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紀瑤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了這八個多月來最多地一次人。懷恩緊緊攥著她的手,眼睛裏全是水,或者是淚吧。紀珣站的稍微靠後點,但是也緊挨著她的床邊,鼻子眼睛都是腫著的。還有一位不認識的老者,拿著幾根針在紮她,每紮一次就仿佛被人強行提了一口氣,越來越清醒。遠處還站了幾個人,她隻認得出王芝和餘嬤嬤,其餘的還有幾位麵生的嬤嬤她是不認識的。

“懷恩,你怎麽來的這麽晚。”

紀瑤記得自己一直在等懷恩,真好,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了。

“我來的太晚了,你一個人受了許多苦。”

懷恩不想在紀瑤這麽虛弱的時候,還當著她的麵哭出來,可是他真的忍不了。就在剛才,他若是晚來一刻,紀瑤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上蒼垂憐,上蒼垂憐,她緩過來了。他不能一直和她說話消耗紀瑤的體力,這個時候她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到分娩上。

“董秉筆,先給這位姑娘喂一些蜂蜜水,後麵使勁的時候還多著,不能再虛脫過去了。”

說話的是陳太醫,他今日冒天下大不為而來,雖有醫者本心,卻不能不說不是看在兩位秉筆與司禮監的麵子。既然從前就與這位姑娘有過醫患的緣分,那他今日也必然是竭盡全力,博一個好結局。

餘嬤嬤即刻從隨身攜帶的籃子裏拿出一個罐子,舀了幾勺子蜂蜜出來,用溫水衝了端來床邊。紀瑤剛醒過來沒一會,身體上的痛感也隨著這份清醒回來了。她想忍痛喝下蜂蜜水,可是痛感來襲時,本能讓她咬緊牙關,根本張不開嘴。懷恩將她輕輕托起,把自己的手給她抓著。紀瑤抓到了懷恩的手,再陣痛時,她就有了受力的地方,這種感覺仿佛將痛覺轉移了一點,讓她不至於一點喘息的機會的都沒有。趁著這個間隙,餘嬤嬤把一碗蜂蜜水給她喂下,陳太醫也拿了幾塊參片給她含著,吊著氣。

做足了前麵的準備,陳太醫再次把脈,瞧準時機就讓閑雜人等到屋子外頭,餘嬤嬤並幾位接生婆婆在屋內,開始接生。

“別走。”

紀瑤的手還抓著懷恩,她想讓懷恩呆在眼前。今夜是個鬼門關,生死未知。她若是這麽一撒手走了,就再也見不到懷恩了,所以她不能讓懷恩出去。就算是死,她要在死前的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懷恩。

“我哪也不會去,我就在這陪著你,你別說話了,省著力氣。”

懷恩與紀瑤一樣的想法,他何嚐不知道這其中的凶險,既知道他又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讓她獨自麵對。

知道懷恩肯定不會離開後,紀瑤徹底放心了,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孩子這一件事上。她聽著接生婆婆的指示,該用力時用力,該收氣時收氣,終於在亥時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了。

一個男孩,哭聲還算洪亮,應該是健康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痛苦的過程終於結束了,紀瑤都沒看孩子一眼,就累的睡著了。

陳太醫給熟睡的紀瑤把了脈,確認她無事後告辭了。餘嬤嬤並幾位婆婆把產房清理了下,給孩子和紀瑤清潔了身子後也回去了。隻有紀珣和王芝一直沒說要離開。紀珣看著熟睡的孩子,王芝看著疲憊的懷恩,懷恩盯著沉睡的紀瑤。一個房間裏,倒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組合。

回永壽宮的路上,餘嬤嬤讓幾位接生婆婆先回去,她走了另一條路去攔住了出宮的陳太醫。

“今日夜已經深了,陳太醫這個時辰出宮未免招眼。貴妃娘娘已經為大人備好了軟榻,不放今夜就在宮裏歇息吧。”

這是叫人回話常用的話術,陳太醫一聽就明白了。內庭有人生子,這樣大的事,他出手救治的時候,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多謝娘娘體恤。”

明知是鴻門宴,卻也不得不去,為人臣子的,太多身不由己。

餘嬤嬤帶著陳太醫沒走正門,畢竟永壽宮人口多雜,這個點開大門,第二天整個宮都會傳閑話。正堂旁邊有個小門,每夜都有太監值夜,今晚貴妃特意安排了心腹內監李貴守著,就為了半夜這一茬事。陳太醫進入偏方,萬貴妃已經在這等他很久了,幾位剛才一同在安樂堂為紀瑤接生的婆婆也都在這。

常在內庭行走,陳太醫也來過幾次永壽宮,見過貴妃幾次,所以見到她坐在堂上,立刻認了出來,便請了安。

“陳大人多禮,也無需緊張,本宮今日隻想知道剛出生的小皇子與紀掌事可母子俱安?”

