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把紀瑤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後,緊緊扣住紀瑤的十指,“謝謝你,肯接受這樣的我。”
兩個相愛的人,各自有著難以啟齒的過往。懷恩永遠無法直視自己內監的身份,無論他是不是已經位極人臣,是不是才貌出眾,是不是心若燦陽,他都會在無意中把這份芥蒂帶到與人相處之中,他始終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他不該得到常人該有的一切,若是僥幸得到,也惶惶不可終日。這樣的心理,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許並不是所有的內臣都會抱有這樣的想法,可是懷恩自從在南海子出來後,就已經在內心割裂了。
如果說懷恩的卑微來自於他不完整的身體,那紀瑤的自卑則來自於皇權的蔑視。她從出生就帶有的優越與驕傲,在皇帝的一聲令下就**然無存。她必須毫無保留的去遵守皇帝下達的命令,無論是從雲城的官宦女眷變成紫禁城的奴仆,還是從內藏庫的女使變成皇帝的宣泄的目標。當她的腳步離開雲城的土地,她的生命就不再完整的屬於自己。她與千千萬萬個俘虜一樣,喪失了掌握命運的總舵。生下皇帝的孩子或許對別人而言是一份榮耀,可是這種用枷鎖桎梏換來的榮耀,對於生在邊陲習慣自由的紀瑤而言,是無法接受與理解的。所以她痛恨這個結果,恨皇帝的自私,也恨自己為一個陌生而痛恨的人生下了孩子。
兩個人心中各有痛楚,這是一個平凡而正常的人所不能理解的苦痛。可是他們兩個人都能敏銳的窺探到對方的傷口,因為他們很熟悉這份傷痛帶來的後果。若是時光倒流到一年前,懷恩根本不可能敢向紀瑤邁出這一步,紀瑤也未必會看到懷恩身上閃爍的光輝。也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相似的痛苦,他們才有可能放下對過往的執念,把一顆真心交給對方。
“幸虧是你,也隻有你,才值得我去喜歡。”
紀瑤環住了懷恩的腰,小心翼翼的抱住了他。今天她終於可以抱一抱眼前的人,不用擔心被推開。懷恩柔情的回應著她,將她的身子一整個都攬在懷中。兩人在微風和煦中靜靜地享受著這份感動,不被任何人而打擾。
不被打擾是不可能的,畢竟還有人帶著賀禮和酒菜來祝福新人呢。懷恩和紀瑤成親,旁的人不必告訴,紀珣和王芝總歸是知道的。這兩個人平日裏雖然嘴上不饒人的,但是真到了這一天,激動地跟自己成親似的。可恨的是,這激動還得藏著掖著,不能讓不相幹的人瞧出來。索性這兩人聚到一塊,商量起來該該送多少份子錢。王芝在內庭多年,手上的積蓄是不少的,他直接封了一個大紅包,裝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紀珣急了,他在錦衣衛當差才幾個月,一共也沒多少月錢。再說這事他也沒和家裏人說,總不好像父母開口。但是王芝可不管紀珣窮不窮的,反正他有錢。
“實在沒錢,你可以跟我借呀。”王芝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點欠。但是紀珣還真是沒辦法,他的那些同僚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可能借給他這麽多錢。他認識的人裏最有錢的還就是王芝了。
“你能借多少?”
紀珣臉上磨不開,嘴卻張開了,誰讓他窮呢。
“當然是你想借多少,我都有了。”
王芝出五百兩的紅包,他作為弟弟肯定不能比他少。
“我也五百兩。你先立個字據,回頭我讓家裏人送銀票過來還你。”
紀瑤成親這件事,紀珣打算找個好時機在和家裏人說。但是先告訴大哥,他應該會站在自己和姐姐這一邊,先讓他送錢過來還王芝應該不成問題。
王芝臉上出現了耐人尋味的表情,在紀珣看來,分明就是不相信他有還錢的能力。
“我真的會還,我們家不至於欠你這點銀票。”
從小到大,紀珣還沒為銀子這麽窘迫過。
“好呀,我可以借你錢,不過你得給我當一個月的跑腿作為條件。”
要紀珣跑腿為假,想看看他憋屈的樣子才是真。果然,紀珣聽到這個條件,滿肚子都是怒火,但是愣是沒發作。求人的事情,他能怎麽辦,還不是忍忍把人哄好了再說。
“行,我答應。”
“好!紀千戶爽快。”
除了從王芝那裏借到的五百兩,紀珣還給紀瑤買了幾匹綢緞,給小外甥買了一個銀項圈。王芝在鳳臨閣打包了一桌子酒菜,差遣上紀珣帶上酒菜就去了安樂堂。打開抱竹苑的門,就瞧見兩人身穿著喜服抱在一塊。
“咳咳,瞧著我們是錯過拜堂了呢。”
這兩人正投入呢,王芝要是不咳兩聲,都沒人理他們。紀瑤和懷恩瞧這兩人一塊來了,還納悶,畢竟也沒人請的。
“你們怎麽來了?”
