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指揮使已經年邁,他可能是一時糊塗。”
成憲帝給了萬貴妃一個台階,不想她一時衝動做的做的太決絕,事後後悔。但是萬貴妃絕無後悔的意思。
“父親是老了,但是他一點也不糊塗。糊塗的人,怎麽敢動皇嗣的主意。”
萬貴妃言辭決絕,表情也是異常的冷漠,似乎這樣的大義滅親,不過是一件小事,連成憲帝看了都覺得驚心。
“真真,我想問一句,你為何要這麽做?”
成憲帝不明白,即便是萬吉做了很多惡,但是這些與她而言卻算不上壞事,她為和不當做沒看見,隨之任之。
萬貴妃抬頭,看向成憲帝,眼神溫柔了許多。
“因為我的親人不僅僅隻有父兄,還有陛下你。那些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們在一起幾十年的時間,早就不是皇帝與貴妃關係了。離開萬家之後,你就成了我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的家人。你總覺得是我陪你度過了生命裏最黑暗最恐怖的那幾年,可是你怎麽沒想過,也是你陪我度過了那幾年啊。所以即便我的身份,我的年紀都不適合被納入後宮,你還是力排眾議,為我和那幫老臣差點把朝堂掀翻了。陛下你為我做的事,對我的容忍早已超過那些年我對你的好。這樣的家人、愛人,我有什麽理由看著你的孩子被人活活害死,即便那個人是我的父親也不行!”
“真真……”
成憲帝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些年他的確信任萬真真,但是他心裏也不敢奢望她用十足的真心對待自己。畢竟從小長在皇宮裏的人,不會對感情有太多的期待。可是他低估了萬真真對他的感情,也沒想到她能一直現在他這個孤家寡人的角度去想每一個問題。
“陛下你不必多言,若是我與你同齡,也許我會生出許多欲望。可我年長你十九歲,從我當後妃的那天起,我就沒有奢望過有自己的孩子,更不會去想身後有什麽殊榮。這輩子,我能遇見陛下,陪著陛下,這就足夠了,真的夠了。這些汙糟的事情,就在今天徹底結束吧。”
成憲帝狠狠的歎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要了一會,才終於在心裏做出了決定。他再一次過來扶貴妃起身,這一次萬貴妃沒有拒絕。小內監立刻端來椅子讓貴妃坐下,成憲帝也正襟危坐,打算把這件事徹底了結。
“錦衣衛督指揮使萬吉,戕害嬪妃,謀害皇嗣,即日起罷黜所有職位,抄家問斬!其餘男丁流放三千裏,婦女兒童沒為官奴。永壽宮宮女蘭達惘死,追封為‘烈女’,賞其家人白銀百兩以作撫恤。至於紀掌事母子,事關皇嗣,朕不想草草了事,還是要再調查清楚。”
這件事有了結果,但是紀瑤母子卻不在這個結果內。說來說去,成憲帝還是不相信紀瑤生的孩子是自己的。如果今天這件事不能塵埃落定,那麽前麵那麽多的鋪墊有何用?而且今天的是一旦結束就會滿朝皆知,那時候紀瑤母子該如何自處?懷恩立刻接住了成憲帝的話。
“陛下,小皇子之事並無疑點。陛下可以比對小皇子出生與您臨幸紀掌事的時間。這些都有文書記錄在冊,不會有錯,另外還有永壽宮的嬤嬤可以作證小皇子的出生時間。”
見懷恩提到了永壽宮,萬貴妃也順便附和著說確有此事,可以傳喚接生的嬤嬤們。
成憲帝也是猶豫,雖然他知道這件事作假很難,他卻沒那麽容易接受一個突然出現的孩子。這是一個皇子,那也就意味著,他若是認下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大明唯一的皇子,將來會接管他手裏的江山。所以他不敢不謹慎。
就在成憲帝陷入沉思中,門外一直守著的王芝突然進來稟報有一身份特殊之人求見。成憲帝並未多想,就宣了進來。
那人的懷裏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孩子,見到成憲帝與貴妃也不怯場,隻簡單問候,連大禮都不曾向成憲帝行。隻是成憲帝倒並不在乎行不行禮的事,隻是對這個人出現覺得很是意外。
來的正是久居安樂堂的廢後吳氏,成憲帝很多年不曾見她,猛然看見,恍惚了一會才認出來者。
“你也參與了這件事嗎?”
