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浣衣巷位於大昱京城的西邊,是下民聚集的地方。

深秋裏雨後初晴,泥濘的道路兩旁,簡陋破敗的棚戶外各色人等熙來攘往,一輛朱輪馬車突兀地行走其間,隨著坑窪的路麵顛簸,車身上的貝母裝飾閃閃發光。

道路逼仄坑窪,馬車行走艱難,駕車的馬夫崔九道:“二爺,這一帶多是要飯的、耍把戲的和練把式的,主子爺要找的那個鐵口神算該不會是個江湖騙子吧?”

崔寧默然。

他們崔家正值危及存亡之際,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向來主持家事的哥哥崔歆又……不然,也輪不上他崔寧出來奔走。

車子一路折騰到一處陋巷,崔寧下得車來。好個清秀公子,長身玉立,眉目俊逸,氣質中含著幾分不諳世事的清澈。

他略皺了皺眉,隻覺得這條巷子古怪。

整條街蕭瑟空**,門窗緊閉,屋簷上都掛著白幡布,幾許冷風吹過,地上散落的紙錢輕輕飄起,旁邊幾條支路依稀傳來的沸騰人聲,顯得這裏越發安靜得詭異。他打量眼前這間屋子,頂上鋪著茅草,門窗都被木條釘死,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崔九側頭看崔寧,等著示下,卻發現他正附身在窗邊,偏著頭靜聽。半晌,崔寧道:“館中有人。”

突然,門內傳出聲音:“公子好耳力,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聲音年輕,甜中帶沙。

崔寧強忍心頭詭異,躬身道:“聽聞館主算卦極準,在下此來隻為卜個吉凶。隻要館主現身,錢財不是問題。”

內中沉默半晌,道:“還請公子入夜後孤身前來。”

崔寧狐疑,忽而,他感覺斜刺裏仿佛有刀光閃耀,側目去看,卻什麽都沒有。他屏氣凝神,專注去聽,能聽到各異的鼻息聲,這街上不但有人,而且人還不少。

崔寧心下有了幾分計較,同崔九一起出得巷子,到處又都是一片鼎沸。蒸騰的人聲撫慰了崔寧懸著的心,這才鬆了口氣,打發崔九先回家。

“二爺,這裏情況甚是詭異,我看還是多派些府裏的暗衛來才是。”

崔寧搖頭。

崔九憂心,這位二少爺心地純良,就是又老實又倔強,他實在放心不下,說道:“老爺讓小的多……”

崔寧打斷他:“你回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崔九欲言又止,搖頭而去。

離晚上的時間還很長,崔寧四處打量,進了不遠處的一間大茶樓。

夥計上前招呼道:“客官喝茶呀,想坐哪裏?”

崔寧舉目四望,此時店子裏人不算多,幾張桌子都沒有坐滿,六七個人圍在煮茶的櫃台邊就著蠶豆飲茶聊天。

崔寧揀了張空桌坐了,夥計麻利地送來了茶葉和點心。那茶碗粗瓷所做,茶湯中飄著的茶梗比茶葉多,點心不過是糯米糕、芝麻杆之類的市井小吃,質地還不怎麽好,崔寧卻也吃得津津有味。他雖出身富貴,卻並不挑剔,反而覺得粗茶淡飯或珍饈佳肴都有各自的美味之處。

“你聽說了嗎?薛家今晚就要動手了!”櫃台邊一個齙牙男子正側頭對身邊人道。

“哪個薛家?”其中一個矮個子道。

“還能有誰?神算街薛家啊。聽說都布置好了,買通了巡街小吏,一早在街上埋伏了好些人馬,就等今晚號令,放火燒死那個巫女。”

“哼,你以為那巫女那麽好對付?之前他們薛家可有哪一次得逞?這一次,我看這薛家未必會討到什麽便宜。”他們中間唯一一個穿長衫的男子道。

幾個人爭執來爭執去,居然下起注來。這邊話頭方起,一整間酒樓便如傳染瘟疫般開始討論薛家的事情。

“薛家老爺也是可憐,攢了一世的基業,唯一的兒子就這麽慘死了,後繼無人啊。”

“這薛家少東怕也是欺男霸女的事情幹慣了,竟打起那巫女的主意,死了也活該。”

“那巫女很美嗎?”

“美什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薛家少東的牙口,什麽貨色咽不下去?”

“也是,說實話,憑薛家少東素來的為人,那巫女也算做了件好事。隻是,她到底什麽來頭?”

