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這一步,懷恩知道他和紀瑤可能都洗不清了。隻是他得搏一搏,為紀瑤博一條生路,不能任由萬家的人捏死他們。
“陛下,近日內庭中風言雖多,但是最刺耳的莫過於內臣與紀掌事的謠言。整個內庭的人都知道,紀掌事雖沒有冊封,但是早已侍奉陛下。內臣即便是再不堪,也不敢覬覦天子的女人。隻是這背後確實另有隱情。不知陛下可知紀掌事在一年以前險些被害身亡?”
成憲帝這一會才肯正眼看了懷恩,問他:“我怎知你是不是在撒謊?”
“當初紀掌事侍奉陛下後未被冊封,因此有人動了邪念,將她關押到安樂堂。安樂堂是重病難治的內臣們等死的地方,把紀掌事關在那樣的地方,可見其用心。隻是那時紀掌事已經懷有身孕,她不願意就這樣一屍兩命,因此輾轉找到司禮監,請求司禮監的庇護,因為她知道,在內庭司禮監還是有一定分量可以幫她盤桓的。劉掌印顧念紀掌事腹中孩子,答應了她的請求,為了防止走漏風聲,讓背後的行凶之人再度按捺不住,就沒有把紀掌事接出安樂堂,而是找了一間安靜的小院給其養胎,並拍我去照顧紀掌事日常,以防不測。”
成憲帝並不十分相信懷恩說的話,但是他說紀瑤還有一個孩子,這是他不曾意料到的。隻是在內庭生一個孩子,還是皇子,如何能讓闔宮都不知,可疑的很。
“若是有孕,如何不稟報於朕?”
劉海很合時宜的跪倒懷恩旁邊,聲淚並下:“陛下,老臣心痛啊。老奴看著陛下長大,對陛下的忠心自然和旁人不同。陛下登基,我比誰都高興。可是江山社稷不僅僅要有明君,也要有後繼之人呐。如今陛下年僅不惑,可是膝下卻無一子,老臣比誰都痛心。老臣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即便是再過十年,您也不會有孩子的。所以紀掌事的這一胎,不僅僅是一個孩子那麽簡單的事,我拉著司禮監來和那幫人扛著鬥著,不僅僅是為了權為了利,也是為了陛下的江山有可托付之人呐。紀掌事有孕越少人知道,這個孩子就越安全,隻要孩子能平安出生,大人受些苦也是值得的,紀掌事也珍視這個孩子,我們都想他活著生下來。可即便是我們這樣小心翼翼護著,這孩子還是險些遭到暗算,慘死在旁人手中。更何況如果當初司禮監一知道紀掌事懷孕就稟告給陛下,那麽勢必會冊封後妃,人盡皆知,那麽紀掌事和孩子都在明處,當真未必有今日這樣好的結果了。”
成憲帝冷哼一聲,“哼,你們把朕看成了什麽人?居然覺得我連一個女人和孩子都保不住嗎?”
