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哭,估計是餓了,你們都出去,我給他喂點奶。”

兩人立刻把孩子交給紀瑤,退到屋子外邊。都是昨日熬了一整夜的人,兩個人也沒多餘的力氣說話,各自坐在門口。但是這會天剛亮,昨夜紀珣進來的時候,是跟著陳太醫一起。白日裏陳太醫肯定會出宮,他也得跟著,不能露餡。紀瑤在奶孩子,他沒打擾,讓懷恩代為轉告了。

孩子吃飽了飯,就又是睡。紀瑤抱著太累,就把他放在**了。懷恩給她掖好被子,讓她在休息會。紀瑤覺得自己休息夠了想下床走走,被懷恩攔住了。離生產才過去幾個時辰,她的身體都還沒複位,還是不要到處亂走的好。

“早飯還沒送來,我去安樂堂的廚房給你哪一些來,你先吃點。”

紀瑤拉住懷恩的袖子,瞧著他一臉倦容,有些擔心,“你回去休息吧,再撐下去你會病的。”

懷恩拍了拍紀瑤的手,“放心,看你吃完早飯我就回去休息。”

紀瑤沒辦法,隻要任由他去。

安樂堂的廚房,紀瑤也是頭一次吃。不過還好,不是特別差。大概是要照顧病人的口味,飯菜都很清淡,食物也很好消化。她現在吃這樣的飯菜倒是正好,不擔心熏著孩子。

懷恩也很守信用,吃完飯,就真的回去了。紀瑤還在想他這次大概累壞了,得回去好好休息下。可還沒等她回過味,懷恩帶著一個小包裹又回來了。紀瑤急的要下床,懷恩立刻給她按住了。

“你怎麽又回來,成神仙了是麽,不要命啦!”

紀瑤這急吼吼的樣子,把懷恩逗得不行,他頭回瞧見她這個樣子,他也喜歡紀瑤在乎自己關心自己的樣子。

“沒有,沒有,我馬上就去休息了。不過不是在司禮監,而是在你旁邊的書房裏。而且我以後就住在那邊了,你有事就能叫到我。”

懷恩昨夜就想好了,紀瑤坐月子沒人照顧。他若是像從前一樣,隻是每日抽空來,終究是錯過很多。萬一她有個需要的,都不知道能找誰。所以這一個月裏,他要暫時搬到抱竹苑來住。好在近日他忙於文書房的事,不必去禦前聽召。有事他就回司禮監處理,無事他就在這安心照顧紀瑤就好。

“書房連一張床都沒有,你怎麽休息得好?”

“沒有床,還有桌子不是。你那張大桌子,我一人睡是足夠的。隻要鋪上一層絮子就行。”

紀瑤見他如此屈就,心中酸苦。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前世是個菩薩,不然老天怎麽會把懷恩送到自己身邊。

“好了,你就別動了。你昨夜才是耗盡心血,這會稱他沒醒,你趕緊再睡個回籠覺吧。”

懷恩指了指被窩裏頭的小家夥,給紀瑤使了個眼色。紀瑤也終於不說什麽,同意了他的話。

隻是吧,這孩子在肚子裏和在被窩裏,都一樣鬧人。紀瑤剛睡得香甜,耳邊一陣“哇”,嚇得她不輕。剛從被窩裏爬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很吵的環境中,但是還沒習慣母親的角色,沒有立刻意識到這吵鬧的聲音是自己生出來小崽子發出來的。恍惚了半天,她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一個皺巴巴的小人,哭的猙獰。她先是內心狠狠嫌棄了一下,緊接著出於本能,她還是給人家抱起來,不像樣的哄了幾下。但是對方很顯然沒有感受到誠意,哭的更響亮了。

雖然她很不想打擾休息的懷恩,但是此刻紀瑤滿腦子想的都是誰能來救救她。懷恩雖然聽不到紀瑤內心的呼喚,但是他聽到了滿院子都穿透了的哭聲。

“是又餓了嗎?”

