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城被關在一處廢棄的宮苑中。不恨由西樓親自領著跨進院門。忽然想起當初他被軟禁在西苑的情形。她哭著求父王放了崔城,她父王沒有答應。有那麽一刻,她是恨父親的,雖然恨意稍縱即逝,現在想起來依舊心痛、追悔莫及。
“你別進去了。”到了門口,不恨攔住西樓,帶著哀求的眼光看他。西樓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個好,將手中的食盒交給不恨,幫她推開大門。不恨用力握了握食盒把柄抬步走了進去。
裏麵黑漆漆的,點著的燈火映照在牆上、紗幔上,飄忽不定。走進內室裏麵有侍衛看守,崔城被關在裏麵,沒見到期期和楊文騁,想來被關押在別處。
看見不恨進來,崔城仿佛見了從前的善兒。她一身白色素衣,用一根蝴蝶簪子挽住秀發,略一抬頭,明眸皓齒。
“城哥哥……”不恨開口叫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崔城隻呆呆地看著她,千言萬語無法說出口。
“城哥哥……”不恨又叫了一聲,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城哥哥,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你,這樣抱著你。她悲傷地想。不覺又摟得緊一些。
“善兒,湛西樓沒有為難你吧?”
不恨搖搖頭,抬臉朝他笑了笑,便將帶來的食盒裏的點心都一樣一樣拿出來。
“城哥哥,我拿了幾樣你喜歡吃的點心,還有酒。”她舉起酒壺在他麵前一晃,笑嗬嗬地道,“是梨花釀。我埋在冰窖裏的,居然還有。”崔城看她的模樣,有種善兒從未離開過他的錯覺。一切都未發生,他們依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恨將碟子一樣一樣布置停當,又拿出兩個酒杯斟上梨花釀。淡淡的清香靜悄悄彌漫開來,讓人想起一樹的梨花,滿庭的芳華。
“城哥哥……我真高興……”不恨端起酒杯。她說不清為什麽此刻會產生快樂的錯覺,仿佛又回到當初,他出征歸來,風塵仆仆地跑來看她。她坐在秋千上等他,看他來了,不耐煩地撅起嘴:“城哥哥,你怎麽才來?”
崔城摸摸她的額頭,笑著回答:“向君上稟報完戰事就來看你了。”說著雙手朝外一攤,“瞧,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呢。”
“總有那麽多戰事,真討厭。”善兒拖著他袖子撒嬌,“城哥哥,能不能不要去打仗了。待在皇城陪著善兒不好麽?”
崔城總是沉默不語,笑著低下頭去。善兒每每不喜歡看他這個樣子,隻好作罷,命人端出梨花釀,與他舉杯慶賀。
“祝賀城哥哥凱旋歸來。希望以後不要再有戰爭,這樣城哥哥就不用離開善兒了。”
她一喝酒就臉紅,崔城
看著她笑靨如花的模樣,一派天真。他在心裏默默回答:“善兒,我出征打仗,隻為了給你造一個美好世界,讓你永遠像禦花園的蝴蝶一樣,無憂無慮、自在開心。”
善兒不會明白世間險惡這四個字。也許就是因為不明白,老天才賞賜了她這樣一個機會,眾叛親離。
不恨已經舉杯將梨花釀喝下,酒的辛辣到了喉嚨口突然轉成梨花的清甜,在舌尖久久徘徊,最後慢慢化為一絲苦澀。
“城哥哥,你怎麽不喝?”不恨看崔城端著酒杯愣愣地看著自己,她又給自己斟上滿滿一杯,“城哥哥,這杯我敬你。為我們劫後重逢。”
崔城看她麵頰已經泛出鮮豔的紅來,連忙道:“善兒,別多喝。”話音未落,不恨已經舉杯一口喝下。他看了看杯子裏的酒,平靜的映著他一張臉,一仰頭,酒杯空了。
“好酒。”他忍不住讚歎一聲。
“好酒?那我們今天就一醉方休。”不恨給他斟上一杯。
崔城拉住她的手,冰冷刺骨。看她掌心一片通紅,是被酒壺激的。
“善兒,別多喝。你就這麽坐著,讓我好好看看你。”他拿開酒壺,握住她的雙手,將自己手心的溫度傳給她。
“善兒,我真高興,臨死之前還能見你一麵。善兒,無論如何,能再見你,知道你安然無恙,我就是死了,也無憾了……”
善兒終於不忍聽下去,急忙去捂住他的嘴。“城哥哥,你不要死。西樓說了,你若肯寫下讓位詔書,他便放了你。”