這些年他信任這些內臣,同時也憎惡這幫人。若非這群人,他不會把帝王的路走的這樣順暢,可是同樣也是這幫人,不知在背後算計了他多少,謀劃了多少,將他玩弄於鼓掌。隻是朝廷需要平衡,他需要有人製衡內閣、六部以及錦衣衛。所以即便是劉海這樣看著他長大的老人,亦或是懷恩這樣用起來極為流暢的新秀。他始終就是將他們當做圍棋棋盤裏的黑白子,有用時落下,無用時收回,功成時丟棄。當然不僅僅是這些內臣,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隻不過,他還沒有真正做到心如止水,還尚存一絲絲的人情味。
“陛下若是想要保一個人又怎麽會保不住呢,隻怕陛下沒有十分的決心。”
劉海這話說得夠大膽了,他也沒想到,氣氛烘托到這裏,居然生出這樣的勇氣。直接戳皇帝的肺管子,怎麽也不是一個奴婢該做的事,他竟然做了。
成憲帝也沒想到劉海敢把話說道這份上。原來所有人都看得清初,不是他裝糊塗就能糊弄過去的。從前他是有些猶豫,以至於不經意間害死了很多人。隻是從前他醉心於帝王權術,喜歡在百官間遊刃縱橫的感覺。有些事,譬如後宮的亂象,他根本不在意。除了自小陪著他長大的萬貴妃,其餘女人孩子的死活他不在乎,沒有了舊人總會有新人。至於孩子,他也不稀罕和萬貴妃以外的女人有孩子。若是有就有吧,沒有亦或是死了,他也不真的上心。這一點劉海沒看錯,他就是這樣的人,對有些人來說,很殘忍。所以當劉海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為整件事辯白的時候,成憲帝甚至覺得有些可信,因為他正是這樣的人。
“劉掌印,你先起來,你年紀大了。”成憲帝讓人給劉海看了坐。“剩下的就讓董秉筆自己來說吧。”
大家都知道,成憲帝的態度有所轉變,隻是這後邊的話依舊不能說的隨意,還得字字斟酌。隻是今天事情來的突然,成憲帝的左右都是司禮監的人服侍。既然是自己的人,那麽就不會朝著自家人揮棒子。可是在這樣的時間發作,顯然不可能是內庭以外的人的手筆。如若不然,那就是內外勾結。他忽的注意到,成憲帝今日的發髻與以往不同,高度矮了幾分,樣式精巧了不少。
梳頭小內監!!!
成憲帝新換了梳頭的小內監,這人是個生麵孔,原是禦馬監的人,因為手巧被舉薦到成憲帝身邊梳頭,為此還將他調到了司禮監下。這件事還是他親自辦的,自然不會記錯。如此,很多事情就能想得通了。
想必這個小內監根本就不是手巧,而是有人刻意培養。梳頭的時候,人是最放鬆的,若是那是個能言會道的人,不經意間道出司禮監的醜聞卻不留痕跡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更何況他本就是司禮監的人,由他的口講出,很多事情就多了幾分可信之處。外邊的人沒辦法時刻在皇帝耳邊進言,那麽他們就培養一個能時刻說上話的人在內庭,替他們張口,替他們辦事。
“紀掌事一心為皇子,為了平安生下孩子,九死一生。分娩當晚,紀掌事幾度昏厥,隻可恨司禮監雖人多,卻無人會醫術,最後還是太醫院的太醫及時趕來,就下兩人性命。”
“沒有批文,你們如何請得動太醫?”
“是萬貴妃暗中協助!”
成憲帝一愣,不可置信。至少在他的認知裏,萬貴妃不會喜歡別的女人生子。所以他不信這句話,立刻朝一旁的內監看了一眼,那人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去往了永壽宮請貴妃來一遭。
“這一劫過後,紀掌事倒是帶著小皇子在安樂堂過了幾個月平靜的日子,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很快就有殺手衝進了安樂堂,意欲行刺二人。那日正好受劉掌印吩咐,為小皇子送些新衣,拚死攔下殺手,才免遭一劫。而這名殺手也是被人逼迫,才不得已謀害皇嗣,眼下人正在外邊,陛下若有話問,便可傳喚。”
“傳。”
易內監已經在外邊等候多時,他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成憲帝看易內監走進來,覺得這人很是麵熟,再一想,想起來他是皇後宮裏的人。
“你不是皇後宮裏的麽,怎麽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了?”
成憲帝也是納悶,中宮又不是旁的什麽地方,怎麽會出個殺手。
“勞陛下神,內臣正是中宮的人。因一些原因受人牽製,才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何人牽製你?皇後嗎?”
“皇後心慈,自然不會苛待下人。威脅內臣的人是萬貴妃的父親,錦衣衛都指揮使萬吉。”
“嘭。”成憲帝狠狠拍了桌子,他對易內監的話極為敏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易內監早就是活死人了,他不怕什麽帝王之怒,他隻想要一個公道,要一個是非黑白。。
“內臣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並以族中一百三十八口人的性命保證,絕無虛言!”