“你們怎麽來了?”
兩人異口同聲,把拿著酒菜賀禮的兩個人問傻了。這不歡迎的味道,也太強烈了。王芝嘖吧嘖吧嘴,瞧了眼紀珣,紀珣也直搖頭。
“自己告訴我的婚期,現在我來賀新婚了,人家兩口子還逐客了,真是心寒呀。”
王芝立刻茶裏茶氣的講一番酸話,看有沒有人能良心發現。到底是是一塊長大的,王芝還是把懷恩拿捏的死死的,他這麽一講,懷恩立刻過來拉他。
“王大人親臨,蓬蓽生輝,快快入座。”
紀瑤也跟了過來請王芝,原以為沒人會在乎他們成不成親的,他們二人能來,尤其是王芝能來,她心裏將這份感激記下了。
抱竹苑沒有正堂,隻有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廚房,王芝帶來的酒菜不像除夕夜的羊肉鍋子,隨便搭個台子就能吃的。幾個人合力從廚房裏把備菜用的桌子抬到了院子裏,擦了幾遍才擦幹淨。等都弄好了,酒菜雖然已經不熱了。但是幾個人吃的是一份高興,天氣不冷,吃涼菜也沒什麽。紀瑤還要喂孩子,以茶代酒。其餘三人痛飲一番。
王芝酒量好,幾杯酒不會那麽快醉,紀珣就不行了。才喝幾口就開始飄飄忽忽的。
“姐,你看這項圈,多好看納,給大外甥帶上瞧瞧。”
“他睡著了,等醒了戴好不好。”
“那怎麽行,他怎麽一點也不聽舅舅的話。”
於是紀珣愣是把紀羨君從睡夢裏搖醒,戴上了項圈,隨後孩子的啼哭不絕於耳。
“你這小孩太怪了,舅舅給你挑半天,你還不喜歡,你真是不孝啊!”
紀珣在搖籃邊數落了一個嬰兒半天,那個嬰兒極其委屈,也哭了半天,互不相讓。另外三人充耳不聞,繼續吃喝。最後紀珣輸了,他把給紀瑤準備的大紅包給了大外甥。
“這是舅舅欠了一屁股外債借來的,本來打算給你娘的,現在隻要你不哭,我就給你了。”
紀羨君雖小,但是估計是個愛財的,竟然真的被晃來晃去的紅包哄住了,不哭了。紀珣一瞧,樂了。二話不說,把紅包給了。紀羨君兩個肉肉的小手緊緊抓住了紅包,笑出了聲。
紀瑤在旁邊看的直皺眉,這兩人差了十幾歲,怎麽還能無障礙聊天呢。
“紀珣,你借的錢我不收啊,你趕緊還給人家去。”
紀瑤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紀珣借錢給自己包紅包,哪裏還能收下,這傻小子還在自己麵前打腫臉充胖子。不過紀珣已經醉醺醺的,腦子也不轉了,趴在紀羨君的搖籃上快睡著了,根本沒理她。
王芝替紀珣做了回答。“你就當不知道安心收著吧,不然他才難過呢。”
“那他以後日子怎麽過,天天有人找他討債。”
“你放心,這錢是我借給他的,本來也沒打算要回來,不會天天找他討債。”
“你借他?”
紀瑤倒是不知,王芝和紀珣的關係何時那麽好了。
“怎麽,我看起來像沒錢的樣子嗎?”