陳太醫一瞬間腦袋發懵,他清楚內庭女子有孕是大罪。原不過以為那孩子是宮女和錦衣衛或金吾衛私通所產,卻沒敢想到皇嗣上來。既然有皇嗣,那女子何不憑借皇子母的身份去禦前請封,怎麽會淪落到在安樂堂產子的地步。他能想到就是,有人不想這女子好過。而這個人很有可能就眼下拉自己來問話的貴妃。這一晚上,龍潭虎穴的,當真是要嚇散掉這一身子老骨頭了。但是貴妃問話,他不得不答。隻是,這一張口,對麵的人是想聽到好還是不好,實在難說了。

明眼人都瞧得見陳太醫寫在臉上的為難,餘嬤嬤立刻站出來替貴妃把該說的話說了。

“陳大人,皇嗣是天家大事,任何人都不得做出有損皇子與皇子母的事情。陳大人行走官場,又是禦醫,想必沒少見汙糟事。不管您對娘娘抱有怎樣的看法,現在都不是追究的時候。既然您不小心管了這件事,那就請好好管下去,務必先看好那對母子。眼下很多事不能與您細說,隻一件事,您要記住。紀掌事母子若想好好活下去,現在最好就是在安樂堂呆著,誰也不知道。等時機成熟,娘娘自會帶著皇子與皇子母去見陛下。到時候您就是守護皇嗣的功臣。可是若讓娘娘知道,您聽了別人的話,沒守住嘴巴,皇嗣出了事,那您的前途也就艱難了。”

一段話恩威並施,目的明確,陳太醫聽的真真的。不容他有思,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了,他徹底上了船。

“微臣明白,定竭盡全力。”

萬貴妃把事情都和陳太醫講清楚,希望他看得清形式,不管他處於怎樣的初衷踏進這件事,往後隻要他好好配合,永壽宮和司禮監都記著他的人情。

陳太醫本來是忐忑的,但是從永壽宮出來去文淵閣過夜的時候,突然不糾結了。隊伍都糊裏糊塗站了,還想那麽多幹嘛。把能做的做了,其他的看命了。

安樂堂這邊這一夜也是在靜謐中,無數道波濤滾過。生產的關過了,但是興師動眾的後果總是有的。

昨日懷恩在司禮監見了這段時間挑選出的備選文書房管理的內官,每個人都聊了幾句。等所有人都見完,天已經黑了。從前這樣的情況懷恩就不會去打擾紀瑤的,但是現在他們倆相處的身份變了,他也不用這樣避諱。

辛虧!如今的他不用避諱!

他進到安樂堂,立刻感受到了死一般的寂靜,屋裏的蠟燭使勁的閃爍,給人莫名的緊張。屋裏的紀瑤安靜的躺在**,表情一點也不祥和,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睡著了。桌子上的剪刀和窗前放的熱水桶,一切都在告訴懷恩一個信號。他迅速反應過來,紀瑤多半是痛的暈厥過去。他在耳邊喊她的名字,紀瑤沒反應。他用力掐她的人中,紀瑤還是沒反應。

懷恩方寸大亂,他心裏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果。但是這種情緒隻在他的腦子裏徘徊了一會,理智就重新占領了上風。越是這種時候呀,他越是不能自亂陣腳!紀瑤還等著他呢。

懷恩立刻整理下思路,隨即拿出紙幣,寫下了一張紙條。

“速派人出宮找紀珣,讓他無論如何也要把陳太醫待到安樂堂來。另你親自永壽宮,隻說安樂堂內大事發生。不要有片刻猶豫,紀瑤命在旦夕,速去!速去!”

