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吳氏知道一個人的日子多難過,她不想看見這兩個人的餘生都隻能在內庭裏遙遙相望,連上前一句問候都是偕越。

懷恩和紀瑤兩人互相想看一眼,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意思。既然吳氏這樣誠懇,他們再不說實話,就顯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們打算去姑蘇度餘生。”

“好。”

吳氏鬆了口氣,隻要他們不是全無打算就好,不論他們準備到了哪一步,隻要有離開的心,就不怕一點一點被紫禁城吃了骨肉。她再不想看到有人在這裏熬啊熬,熬到血幹肉枯。

“那你們隨時準備著,我母家年後的上元會來瞧我,屆時你們就跟著馬車出去。紀瑤的事倒是好辦,隻要說是病逝了就好,反正她在安樂堂,能接觸到的人少,不好查證。隻是董秉筆,你是禦前之人,要想毫無破綻的離開,確實有困難。”

“我正有此考量,所以沒敢輕舉妄動。剛才也是有這層麵的顧慮,所以沒有和夫人坦白的說。如今司禮監的架構穩定,我就是想急流勇退也是需要契機的。我倒還好,有司禮監在背後撐著,即便是想動我,也要考量的。但是紀瑤如今無依無靠,她的處境比我要糟得多,所以若是有機會,哪怕是讓她先離開我也能稍安心些。”

紀瑤話都說不出,原來同進退都是奢望,懷恩一直打算的是讓自己一個人離開。可是她一個人的江南,還不如兩個人安樂堂。可是她不能說,更不能鬧。因為這是別人拚了命的謀劃,她若是隻顧自己的感受,別人的一片心就被糟踐。

“好,能走一個是一個,萬事有我,總不叫你們一輩子天各一方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自己得不到的,就不會想看到別人也得到了。恨不得這世上所有人都和自己有一樣的遭遇,有一樣的痛苦才好。可是吳氏不是這樣的,她經曆過的痛,她明白就好,她不想再看到一幕幕的悲劇不停的發生。她這輩子或許都不會知道愛一個人,和被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著是什麽滋味,但是她長了一雙透徹的雙眼。從前看皇帝與萬貴妃如此,現在看紀瑤和懷恩也是如此。那種用愛包裹的幸福,她即便是嚐不到,看見也覺得如糖霜如蜜餞,如果可以她就讓擁有這種幸福的人永遠沉溺在甜蜜裏,永遠也不要看見現實世界的風霜。

“啊~啊~”

紀羨君準時的醒了,到了他喝夜奶的時間了。紀瑤等了半夜,終於等到君君睜開眼睛。趕緊把他連著小被子一起抱了起來。紀羨君期初還瞧了瞧是誰抱著自己,但是認出是紀瑤後,立刻笑了。

“你還認得娘呢,記性不錯嘛。”

小孩子忘性大,遇到陌生人抱自己還容易發脾氣。她有段日子沒來看他了,她還在心裏擔心自己抱他的時候,他會哭鬧。誰知他還是認得,心裏好受多了。

“這孩子很聰明,比我見過的其他小孩記性好很多。隻要照顧過他一兩日的人,他都能快速記得,下次再來抱他就認得不哭鬧了。”

這一點紀瑤倒是清初,從前王芝和紀珣過來抱他,他也是知道,還以為他不認生,原來是都記載小腦瓜子裏了。

“不知他長大後還記不記得我。”

紀瑤看著孩子傷神,無論是僥幸出去了,還是死在安樂堂,她都不會在君君的生命裏出現太久。可是他還這麽小,即便是現在是認識的,可是等他記事的時候,還會記得自己這個沒養育過她的生母嗎?