成憲帝認出吳氏,下意識就問出了這句話,可沒等對方回答,他就差不多明白了。據說吳氏被廢後,就沒出過安樂堂,今日她抱著孩子來,想必那個孩子就是紀瑤之子。雖然不清楚這其中緣由,可吳氏與紀瑤同在安樂堂,有交集也不奇怪。
“我不知道陛下指的參與,是哪件事。我隻是幫一個朋友養了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碰巧與你也有些淵源,所以我就把孩子帶過來了,你自己決定要不要看看他。”
說來,吳氏這些年的確安靜的像個死人,若不是她突然出現,他和這位結發妻恐怕此生都不會再見。所以他不覺得吳氏的出現是什麽陰謀,倒更信她說的,她隻是在幫一個朋友的忙。
沒等成憲帝答應,吳氏就已經走向了他。“你抱一下吧,我一路過來也抱累了。”
成憲帝絲毫沒有準備,孩子就已經塞到他的手裏,他手足無措的接住,“哎哎……”他剛想說自己不太會哄孩子,就被懷中孩子的模樣給吸引了。
這是一張和他有八分相似的稚嫩的臉,如果這都不能說明什麽,那這世上就沒有說得清的事情了。萬貴妃也沒有無動於衷,主動湊過來看孩子,她隻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已經很久了,今天終於得見。她看到孩子的小臉時,發自內心的笑了。這小家夥很可愛,也很會長,這一張臉擺在這,他父皇就是再不肯相信,這會子也該信了,必定是親身孩兒無疑了。
“這孩子多大了?”萬貴妃不記得皇子出生確切的日子,隻覺得小家夥長的真好,一點也不像在安樂堂那苦難的地方養著的孩子。
“再過幾個月,就要過周歲了。”吳氏回了她。
成憲帝抬起了頭。“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看,讓這孩子撿回一條命。他如今也認你,後麵你要是願意就還是由你來照看他,隻是皇子不宜住在安樂堂來,你可願為他搬出來?”
成憲帝繼位多年,他早就習慣了給人下達命令,隻是,眼前這個女人不同。當年的事就是他欠了她的,如今也沒資格再要求她什麽,她也不會聽從自己的命令。
“我一個罪婦,住在哪都是一樣的,隻是君君委屈不得,我自然願意隨君君移宮。”
吳氏早就走出了當年的陰霾,如今的她已經不是當年任人擺布,遇事就天崩地裂的小姑娘了。她可以不管這裏的任何一個人,立刻就轉身離開,會安樂堂過自己的逍遙日子。但是她不想,因為,平淡的日子她過夠了,偶爾來些不一樣的也不是不可以。那麽,她為何不跳出安樂堂,帶著奶娃娃去世間好好闖一番呢。
“原來他叫君君。好,那就即日起將皇子遷宮至長樂宮,皇子母紀瑤冊封為淑妃,待皇子周歲行冊封禮,入長樂宮。”
皇嗣的事情他本意由所屬,可是貴妃都說了那樣的話,他也不是看不清現實。既然上天有了這樣的恩賜,說明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就像他從來都不是耽於女色的人,可是那一天偏偏踏進了內藏庫,碰見了紀瑤,還……既然是上天的安排,那麽這個孩子倒是有些天命在身上,他也可以放心了。
皇子移宮,皇子母封妃。這個結果,是懷恩也是很多人一直在爭取的。但是真的塵埃落定的一刻,誰又能真的舒一口氣呢?司禮監保了這麽久的人,最終連句謝字也沒撈到,劉海雖說也希望成憲帝有個好結果,但他畢竟是司禮監的掌印。這樣舉國輕重的事情,司禮監有功,卻沒有被皇帝提上一嘴,著實讓他有些不滿。萬貴妃大義滅親,這個結果對於她來說,才是一個開始。往後她的家族會頃刻倒下,她將不會有族人的幫扶,她的榮譽存亡全部係在成憲帝一人之手,這是她的選擇,她也會去麵對。王芝雖然在整件事上沒能幫懷恩講一句話,但是他卻將這個過程完完整整的經曆了。在這個大殿裏,有的人想著權利,有的人想著皇嗣,有的人想著陛下,有的人想著江山。但是隻有王芝一人看過懷恩與紀瑤的愛情。也隻有一人,替這樣一對璧人開始了無盡的惋惜。要不了多久,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住在抱竹苑裏相濡以沫舉案齊眉的年輕夫妻。隻剩下皇城裏一位孤寂的嬪妃,與一位永遠無法直視她的司禮監秉筆。