這是成憲帝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他對萬貴妃的私心和對自己是一樣的。所以,他不想與貴妃相關的人受到牽扯,他容忍他們做了很多錯事,可是他也不想真的發落了他們。因為他沒必要為了一些不相幹的外人傷了家人。貴妃是他的家人,貴妃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
“董秉筆,你知不知道你找的證人在害你!你剛才才說是貴妃幫助紀掌事產子,現在這人又說貴妃的父親要殺害那孩子,前後矛盾的話,你怎麽圓?難不成,貴妃還能和她的父親不一條心麽?”
這樣的事情的確讓人不可捉摸,即便是懷恩自己,也不敢百分百的認定萬貴妃全然不知情萬吉做的事。可是他必須得解釋,不然以成憲帝的性子一定會包庇萬吉。那他這段時做的所有事都將付之東流,君君甚至會被當做野孩子一般,名不正言不順。
“是的,我的確與父親不同心!”
殿外傳來洪亮的聲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萬貴妃本人。她緩緩從門外走來,周身珠光寶氣,稱映著她貴妃的身份。
“臣妾見過陛下。”
“真真,你怎麽來了?”
“不是陛下你找我來的嗎?”
“這……”
“好了陛下,既然我來了,有些事就在這都說清楚吧。”
成憲帝默許。
“臣妾要舉發錦衣衛督指揮使萬吉戕害後妃,謀害皇嗣!”
成憲帝震驚,立刻站了起來:“真真,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我在舉檢自己的父親。紀掌事有孕之初,父親就已經通過內庭眼線知曉此事,並告訴了我。他當時就讓我趁著沒人知道,趕緊處理掉紀掌事。她一個小小的女官,死了也不會引起人注意。可是我沒有按照他的吩咐做,而且和司禮監一起把紀掌事藏在安樂堂裏。我本以為父親不會那麽快知道這件事,可是他的消息網比我想的還要靈。陛下你可還記得幾個月前,我宮裏有個叫蘭達的女使死了?”
“記得。”
“她不是病死的,而且自縊。因為父親用她去威脅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皇後宮裏的易內監。她不想讓易內監為了她做誅滅九族的錯事,所以甘願自盡。可是易內監還是差點就得手了,幸虧有董秉筆誓死保護紀掌事母子。可是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陛下你還記得那個孩子嗎?那個養在我身邊的孩子,我即便是小心翼翼的看護,也沒能阻止他……還有廢後吳氏,她有什麽錯,不過是父親覺得她坐了我的位置罷了。”
“這些,不是你……”
成憲帝把話忍住了,但人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說什麽,萬貴妃也知道。這麽多年,他一直以為萬真真很在意那個位置,很痛恨他與別的女人有孩子。所以他都依著她的意,他可以廢後,他可以沒有皇子,他可以沒有後妃,隻要有貴妃陪著他,他就夠了。他也不稀罕帝王家的父子情,更不屑那些背負家族進宮討榮辱的女人。可是,他都弄錯了,還錯了這麽多年。
“貴妃萬氏跪謝陛下厚恩。”
萬貴妃給成憲帝磕了一個頭,她很多年沒給人磕頭了。成憲帝趕緊從中位下來,要親自將她扶起來。
“你膝蓋不好,別跪在地上。”
但是萬貴妃沒有站起來,而是拂開了成憲帝伸過來的手。
“陛下,讓我讓我跪著說完。”
成憲帝知道貴妃這一次很不一樣,她要說完的話也一定不是尋常話。
“這些年,承蒙陛下錯愛,我得到了太多不屬於我的東西。原本我想用一生盡心盡力的侍奉來報答陛下,可是我得到的越多,我身後的人就也得到的越多。或許我可以勸解自己保持真心,可是我的家人卻隻有貪心。他們不滿足於我一人在陛下麵前的恩寵,一定要滿族兒郎都能得奉金鑾殿。一朝的榮耀還不夠,還要謀劃千秋萬代,連皇嗣都敢毫無顧忌的去暗殺。我勸過父兄無數遍,可是終究沒人肯聽半個字。如今我也不再指望他們能放下貪欲,隻求陛下秉公值守,按律處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