“自然是記得,即便是不記得了,我也會時時告訴他,他的母親是怎樣的女子。你為了他都經曆什麽,如何用生命去愛他護他。”

吳氏不是在安慰紀瑤,她一定會這麽做。她們的孩子,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所以他會有光明的前程,她的母親也終究會有一天因為生下她而不再卑微如草芥。

“你怎麽沒告訴我,你有可能不會和我一起離開。”

剛才在蘭汀閣紀瑤沒問,現在路上無人,她也忍不住的。

“這隻是最壞的結果,我會盡力的。”

懷恩從來沒有把紀瑤一個人丟下的想法,隻是萬事不會絕對,這隻是萬一的情況。

“懷恩,我很想離開這個冰冷的地方,我渴望重新回到十幾歲的年紀,呼吸著每一刻都有自由的空氣。我期盼江南的每一處風光和餘生的每一寸光陰,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和你一起。若是我自己一個人去過這樣的生活,那麽我所有的向往與期待都不過是泡影,沒了它本來的意義。”

紀瑤最不想見到的場景就是,她所有的想得到的都得到了,陪在自己身邊的人卻走丟了。那樣的得到,其實才是真正的失去吧。

懷恩不語,他接不上紀瑤的話。因為他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麽,他也沒辦法真的給出一個肯定的承諾,可是他何嚐不知,人生如逆旅,本來就很難一帆風順。他做不到翻雲覆雨隻手遮天,他也不是這個王朝裏擲地有聲的皇親貴戚,他不過是一個用血肉築前程,用筋骨換來日的內臣。千不該萬不該的是他自私的愛上了別人,一個他無力去守護的人。既然如此,那麽他就不該以螳臂之力妄圖擋下千斤鼎。給了別人希望又破滅是殘忍的,他不該那麽草率,也許永遠站在她身邊才是他該做的事。

良久之後,懷恩才吐出一句話:“從今以後,我們不再分開,同生共死!”

紀瑤終於得到了她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是的,她不要什麽夢一般的煙雨江南,她隻要眼前人分分秒秒。

大約是把話都說開了,懷恩夜裏一直被一個夢纏住了。夢裏的紀瑤沒有去江南,而是死在了後宮,君君也被皇帝帶走,培養成了無情的君王,至於他……那個畫麵他不想回想起來。唯一可以證明這是一場噩夢的是他醒來時,全身浸透汗的裏衣。他躡手下床,悄然出門打了些水把身體擦了一遍換上了一套幹淨的衣服。剛準備去廚房準備他和紀瑤的早飯,院門就開了。

王芝破天荒的一個人來了,神情怪異的不用分析就看得出。懷恩放下手中活,問他何事驚慌?

“懷恩,我不知道今天司禮監能不能保下你。”

王芝的表情十分凝重,他從不這樣嚴肅的對懷恩。今日這樣隻能說明事態嚴重。

“有人參了你和紀掌事的事,聖上震怒,命我來傳召你。”

該來的總會來臨,雖然猝不及防,卻早有預期。懷恩聽到王芝的話,還算鎮定,這件事從他成親那日便沒想過能逃過去。既然來了,就麵對吧,恐懼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王芝,我這就去禦前,隻是你要幫我辦件事。去一趟中宮,找易內監,就說我許諾他的事今日就要兌現了。再有就是紀瑤,她若醒了別驚動她。若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一步,也自然會有人來請她,若不然就不用她平白擔驚受怕的。”

王芝一一都依了下來,兩個人各自去了該去的方向。懷恩不敢懈怠,腳程加快了很多,比起平日裏去禦書房要省了不少時間,可是成憲帝還是等的不耐煩,在內吼問人為何還沒叫來。以至於懷恩剛到門口,氣都沒喘一口就被門口的內監領了進去。

屋內成憲帝不開口,便是鴉雀無聲,無一人不端立著。劉海朝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他事情不簡單。懷恩收到,心裏便有數了。隻是眼睛掃了一遍,除了司禮監的人也沒看到有外人。不知是什麽人發難,竟讓整個司禮監都措手不及了。

“內臣董懷恩,請陛下安。”

懷恩像往常一樣,見到成憲帝都是先行禮的。隻是這一次沒有人喊他起來,他得一直這麽跪著。

成憲帝坐在中位上,看著懷恩,眼中說不上恨,隻是這樣一直看著他。懷恩卻不能抬頭回看,亦不能問一句所為何事。這樣沉默的時間越久,在場的人就越是不寒而栗。沒有人知道成憲帝到底在盤算什麽,他要怎麽處理下麵跪著的人。這種無聲的懲罰才是對一個人內心最大的衝擊,因為每一刻你都在不安與猜忌中度過,你知道有大事發生,可是那把刀隻懸在你的頭上卻不利落的刺下來,讓你倍感煎熬。

“內臣鬥膽問陛下宣召所為何事?”