“誰知道呢,說是方外來的,才來一年就因為算命準頭足出了名,好多達官貴人來找她算命。那薛家眼熱,正盤算著用個什麽法子弄掉這女子,薛家少東倒好,想直接霸占了人家,若那巫女是他的人了,可不就是薛家的搖錢樹了!”

“哈哈,這算盤打的……”

“是呀,結果呢,一來二去薛家少東自己竟死了。”

“話說起來,是挺古怪的,好端端的壯年人怎麽死的?”

“誰知道啊,說是帶著幾個武師去人店裏鬧事,結果出來以後就得了失心瘋。這整個人瘋瘋癲癲的一直醫不好,前幾日竟失足跌進水缸裏淹死了,你說蹊蹺不蹊蹺?”

“嘖嘖,但既然是主動去人家店裏生事,又是出來以後才瘋,在自家失足跌死……薛老爺怕是報官也無用。”

“就是啊,也不知在店裏是看到了什麽,竟瘋了,隨行的武師都好好的,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真是蹊蹺啊!”

崔寧聽到這薛家少東的事情,不禁勾出心中痛苦,他哥哥崔歆原也好好的,去西南打了一場仗回來就瘋了,隨行的也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家裏封鎖著消息,遍訪名醫,也依然沒有結果。

這兩樁事竟有些相像,那哥哥的事情會和這巫女有關係嗎?

據說她是一年前才來的京城,而哥哥正是去年冬天從西南回京,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關聯?

坐到夜裏,茶客紛紛離去,夥計和茶房開始抹桌掃地,準備上板打烊,崔寧付了茶錢,慢慢走入神算街,在那被釘死的小屋門口停下腳步。

這小屋一片漆黑,毫無人氣。

突然,有石頭碰撞之聲,窗戶最下方的一塊門板縮了進去,露出一個黑漆漆的狗洞。

崔寧鬱悶,但還是迅速鑽了進去,這個狗洞還頗深,裏麵又硬又暗,辨不清方向。前方隻有一股微光指引,進去才發現,這裏麵別有洞天,四周都被石頭砌起,石牆比屋頂略矮半寸,露出外層的木架構,屋頂的茅草蓋得鬆,星星投下點點的光來,朦朦朧朧照著屋內的陳設。

房間不小,放著幾件竹製家具,中間一張大案,鋪著紙。

一個少女正蹲在狗洞一側,手裏擎著一隻白蠟燭,正打量著他。

她大概隻有十四五歲,身量未成,除卻一雙亮若星辰的眼睛,相貌隻算普通,仔細看臉上還有一層淡淡的白色瘢痕,像是傷疤,因為淡,並不惹眼。

“你就是那個巫……鐵口神算?”

姑娘點頭道:“正是,小女子姓胡名霜。”言畢,她麻利地吹熄了蠟燭,“小女子待會兒有急事要離開,公子要算什麽,快些說來便是。時間寶貴,給公子一炷香的時間夠不夠?”

崔寧打量她腳邊,微光中果然有個不小的包袱。

崔寧舔舔嘴唇道:“那就測字吧。”

誰知胡霜伸出手來說道:“因陋就簡,公子把要測的字寫在我手上吧!”

崔寧一時愣了,他雖定了親,但未婚妻從未給過他好臉色,他性格又害羞,並不習慣和女孩如此親近,但他還是用手指在胡霜掌上寫出字跡。

因為兩個人都蹲著,這樣就挨得很近,胡霜身上淡淡的花香味傳過來,是一種未曾聞過的清新香氣,又夾雜著木頭香味,讓崔寧有種從某個曆史悠久的沉香木櫃中取出書卷來閱覽的感覺,那木櫃在窗邊,窗外就是庭院,清新的雨滴滴露在一排含苞待放的夏季花瓣上。

“是歆字,對嗎?”胡霜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公子這個字寫得一筆一畫,頗為誠心,想來這個字與公子心上重要的人相關吧!‘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可惜,可惜!想來此人近日應當不甚安然。”

崔寧心下一驚,哥哥出事,家裏封鎖消息,無人知曉,去年西南那場戰役明麵上打得也著實漂亮,這麽機密的事,她竟然知道?或者說是——果然知道?

“此話怎講?如何看出並不安然?”崔寧麵上隻是表現出玩味,話語中卻透著緊張。

胡霜看著崔寧眼睛,似笑非笑道:“心結難解,如何安然?”