懷恩被吵醒了,就感覺過來瞧怎麽了。隻見紀瑤把孩子抱在懷裏,大眼瞪淚眼的。

“他不餓,我剛才喂他,他根本不想吃奶。”

孩子嘛,哭了無非就是餓了、拉了,既然他不是餓了,那肯定是拉了。

“那我給他換塊尿布。”懷恩把孩子抱過來。

“可是這裏沒有尿布。”

紀瑤這裏隻有餘嬤嬤之前送來的幾件小衣服。

“昨日,接生婆婆帶一些過來。我也準備了一些,剛才背過來的包裹裏就是了。”

“哦。”

紀瑤無話可說,她的孩子,倒是要別人操碎了心。她心裏也講不清是高興還是慚愧了。

養孩子這種事吧,聽起來難,做起來更難。紀瑤和懷恩,以往都是極為淡定的人,做起事來別人都挑不出來錯。可是兩個人加一塊都搞不定一個孩子。單單是吃奶這一件事,紀瑤就快瘋掉了。一天吃七八次奶,餓了就哭,不管黑夜白天的。紀瑤別說能做點自己高興的事了,就連睡覺都睡不夠。懷恩倒是沒紀瑤那麽慘,他雖然有洗不完的尿布,可是尿布總可以挑個時間一塊洗,不用髒一塊洗一塊。再有就是孩子醒了的時候,他抱著玩玩,讓紀瑤抓緊時間休息。可即便是如此,也比他平日裏的工作要忙的多。

“你別總抱著他,日子久了,他就會粘著要人抱。”

紀瑤看懷恩總有使不完的勁,孩子哭了他哄著,孩子醒了他抱著。這樣下去,這奶娃娃還不無法無天,沒人抱就哇哇哭。要是懷恩在還好,可他總會有事離開的時候,那她可就慘了。

紀瑤的話在理,懷恩也聽宮裏的老人說過,孩子抱的多了就不聽話。可是,他忍不住呀,瞧著那張無辜的小臉,蹬著小腳丫直溜溜的看著自己,不抱著,都顯得過分。

“他太可愛了,我忍不住不抱。”

紀瑤搖頭,真是沒有原則,被一個醜娃娃牽著鼻子走。但是,想到他喜歡的醜娃娃是自己孩子,心裏還是有些驕傲。這算不算的上愛屋及烏呢?

“我想給他取個名字。”

孩子出生也有幾日了,前些天她身子弱,也沒往這方麵想。可是也不能總醜娃娃醜娃娃的叫,再怎麽說也是自己拿命生下來的,說不喜歡都是假的。可是她也知道,這孩子身份特殊,按理說她是沒資格取名字的。可是她現在還不想管這些,既然孩子還在自己懷裏,她就要認認真真給他取一個好聽的名。

“你的孩子,你取名字應該的。”

懷恩沒有意見,紀瑤和孩子本就情薄,能親自起個乳名還能增進感情。至於以後孩子認祖歸宗後,排輩立字的事,以後再說。

紀瑤說出來這話的時候,就已經拿定主意了。

“姓紀,名字就叫羨君。”

“羨君?你羨慕的是哪個君呀?”

“我羨慕的是,渚畔鱸魚舟上釣,羨君歸老向東吳的崔君。”

這句話出自,崔顥的《送友人還蘇州》,懷恩想起紀瑤曾經羨慕江南女子的生活,如今又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看來她對姑蘇還是有幾分執念的。分明很想去南方一睹人家盡枕河的小橋流水,偏偏不肯鬆口,隻能看安樂堂的紅牆灰瓦。

“那等他長大了,我們一塊去江南瞧瞧。”

紀瑤不反駁這句話,她雖然知道這話安慰的成分大於實際效應,但是這麽美好的期許,聽聽也不過分。

“好啊。”

她難得爽快的回應了一次。

懷恩心裏很滿足,紀瑤並不是因為走在深淵裏渴望人間,才不得不緊緊攥住自己救命。反而,她在深淵呆久了,才比別人更看得清,人與鬼的區別。他更慶幸自己不是活在人間的魔鬼,他還有餘力將人與人之間簡單純淨的力量傳遞給她,讓她自己找到逃出深淵的辦法。也許是珍惜這樣的一份感情,盡管生活一地雞毛,兩人也始終沒有弄錯方向,把所有的力都朝一處使,從不挑對方的錯處。一個月不到兩個人的默契越來越足,很多事情處理起來也不像從前一樣自顧自己,對方的喜怒哀樂也漸漸融入了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月子裏的日子雖然手忙腳亂,但是紀瑤和懷恩分工明確也還忙得過來,奶娃娃難帶,他們也降服住了。