這種時候懷恩沒辦法把紀瑤長時間丟在一邊,隻好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安樂堂負責進出的門房。門房裏隻有一位值班的小內監,他立刻把紙條塞給了他。

“速去送到司禮監王芝王秉筆手中!”

那位小內監見到有人擅闖門房,本來還很生氣,但是聽到對方提到司禮監,又說道王秉筆,便不敢對他發火,以免得罪貴人。

“奴婢今日一人守職,不能擅自離開。”

懷恩急的冒火,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疾言厲色的時刻。

“本官司禮監秉筆董懷恩,這是我的腰牌。”懷恩掏出腰牌懟到小內監眼前,對方瞧了眼,認出了牌子,立刻要下跪,懷恩拉住了他。

“你立刻去找王芝,務必火速跑過去,一刻不耽擱。你拿著我的腰牌,司禮監的人就不會攔你,若是耽誤了我的事,我一定不會饒了你。”

懷恩不知道自己怎麽還會說這樣威脅人的話,但是他真的怕這些孩子不拿他的話當真,讓紀瑤在苦等中喪命。所以和紀瑤的命比起來,他就是日日做惡人也是可以的。

除了廠臣和各司的掌印,秉筆就是內庭最大最體麵的官,小內監哪裏被這樣大的上級直接派遣過,自然是唯命是從,拔腿就跑,恨不得把鞋底都磨出火花來。

懷恩把親筆信條送出去後,就折返回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探探紀瑤的鼻息,還好,一絲尚存。可是接下來的每一秒他都在膽戰心驚中度過,他雖然就待在紀瑤身邊,可是什麽也不能為她做。不知道這樣煎熬的時間究竟過了多久,王芝帶著幾位嬤嬤的先過來了。

看到紀瑤已經昏死過去,一位醫家出生的嬤嬤,將紀瑤的襪子脫掉,在足底找準了幾個穴位,替她按了一段時間,防止她暈厥過程中血脈不暢,待會分娩會血崩。其餘幾位在餘嬤嬤的吩咐下準備待會要用到的臉盆、幹淨的帕子、孩子的繈褓等等。王芝怕紀珣那邊請不動太醫,把接生的嬤嬤待到抱竹苑就去宮口接應了。好在紀珣沒在請人的事上耽誤,王芝到宮門口時,兩人也就到了。宮口的人不知在哪的了消息,貴妃急病,請了太醫,也沒多問就讓陳太醫進來了,紀珣打扮成副手也一起進宮了。王芝領著兩個人,也是顧不上自己的身子沒好利索,也管不了陳太醫年紀也不小了,一路連走帶跑。到了抱竹苑,連氣都沒喘,陳太醫直接到榻前診脈施針才救了紀瑤一條命。這一晚上,沒一個是容易的。

熬過了煉獄一般的夜晚,再次醒來的紀瑤,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鬆感。那是一種輕盈而自由的感覺,是從內到外的舒適感。不過,她剛徜徉在這份舒適中,享受著這份美好帶來的愉悅,就被一陣尖銳刺耳的啼哭打斷了。她突然想起來,昨夜她剛剛生了個孩子。

孩子這一哭,不僅紀瑤醒了,忙了一晚上的紀珣和懷恩都醒了。懷恩把孩子抱起來,放在懷裏哄了哄也無濟於事。紀珣嫌他抱孩子抱得太別扭,把孩子接了過去。

“給我看看孩子長什麽樣子吧。”

兩人這才注意到,紀瑤醒了,立刻大人孩子的都到了床邊。紀珣把孩子湊到紀瑤麵前,一張皺巴巴的笑臉赫然出現在紀瑤的眼睛裏。

“他怎麽這麽難看?”

她記憶裏的小孩子都是肉嘟嘟粉嫩嫩的,可愛的緊。怎麽她自己生下來的孩子,居然這麽醜,一點也不像她。

“孩子剛生下來都這樣,養養就好看了。”

懷恩看紀瑤見孩子一點喜悅也沒有,還嫌棄一個奶娃娃醜,也真是親媽才說得出來了。

紀珣也上杆子湊熱鬧,“哪裏醜了,外甥像舅,寶寶以後肯定像我,好看著呢。”

這麽一說紀瑤倒是笑了,她這個弟弟脾性越來越活泛了,比剛來京城的時候活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