懷恩不想再這樣耗下去了,總要有人來打破這個僵局。可是劉海與司禮監一幹人等,並拿捏不好這個分寸,成憲帝享這樣折磨人的快感,誰都不會先開口,那隻能由最不適合開口的懷恩來張這個嘴。隻是這一問,成憲帝的耐心立刻消耗掉了一般,所有的不悅全部寫在了臉上。

“怎麽,董秉筆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跪一會便受不了了?”

成憲帝說話的時候,連看都懶得看懷恩。他心中有恨,為什麽他信任的人都要背叛他,都要和他對著幹。

“內臣不敢,隻是陛下日理萬機,若是為了微末之人平白消耗時間,那就是天下萬民的損失。”

成憲帝本就不悅,懷恩話中還映射他不務正業,一時想來更是忍不了這口氣。

“懷恩,你就仗著平日裏朕看重你,你就敢出言不遜。看來內庭的傳聞也不光是空穴來風,你怕是已經在背後狠狠的打我的臉了吧。我今日旁的事暫且不論,先給你一頓板子清醒清醒。”

成憲帝大手一揮,指著劉海:“劉海!”

劉海趕緊站了出來“內臣在。”

“給我把這個忤逆君父的奴婢打個五十板子先。”

劉海不敢求情,趕緊應承下來。指揮兩個小內監把人拉下去,打了板子。這事情還沒透露出來個底,人已經被打了。

正巧這會子王芝帶著易內監趕過來,巴巴看見懷恩在門外受刑,王芝趕緊上前問怎麽了,小內監們也不敢回話,怕裏麵的人聽見。懷恩朝他示意不要多言,王芝才閉了嘴。隻不過他沒走,而是一直站在兩個小內監身邊,瞧著他們打,眼神淩厲的很,看得人不舒服,兩個人就明白了什麽意思了,不敢下死手,隻打得看上去狠絕了些。

五十板子也不是多久的事,隻是這一頓下來,自己走路就不行了,懷恩下了刑凳隻得讓人拖著進了禦書房。成憲帝看他這樣的狼狽,心裏的氣總算撒了些,終於開始言歸正傳。

“劉海,我近日聽聞你們司禮監有人找對食,可有此事?”

劉海立刻明白了今天這一遭是怎麽回事了,隻是他不能就這麽承認,這一承認他們司禮監看了這麽久的人就白看了,讓那邊的人占盡先機。

“會陛下,這對食的事確實不假,司禮監的人太多,有一兩個耐不住寂寞的,找個伴,也是人之常情。”

成憲帝瞪了劉海一眼:“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少給我揣著明白裝糊塗。”

劉海即刻跪下“內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哼,你這個人精,你哪裏會愚鈍。董懷恩與紀瑤的事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這下劉海再遮掩不住了,隻好話鋒一轉,“知道,紀掌事與我們司禮監有些牽扯。”

他這話說得巧妙,把紀瑤和懷恩的私情,說成了內藏庫與司禮監的公事。隻是,成憲帝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帝王之位不是沒心眼的人坐得住的。

“劉掌印,這件事還是由我親自和陛下來解釋吧。”

懷恩奪了劉海的話機,沒讓他繼續往下說,畢竟這件事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成憲帝揉了揉太陽穴,不怎麽耐煩,“劉海,你讓他講,我到要看看這事到底有幾種說法。”

懷恩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心中也不免想過對策,不至於措手不及的。隻是,君心難測,他的隻言片語也不過是在做一場賭博。劉海被迫退居身後,他知道這樣的場麵,他已經沒法保住懷恩了,甚至整個司禮監都會遭殃。眼下他隻看懷恩要說什麽,隨機應變的配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