冬天的京城很幹燥,人們從夢裏想來常常會覺得喉嚨幹澀。即便是有降水,也是大雪,很少有下雨的時候。隻是今日散了之後,不知道怎麽降了一波雨。懷恩身上有傷,走路很艱難。王芝本想讓他稍等等,他去司禮監叫幾個小太監過來把他抬回去。可是懷恩沒讓他去,堅持說自己可以走路。雖然說板子沒有往死裏打,可是也不是逢場作戲,也是實實在在的板子。
王芝扶著懷恩,走在潮濕的路上,腳底沾了水,會滑步,若是不注意,很容易摔下。但是懷恩沒有借力,而是自己一步一步的往安樂堂走。倒不是說傷口不痛,隻是他此刻希望有些痛意在身上,來暫時麻痹自己。痛的時候,他就沒辦法想如今紀瑤的身份,以及往後的日子。
王芝就這樣陪著他,看著他麵如死灰的樣子,自己心裏並不比他好受。他不會安慰人,也沒法安慰,畢竟這樣的經曆他沒有,也不知道有多難過,所以他幹脆一句不說,就這樣陪著他走回算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懷恩的後背已經被血染紅了,他們也終於走到了抱竹苑的門口。
“你回吧,下麵的路,我自己走了。”
懷恩沒看王芝,隻留這麽一句話,就自己進門了。王芝雙手緊緊的攥著拳,他沒想到那個總把笑掛在臉上的董懷恩也會變成今天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皇宮真是個殺人誅心的罪惡之地,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在將來的某一天,也會陷入這樣的難以跳脫深淵。
紀瑤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院子裏,似乎就在等著懷恩。所以懷恩進來的後,紀瑤即便是看見他顫抖的步伐,也沒有顯露出多大的驚訝,而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回來啦。”
“是的,我回來了,你怎麽坐在院子裏了,現在溫度低,小心著涼了。”
懷恩已經察覺出不一樣的氛圍,他心裏大概有了底。
“剛才,有一位司禮監的內臣來過,宣讀了諭旨。”
紀瑤把剛才她在院子裏經曆的事情,用一句話概括了。這樣的結局她不是沒設想過,隻是要接受也挺困難。淑妃,這樣的稱號,與她本人簡直沒有半點契合,溫良恭儉讓她是一個也沒學會的,難為擬聖旨的人還搜刮腦袋將她一頓恭維。
“紀瑤……”
懷恩好不喜歡紀瑤明明心如死灰一般,卻半點不掛在臉上的狀態,這樣的她,真的好可憐。他知道,現在這種時候說什麽都是沒用的,與其兩個人互相舔舐傷口,還不如用最後的時間,把彼此記在心裏。他顧不得身上的痛,走向紀瑤。先是撫了撫她的背,然後把她攬在懷裏。他沒有很用力,隻是用雙臂把紀瑤圈在身體內。兩個人都沒說話,但是紀瑤沉默的抽泣聲在整個抱竹苑裏異常清晰。懷恩雖無聲,卻也淚千行。
一起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一起走過這麽長的時間。很多時候紀瑤和懷恩都很慶幸自己所看中的人,是一個明事理辨是非豁達且清爽的人。所以他們對待問題的態度,與很多夫妻間劍拔弩張的情況大相庭徑,他們會有分歧,卻不會真的麵紅耳赤的去和對方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