夏滿應了聲,看了眼後視鏡,而後小心地將車停放到路邊劃線的停車位。
“你該去買個兒童座椅了。”夏藏說,“夏桐都還綁不住安全帶。”
他能看見妹妹小小一團縮在副駕駛的位置,安全帶鬆鬆地掩著她肩膀。
但這姑娘也乖,回來這兩天夏藏都沒見過她哭,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傻笑,還蠻好養活。
“沒那麽講究。”夏滿說,他探身去給夏桐解開安全帶,“反正這沒兩年就長成大姑娘了。”
“你當是吹氣球呢。”夏藏說著,挪動身子到車門邊。
“坐著,等我和桐桐下車了你再下。”夏滿還不放心他。
夏藏拉了拉背包帶子,“隨你。”
華燈已上,是冬季的尾巴,天黑得早。
夏藏把車門關上,夏滿已經穩穩把夏桐抱起來,說:“走吧。”
“你平時有來過這邊兒嗎?”夏藏一麵找著話題,一麵不著痕跡地往夏滿的斜前方挪。
稍微掃了眼四周的環境,沿著馬路往上走,可以直達學校後門、他住處的附近;而與此同時藏在樓房巷道裏的,有段石砌的階梯通往他所住小區的裏側。
大概到前麵一百米外的那棟樓的位置,順著小徑往裏走,就可以找著那石階。
“來是來過,隻是到你學校正門看了哈,學校裏頭沒去過。”夏滿說。
走的上坡,夏藏領先幾步,回眸看時就覺得夏滿矮小了幾分,懷抱裏的那隻小團子不知想些什麽,路燈明滅中眼睛還亮亮的。
“你走穩點兒,天黑又是上坡路,莫嚇(hei)到夏桐了。”夏藏說。
“哼,老子漫山遍野跑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兒呢!”夏滿不服氣地反駁道,但腳下確實小心了許多。
樹影跟著夜風搖曳婆娑,對中老年人的視力不夠友好。
“但我在這兒咯,你也過了漫山遍野跑的時候。”夏藏說,“還是小心點兒,你要是摔(da)到噠,我不負責任。”
“老子連紙錢都不指望你燒,肯定也不指望你別的莫裏(什麽)。”夏滿說,待他終於登上了一小截坡,夏藏已經頭也不回地去到更遠更高的地方,“你站到起!夏藏!”
夏藏充耳不聞,他原先是快走,現在已經改為了小跑。
跑起來,忽略腳下缺損的地磚、眼前搖曳的樹影,以及背上還算沉重的包袱。
更別提甩身後老遠的夏滿的呼喊,他終於重獲自由,用氣喘籲籲心律不齊作為交換。
體力跟不上,果真是個大問題,於是爬完那幾十階石梯,差點就把自己磕上小區放置的石質長凳。
雙手撐著石凳光滑冰涼的表麵,夏藏一個轉身坐下去,被身後的背包帶了個趔趄。
呼,得救了。
冷風順著那狹管裝的小徑湧進來,夏藏迎風眯著眼,頭頂一盞透明的路燈,分出來明與暗的界限。
他記得自己曾經從那暗處走過來……嗯,白天的話,暗處為明,明處才為暗。
反正他從另一麵走過來,撿到一隻眼睛明亮的小倉鼠。
是上個夏天的事情,不知為何漫長得仿佛度過了一生。
夏藏在長凳上坐了好一陣,仰頭隻能看到樓房之間一線的黑空,視線往下便是每一層樓每一個陽台格子透出來的溫馨燈光。
鄰近的小賣部沒有開門,門口那隻聲控小燈都是熄滅的;湧進狹管的風裹著硫磺的味道,他腳邊翻滾著紅色鞭炮的紙屑。
得救了……
心率平複,呼吸和緩,傷疤和身上的青紫也會隨著日子的流逝而消褪印記。
他不在意這些,隻奮力地不管不顧地向前奔跑。
因為他知道前方有楊聲,有他們二人共同期待的未來。
隻不過心裏莫名空出來的那一塊,因為此時的冷風,吹得有些發疼。
他能夠想象到夏滿的氣急敗壞,他本應該為此滿不在乎地大笑幾聲,作為對那個專/製君王徹底的告別。
可是他還是沒出息地難過了。
倒不是為了誰,隻是為了他自己。
所以他一向不愛把自己規劃在被自己操心的範圍裏,不然情緒湧上頭來連個安慰的人都沒有。
楊聲這小沒良心的也不在。
光說句“好好吃飯”有用嗎?還說什麽給那株野草澆水……但我就是,就是很想見你。
楊聲,我現在……沒有家了。
楊聲沒由來地心悸了一下,從**坐起來,心跳的速度不大正常。
但他剛剛隻是小憩了會兒,又沒做什麽噩夢。
母親又來敲門了,隔著門板,她低聲說:“夏藏跑了。”
楊聲差點從**跌下來。
跑,跑了?也就是說,哥回出租屋了?