字字戳到要害,崔寧大驚。

“姑娘可有法可解?”

“放下名利心,自然可解。”言畢她突然凝神,“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隔著石牆,崔寧依稀能聽到腳步聲和烈烈火把聲。

“此人能安然渡劫嗎?”崔寧還在追問。

胡霜轉動身側的竹椅,屋頂四麵隨即伸出石塊,然後慢慢合攏。

腳邊的狗洞有嫋嫋煙絮傳來:“妖女,今日你別想逃,老子非燒死你為我兒子報仇不可。”

“薛老爺,這可是你自己的宅子,燒了多可惜!看你火氣挺旺的,進來算算卦聊聊天怎麽樣?話說這屋子被你釘死有一個月了吧,唉,好久沒客人上門,我手都生了。”胡霜一邊嘴裏應著話一邊掏出一根黃蠟燭插於屋中的大案和狗洞之間。

那門外的薛老爺氣得半死,狠狠地道:“毒婦,我兒就是進了你那屋子才出了意外,我今天一定要為他報仇雪恨。”

胡霜轉動案邊的機關,桌案底下露出洞口。

她拉了崔寧過來,小聲道:“下去,記得屏息。”

崔寧依言,本以為又是狗洞,沒想到卻是一道樓梯。

胡霜掏出一支火折子點燃蠟燭,也跟了下來,然後按了頭頂右側一處的機關,洞口合攏,又是漆黑一片。

胡霜再次掏出來的,卻是顆夜明珠。

夜明珠照得亮堂堂的,整個地道盡入眼底。

崔寧看著胡霜那稚嫩的背影問道:“為什麽下來時那麽著急,胡姑娘還要點燃蠟燭,還讓我屏息?”

胡霜一邊走路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道:“因為那蠟燭有毒啊,毒氣會隨著熱度從狗洞裏傳出去。”

崔寧隻覺眼前這女子雖然形貌稚嫩,卻謀略過人,心思深沉,善惡難辨。

“那麽,他們都會有什麽後果?”

“會死咯!”

崔寧又驚又懼。

“騙你的,那毒藥是我配來耍的,重些的不過是身上長些毒瘡,幾月不能下床。”

崔寧不響,半晌才又問道:“崔寧有一疑問,還請姑娘回答。敢問姑娘是何方人士?為何來到京城?”

“小女子在西南長大,來京城尋母。”胡霜回過頭來,神情落落大方,恰似一個天真少女。

“姑娘可認得家兄——崔歆?”

胡霜回頭一笑道:“不認識!”那笑容雖天真,看在崔寧眼中卻難辨真假。

“實不相瞞,剛剛在下所測之人正是家兄,他昨歲去了一趟西南,回來後,神智便不清。家裏遍訪名醫都無果,今日得見姑娘,端的醫藥上的好手,若是姑娘能治好家兄,在下必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胡霜撲哧一笑:“公子太抬舉我了,我不過是個算命的,連帶著會耍一些小把戲,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這樣的事情,我可幹不了,還請公子另請高明。”

“那姑娘此番要去何處呢?在下此來其實有一個請求,在下有一位朋友,正在尋訪天下奇人……”

胡霜似乎對崔寧所說並無興趣,隻是悶頭在前頭帶路。二人走得漸漸深了,那地道竟豁然開朗,隱隱有光亮,一邊是河溝,一邊是石岸,仿佛石頭砌成的地下城池。

崔寧大驚道:“這是?”

胡霜“噓”了一聲,一邊收了夜明珠入懷一邊低聲道:“這裏是京城的地下河,前朝所建,牢不可破,有些地麵上活不了的人就寄居於此,說話得小心些,別攪了別人的清夢。前麵右轉往上就是朱雀大街了,我們就此別過吧。你那朋友想找的奇人異士這裏應該不少,公子如果有興趣,可以留下來訪訪。”

崔寧還要說話,胡霜卻瞬間沒有了蹤影。

崔寧四處打量,隻覺這一切仿佛如夢一場。這少女鬼魅異常,難怪旁人稱她巫女。

差事沒有辦成,崔寧卻還是得硬著頭皮回去複命,想想複命時會見到未婚妻肖明琇,他特意換了身精致的衣裳,將上次為她買的禮物藏於懷中,騎了一匹白馬奔馳了兩個時辰,到了京郊的肖家莊。

這裏離京城不遠,依山傍水,自有一番桃源風味,肖家莊看上去同尋常大戶農莊無異,三四進院子,白牆灰瓦,院內開著幾塊地,種著花草蔬果,外麵一圈竹籬笆,爬滿植物。誰都想不到大昱六皇子鄺雲齊會藏身於此。

然而崔寧還沒進去,就聽簫聲傳來,婉轉動聽,這簫聲又豈是尋常人能吹奏得出?想來當是雲齊心下鬱悶,正借樂抒懷。

一個家丁走了出來,牽了馬去喂,說道:“崔二爺來了,老爺出門還沒回來,齊公子在後院,大小姐正在偏廳,需要通報一聲嗎?”