出了月子,紀瑤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精氣神十足,哄起孩子來已經不輸懷恩了。這幾日,懷恩回司禮監把文書房最終的人選滕成名冊,再遞交給查閱,所以都沒辦法回安樂堂留宿。紀瑤一個人竟也不緊不慢的沒把孩子怎麽著了。雖然她也希望懷恩不要為了自己怠慢了司禮監的差事,但是他真不在身邊,她到底還是有些想的。

文書房的事情,懷恩前後也著手一個多月了,按理說早就該選好遞進管理的人。隻是外派的事情出了點岔子,司設監的掌印收了幾筆賄賂,在推薦外派的名冊上動了手腳。成憲帝知道後,一定要嚴查,不僅是司設監,連帶著司禮監、禦馬監等內庭要屬全部都查了一遍,翻出不少受賄的內監。等把這一圈子是都解決幹淨了,成憲帝才想起文書房的事。不過事情拖了這麽久,人選懷恩早已敲定,所以成憲帝一召喚他就立刻去呈報了。

要是以前,成憲帝肯定就是看一眼就批了的。但是司設監的事情過後,他總是心有餘悸,連懷恩他都開始心裏犯嘀咕。

“懷恩,你有沒有做過行汙納穢之事?”

成憲帝看著懷恩身上陳舊發白卻整整齊齊的官服,立刻覺得自己多慮了。

“內臣從未。”

懷恩心中坦**,自信且從容。

文書房甄選管理的差事,也終於在內庭的整頓,皇帝的猜忌中結束了。原本隻是一份普通的查實,因為有了司設監的事情在前,懷恩倒在皇帝心中落了個清廉的形象。所以這事情一結束,成憲帝給了個恩典,懷恩沒要別的,要了幾日的休沐。

有一件事情,懷恩放在心裏很久,原本是早就要辦的,隻是發生了點意外。那天他和紀瑤說出要彼此陪伴的時候,他就在準備娶親的事情,但是紀瑤突然臨盆把一切都打亂了。五月二十一是黃道吉日,懷恩找了相命的道士算過,宜嫁娶。所以他特意休沐把時間空出來,打算和紀瑤把該有的禮都全了該拜的人都拜了才算回事。

太監董懷恩和宮女紀瑤的喜事,隻能是他們自己的喜事,既不能掛彩綢,也不能擺宴席,更不能請賓客。他們的結合,也隻能在一個無人的角落,靜謐的舉行著無聲的慶祝。但是這世上總有不一樣的人,總會有人不用敲鑼打鼓,也有自己的幸福美滿。懷恩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在他成親的時候喝彩,他眼裏隻裝著紀瑤一個就夠了。

五月二十一,晴空萬裏,天公作美,日頭燦爛的不像話。懷恩替紀瑤換上嫁衣,為她描好娥眉,為她施上粉黛。紀瑤替懷恩束好發冠,扣上腰帶,理好衣擺。二人對著蒼天三拜,行夫妻對禮,稟告了天地神靈,祖宗父母,自願結成夫婦同心不離。小兒羨君在旁邊的搖籃裏,發出了人生裏的第一次笑聲。兩人看了看孩子的笑容,收到了這人世的最貴重的賀禮。

“真好,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嫁人了。”

曾經的紀瑤在皇宮裏隻有一個目的——熬。她要熬過所有的無端禍亂,熬過所有的黨爭,熬過漫長的歲月,等年歲滿了就能回家。那時候的她已經錯過了婚假的年紀,她就在家裏當一輩子的老姑娘,反正舒服會一輩子養著自己。她不用相夫教子,不用家長裏短。可以盡情的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縱情山水,舞文弄墨。但是這樣的結果畢竟是對於一個宮女而言,最好的結果了。所以當這條路被截斷的時候,她雖有遺憾但也不能說全然沒有心理準備。她的世界走向了另一條沒有參照的路,她以為自己會悄無聲息的死去,她也曾想在那個生命的轉折點放棄自己。可是一道光照了進來,她被光吸引了。當紀瑤在絕望的路口,是懷恩拖著拽著把她救了出來。告訴她,隻要再堅持走幾步,你就會適應黑暗。而當你適應了黑暗,你就會發現,黑暗也沒什麽好恐懼的,它隻是光明的另一個狀態。紀瑤接受了在黑暗裏生活,也接受了有懷恩的生活。有的人一出現,就比光明更讓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