“待會兒你……叔叔過來,他有話問你。”
而楊聲隻顧笑,幹脆在硬床板上打起了滾。
但心裏那份跳躍的不安定仍然在,他能猜到夏滿找他是問什麽。
於是他回答母親:“嗯,我知道了。”
本以為會遇上個怒火中燒的夏滿,楊聲揣好文綜知識點的小本本,打算著在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同時,背背知識點壓驚。
但夏滿很平靜把懷中熟睡的夏桐交於母親,待到妻兒都進裏屋後,轉眼看向杵在茶幾邊的楊聲,他肩膀在那一瞬間塌了許多。
若將人比作山,那此時的夏滿就是遭遇了場山體滑坡,老氣頹唐如雲如霧,攀爬縈繞在這男人周遭,完全無法看出前兩天這人的高高在上、得意洋洋。
“坐。”夏滿隨意往沙發上一靠,衝楊聲點了點頭。
楊聲遲疑片刻,還是拎了茶幾上的水壺,給夏滿倒了杯溫開水。
但夏滿沒接,楊聲隻好把水杯放到茶幾上,自己依言坐到夏滿斜對麵的沙發上。
“別那麽緊張。”夏滿斜了楊聲一眼,順手摸出兜裏的煙盒打火機,“我知道不管我問什麽,你都不會交代你哥住哪兒。”
楊聲保持著端坐,並不放鬆警惕:“也不是緊張,隻是習慣了。”
聲音刺啦刺啦,如同砂紙磨刀,不算悅耳反倒有些危險的意思。
夏滿點了根煙,青煙嫋嫋熏著他眼角皸裂的紋。
“你今年多大了?”夏滿問。
楊聲有些沒反應過來,“嗯,今年六月份滿十八。”
“十八……你哥是四月份的,那也沒滿就是……”夏滿坐起來,將煙灰彈到茶幾上空的塑料盤子裏。
紅色的盤麵瞬間添了些許熏黃的黑點,楊聲隻感覺眼皮突突地跳。
“你們才這麽大點兒年紀,哪裏曉得什麽是愛什麽是喜歡哦!”
忍住想把盤子拿走的衝動,楊聲咬一咬牙:“那您這麽大歲數了,也還不是不曉得什麽是愛什麽是喜歡!”
是太激動,尾音又被啞了去,楊聲猜想自己這是應激反應,憤怒悲傷都會壓著聲帶,不叫他痛快地抒發。
“老子是沒得你們這些年輕娃娃懂得多。”出乎意料地,夏滿沒有像以往那般暴怒,不服氣當然很明顯,但更多的是那種坍塌的頹唐。
“你們一個二個都長能幹噠,都不把老子放在眼裏咯,搞這些事情來氣我……”夏滿嘟嘟囔囔,抬手把煙蒂按滅在塑料盤子裏,一個黑點瞬間擴散開來,他別過臉來看楊聲,眼裏混濁仿佛染了熏黃的顏色。
“你們是不是想打我的臉,所以才在一起來氣我惡心我?”
“好,現在你們贏了,老子認輸,那你能不能把我兒子還給我?”
許是真要掉眼淚下來,夏滿別開了眼,肩膀發顫。
“叔叔。”楊聲頓了一頓,才下定決心說,“首先,我和我哥在一起是我們倆的事情,與您無關,與其他任何人都無關。”
“其次,我也沒有從您這兒搶走我哥,我向來認為親情與愛情平等且互不幹涉,不是說他跟我談戀愛他就不是您兒子了。他依舊是,隻不過您把他推開了而已。”
“打著為他之好的名義,推開過他很多次。”
說了一長串,楊聲口幹舌燥,讓本就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喉嚨雪上加霜。
他給自己倒杯水,聽見夏滿懨懨道:“以前就沒聽你說過這麽不懂事兒的話。”
楊聲隻顧喝水,餘光裏,母親倚在主臥門框邊站著。
他放下杯子,也收回餘光。
他說:“以前是要顧著誰,現在不用了。”
早就不用了,她也不需要,不是麽?
“畢竟我連要弄死你閨女兒的混賬話都說得出來,我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楊聲!”母親尖聲怒斥道。
楊聲起身,幾步邁到自己那間牢房前,擰動門把手,頭也不回。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