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曆七三年,風調雨順,海晏河清。

在位二十餘年的夷武帝退位,禪位給太子佔懷柯,就此開啟夷國史上長達五十年之久的仁宗之治,也是夷國史上最後一段太平盛世。

皇城城門口,一身素衣的佔酥笑著摸了摸佔懷柯的臉,“都成家立業了,怎麽還哭哭啼啼的?”

“姑姑和姑父就一定要走嗎?”佔懷柯的手緊緊攥著佔酥的衣角,明知答案可語氣中卻仍藏著一絲期盼。

高牆內很好,她和商築在此恩愛了二十多年。這裏有她的愛人,親人,也有知交好友。

可高牆外的廣袤天地同樣很好,有她許久未見的朋友,也有許久未見的風景。

如同二十多年前甘願留在這高牆之內一般,她忽然便想出去看看,於是便也下了決定離開。

“你姑父答應過姑姑,要帶姑姑去江湖走一走,走累了就選個無人的地方,搭個草廬,廬前種些瓜果蔬菜,廬後養些雞鴨,四周再種滿鮮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佔酥笑著轉頭看向商築,牽住了他遞上來的手,“給他一個機會實現他的承諾吧。”

“姑姑和姑父還會回來嗎?”

“誰知道呢?”佔酥笑著最後一次摸了摸他的頭,轉身先上了馬車。

生離死別,她總是無法輕易接受,也無法輕易看淡。可正如二十多年前送別崔悅,十多年前送別華黍和阿清一樣,有些離別再難以抉擇他們最終也還是做了選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緣同行過一陣,便已是值得。

“我們若安定下來了,我便寫信給你。想你姑姑了就來看她。”商築用力拍了拍佔懷柯的肩,滿眼欣慰。

他與他父親,長得很像。

再多不舍,馬車最終還是啟程了。

車內是過往尊貴無比,而今發間已染銀絲的帝後。

這一次,馬車旁再無暗衛相隨。天涯海角,至此隻剩兩人。

商築抱著佔酥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笑著調侃了一句,“還好意思笑話懷柯。”

佔酥沒回話,低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你啊。”商築笑著歎氣,語氣中滿是無奈與寵溺。

······

佔酥和商築去了很多地方,去了西延見了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富商的韓無金,在他的罵罵咧咧中搶了一堆金銀珠寶作為盤纏。

也去了西延城旁邊的若水鎮,見到了已育有一兒一女的無名和崔悅,並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華黍與阿清的下落。

不過這兩個家夥也不是個安穩的家夥,待佔酥和商築趕去他們原留給無名和崔悅的地址後他們早已人去樓空。

於是兩人又邊玩邊找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在以安城偶遇了這兩個家夥。

最後還強行將他們一起拽上了馬車,共同回到了西陲。

商築曾在西陲搭建的那座草屋這些年來無人料理,如今已被半人長的野草層層包圍。

四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愣是清理了足有半個多月才將這些野草清理幹淨——雖然阿清死不承認是因為秋日草木枯萎,野草自己便消了。

等再把籬笆和草屋修好,置換好新的木床桌椅也已經到了冬日。

阿清磨磨蹭蹭了一整個冬天也沒能得到商築的同意在他們的草屋旁再建一個草屋,最終也隻能在春初幫他們一起播完種後和華黍遺憾地離開了。

商築自然不會同意這兩個家夥留下。

他不確定佔酥提議離開皇宮的原因,但他的原因卻很清晰簡單。

佔懷柯那小子本就是個十足的黏人精,但他平時要處理公務還不至於整天纏著佔酥。可自從這小子娶了親後,一個煩人精就變成了兩個。

而那個太子妃白日又沒什麽事幹,每日一大早便來問安,問好就留在了佔酥寢宮,一待就是一整天,一直到天黑了才磨磨蹭蹭地和更加磨磨蹭蹭的佔懷柯一起離開。

他們作為長輩也不好趕小輩走,這麽一忍便是五年。

如今難得有這個機會可以和佔酥二人世界,他老年癡呆了才會留著阿清和華黍這兩個煩人精。

於是也不知是商築故意還是草屋四周的花樹一直未茁壯成長時機未到,商築離開皇宮時答應佔懷柯的那封信足足拖了五年才寄出。

於是第六年的時候,滿臉怨念的現帝後一臉怨氣地抱著小公主來到了西陲。

此時正逢春日,草屋周圍百花盛開,如置仙境。

商築坐在油桐樹下看著被侄子侄媳各一個胳膊纏著的佔酥,默默歎了口氣。

“你就是我那狡猾多詐的皇姑公嗎?”忽然,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商築轉頭,就見一個眉眼驕橫的小丫頭正叉腰站在花中看著他。

商築挑了挑眉,一把撈起她,“怎麽,替你爹抱不平?”

“我才懶得理他。”那姑娘扯了扯商築的胡子,“父皇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出生的時候皇姑婆就可以來了,她就會給我好多好多生辰禮物。”

“你都是夷國唯一的小公主了,想要什麽是你父皇不給你的?”

“我父皇可寵我了,我想要什麽都給我。不過有一個他一直不肯給我。”

“哦?是什麽?”

商築說完就見這姑娘一臉狐疑地看著他,大眼睛水靈靈的。

“說來聽聽嘛,說不定我能送你一個呢?”他笑著捏了捏他的小肉臉。

“哎呀,我最討厭別人捏我臉了。”小丫頭很快拍掉了商築的手,“不過跟你說說就說說。”

她說著湊到商築耳邊,聲音奶乎乎的,“是一個小鈴鐺,父皇說是皇姑婆親手做的。”

“啊,那個鈴鐺啊。”商築恍然。

“嗯,你可以做嗎?”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

“不可以,我隻是忽然想起那本是你皇姑婆送給我的禮物,我得問你父皇要回來。”

······

後曆一零九年冬,先帝薨於西陲草屋。

佔酥隻迷迷糊糊聽見一陣鈴鐺的響聲,醒來商築已經永遠地睡了過去。

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卻也沒那麽讓人驚訝。

他的手依舊環著她的腰,臉上帶著與睡前如出一轍的微笑。

佔酥笑著留戀地摸了摸他的臉,傾身上前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這一世,他們二人獨處了很久很久,久到在這漫漫歲月中漸漸開始忘記前塵往事。

可她依舊覺得還不夠,依舊還想在他懷裏看看那亙古不變的日出與日落,看看那浩瀚星空與漫天白雪。

想與他同江遊,與他共白首。

那兩個癩頭和尚若是知道了她的想法,大概會被氣死吧。

無論是含恨離世心有不甘亦或是得償所願,她始終放不下這個俗世,割舍不掉所有情愫。

這世間那麽美好,又如何能放下?

隻是不知道這一次睡去,是否還會醒來,再醒來又是什麽模樣,又,是否還會遇見你。

佔酥的手輕輕搖了搖鈴鐺,再次深深吻了吻商築。

商築哥哥,再聽聽這鈴鐺吧,下一次可一定要循著這鈴鐺聲找到我啊。

她趴在商築胸前,微笑著閉上了眼。

後曆一九年冬,帝後長眠於西陲草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