“不可能的。”崔城脫口而出道,“要做君王的人,是不會讓任何一個危及他帝位的人存在這個世上。”
不恨沒有說話,雙手從他手心掙脫,舉起地上酒杯,握在手裏。杯子小小的,簡單的青花圖樣,從杯底一直彎曲蔓延到杯口,仿佛要開出花來。
“城哥哥,你怕死嗎?”不恨突然低聲問他,聲音細若蚊蠅。
崔城沉默半晌,看著地麵若有所思。不恨伸過手握住他的。“城哥哥,孤零零一個人的感覺真的很可怕。我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更可怕。不過城哥哥,隻要你活著,善兒便什麽都不怕了。”
崔城心疼地摟住她:“傻孩子。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以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若愛我就好好活下去,知道嗎?”他把下顎輕輕抵在她頭頂,他真想跟她在一起,白發蒼蒼不相離。可是……“西樓是不會放過我的,我死後,你要替我活著——你活著,就等於我活著。否者,我死也了也閉不上眼睛。”
“城哥哥,西樓答應我放你走。他一定會放你走的…
…”不恨緊緊抱住崔城,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沾濕了他的衣襟。來的時候她就暗暗發誓,不在他麵前流淚,不在他麵前顯示悲傷難過的一麵。可到底還是沒忍住。
“善兒,別哭……”他捧起她的臉,目光中看不出離別的苦,隻有感激和柔情。死之前能再見一麵已是奢侈。他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低頭,在她唇上印上一個漫長而深切的吻。
“善兒……”
不恨在他懷裏,低低地嗯了一聲。崔城抬手去碰了碰她臉頰,微燙。
“善兒,你真喝醉了。”
“我沒有醉……我隻是覺得開心……城哥哥,我們又在一起了……我好開心……”不恨握住他的手輕輕合在自己臉上,他手掌的溫潤透進臉頰,一陣暖意。 不恨靠在他懷裏,這個久違的懷抱一如當年,給她安穩的依靠。她愜意地閉上眼,酒在體內散發的熱氣不溫不火,四處遊走,她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梨花樹下,和暖的春風裏,梨花紛飛,轉眼就結了青澀的果子,一個個露在碧綠的葉子之間,在跟她玩捉迷藏。
“城哥哥,今年的梨樹又結了好多果子啊……城哥哥……不管今後善兒在不在你身邊,你都要好好的……你方才說過,若你死了,希望我好好活下去,那麽善兒也一樣……若善兒有什麽不測,也希望城哥哥替善兒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有再見的希望。”
崔城聽著她幾乎夢靨的呢喃,微微笑了笑。善兒向來不善飲酒,沒想到才一杯就醉了。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喝醉就迷迷糊糊說些胡話。不過這酒果然有些烈,他都覺得頭有些暈了。低頭看善兒閉著眼睛靠在他懷裏,長長的睫毛黏在頰上,似乎是睡著了。
周圍靜悄悄的,牆上的影子慢慢矮了,是蠟燭快燃盡了。“善兒……”他又輕輕喚她,她沒有回應。他看著她睡著的樣子,心裏漸漸平靜。就算天亮就要死了,此生也滿足了。
他伸直了雙腿,讓善兒可以躺的舒服些。可是他一不小心踢翻了酒壺,碰地一響,酒撒了出來。他急忙去看善兒,她沒有被吵醒。隻這麽一會兒功夫就睡得死死的,安靜極了。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想到一年前,善兒也是這麽一聲不響地躺著,任他怎麽呼喊都不理。他莫名其妙就害怕起來。
“善兒……”他輕輕搖了搖她的身體,她的頭一歪,有東西從嘴角流出來。在行將就木的燭火下閃耀著晦暗的紅。
“善兒——”他不可遏止地大叫起來,可是腦中如刺進一支利箭,霎那的停頓,他的瞳孔慢慢地睜大,側過頭去看一邊翻倒的梨花釀,血從他鼻子、嘴裏流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