“那倒不是,隻是沒想到你還能和紀珣玩到一塊去。”
“誰跟他玩到一塊去了。”王芝嘴上嫌棄,眼睛還是忍不住往紀珣那瞟了一眼。
“不過紅包不是紀珣獨有啊,我也有啊。”說著掏出了一個和紀珣一樣的紅包,裏麵也裝著一樣的銀票。
“情意到了就好,這錢你拿回去,太多了。”
紀瑤不想收,太貴重的禮,她收不起更還不起。
“我和懷恩的情誼厚重得很,可不是這幾百兩銀票的事,你少有心理負擔,盡管收著。”
話說的不好聽,理是那麽個禮。
懷恩替紀瑤收了下來,“這點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麽的,收著吧,不能讓他白吃一頓酒。”
“懷恩你小子,剛娶媳婦就忘了兄弟,這酒席還是我置辦的,你說我白吃,你可真行。”
幾人哄笑一堂,當真是把喜慶的氛圍拉滿了。
酒過三巡,風卷雲殘。該送到的禮送到,該說的話接著酒精勁也說了,剩下的時間就交給他們夫妻,王芝又像上次一樣,拖著紀珣踉踉蹌蹌的回去了。
自打進入司禮監以來,王芝就很少自己做事,底下的小內監都卯足了眼裏力巴結。可偏偏就是懷恩招惹了紀瑤之後,他是三天兩頭替這兩個人收拾爛攤子,拚了老命的打工。做這些事也就算了,畢竟懷恩那是他親兄弟一樣的人,有事能不幫麽。可是氣人就氣在,紀珣是哪根蔥,怎麽也黏上自己甩不掉。甩不掉吧,他還真不討厭。
看著自己肩上嗒慫個腦袋的紀珣,王芝歎了口氣,真是造孽。就那麽點酒量還非要喝,喝完就倒還要別人馱著他。
“你住哪呀?”
無人應答…
“你家在哪你倒是告訴我呀!”
又是一片寂靜…
王芝放棄掙紮,也不管他住哪兒了,直接帶回自己家,明天天亮再讓人滾蛋吧。
可是紀珣突然起了勁,頭仰了起來:“我家啊,在雲城呀!”
王芝冷笑一聲“嗬”,手上的勁加了份力,趕緊把人弄回家趕緊結束吧。
天色漸晚,抱竹苑的紅燭已經點上了。紀瑤抱著孩子,哄他入睡。懷恩在把院子恢複成原貌。
說實話,雖然成親是今天的事,可是紀瑤與懷恩像這樣相處的日子卻已經有上百次。所以她並沒有像剛出閣的女子們一樣,既緊張又興奮。相反,因為熟悉與了解,她對托付終身這件事上更多的感受是信任與踏實。她仿佛找到了戰友,而他們會在未來的共同的麵對與承擔所有未知的事情。因為身邊站了一個人,他給你傳導的能量,讓你不再畏懼從前不斷畏懼而逃避的現實。
而這種能量不是單方麵的索取,紀瑤也是懷恩的暖陽。
從年少時的第一次相遇,紀瑤眼中的堅定與自信就讓懷恩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那是在奴隸眼中無法見到的光芒,是清澈中的波光,瀲灩了他的靈魂。於是他開始渴望擁有這樣一雙眼睛,便追尋著紀瑤的腳步踏進皇城。他努力進入內書房,識文斷字知書達禮,想看看智者的世界是否有那一道光。終於有一天,他脫胎換骨,站在高位之上,他漸漸體會到是什麽給予了人底氣,才會把皎潔的內心印在眼眸裏。可從前那個給他希望的人已經墜入塵埃,失去了原本屬於她的光。
他想幫她,想救她,他想盡一切辦法,恢複她從前的樣子,因為他也很想念,那一年在雲城無畏無懼的紀瑤。
所以他們兩個人的結合不是偶然,不是誰在困頓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因為紀瑤是懷恩光明的開始,而懷恩是紀瑤明媚的將來。
夜深,紀羨君熟睡。紀瑤吹滅了紅燭,褪去外衫鑽進被窩。懷恩在床前踟躕,他在邁心中的最後一道坎。紀瑤沒有催他,同床共枕這件事,於尋常夫妻是最簡單的事,於懷恩就是最難最無法直視的事情。
他沒有在床前停留太久,因為他忽的看見紀瑤困倦的側臉。是啊,因為他要麵對的不是別人是紀瑤啊。所以他不會被嫌棄是閹人,不會被厭惡身體的殘缺,不會被要求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釋然就是一瞬間的事,內心不再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