崔寧擺手,自顧自地進去了,他父親同肖家莊莊主肖朝暉是多年至交,自四年前他及冠便與肖朝暉的侄女肖明琇定了親事,本來今年便要成親的,但家中變故太多,隻能拖了下來。

崔寧走到偏廳門口,簫聲已停,鏤花窗裏隱約可見肖明琇的身影,膚光勝雪,麵容姣好,雖未化妝,卻眉如點墨,唇若施朱,麵色透著淡淡的紅暈,著一身銀紅衣衫,更襯得豔光照人。她手中執著繡花繃子,正盯著虛空發呆。若不是正發呆,以她的武功修為,恐怕早就知道崔寧來了。

一旁的丫鬟鵲兒道:“小姐,這齊公子的簫聲真美啊,不比崔二爺的笛子差。”

窗下的崔寧駐足屏息,卻聽到肖明琇一聲冷笑道:“少提那個窩囊廢,他哪裏能和齊公子相提並論?若不是伯父一再堅持,我怎麽也不會……算了,說這些有什麽用,你看看齊公子晚飯要吃什麽,早些讓廚房預備。”

“小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裏別提多歡喜二爺了,隻是嘴上不說罷了。二爺模樣體麵,性子軟和,家世又好,對小姐百依百順,老爺都說了,這種女婿打了燈籠都難找。”

肖明琇嗤笑,似是十分不屑,不再理論。

這一番話如兜頭一盆冰水將崔寧淋了個透,他隻覺得胸前那支寶石花簪十分硌人,偏廳也不想進了,便直接去了雲齊那裏。

遠遠看到雲齊正脫了外衫,將玉蕭放置一旁山石上,同兩個蒙古異士練拳。他身形高大健壯,偏偏麵容俊美斯文,一雙黝黑的眼珠如兩汪深潭,是大昱聞名於世的美男子。

那蒙古異士看上去如兩座鐵塔一般,但對起來分明不是雲齊對手,雲齊內力渾厚,身手敏捷,在他的襯托下,那兩個蒙古大漢像是空有幾百斤蠻力的廢物,拋接之間就摔在了山石上。

“多謝齊公子手下留情。”兩人顧不得嘴邊的血跡,連忙爬起來拱手。

“剛剛齊某不知輕重,下手重了,二位請不要介意,這是二百兩銀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二位高手遠道而來,先下去休息幾日。”雲齊一招手,侍從便捧出一匣銀子。

那二人眼睛立馬亮了,忙不迭地道謝,跟著侍從下去了。

雲齊回頭就看到了一旁的崔寧,招呼道:“你來了,事情辦得怎麽樣了?”一邊說一邊穿衣。

他行為舉止向來從容不迫,透著雅致,神態間又自帶威嚴。

崔寧將自己的見聞說了,雲齊竟有幾分驚詫道:“看來這女子果然不是尋常人,有智謀,懂機栝,會使毒,輕功也不差,隻是……”

“隻是,她這性情不像是榮華富貴可以收買的,可是?”

雲齊一笑:“你總是這般不諳世事,才見了一麵,如何就能了解她的性情?我擔心的是她來路不明,透著詭異,怕不是背後有人在操控……你先多派些人手查探著,我估計我們應該還會再見……若有此一日,我便親自會會那女子,探探她的底細。”

二人說完公事,雲齊又道:“你這幾日出門可還安全,有人跟蹤你嗎?”

崔寧道:“不曾發現有人跟蹤。公子爺在這裏可還安全?可有人上門找麻煩?”

雲齊搖頭:“嶽貴妃母子還不曾有這通天的手眼。說起來還是要感謝舅舅幫我找的好地方,誰也想不到我會躲在這裏。”他說這話時,神情中依然是輕描淡寫,仿佛自己前一月被革職、被暗殺、死裏逃生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封尚書那邊怎麽樣,身為公子爺的未來嶽父……”

“不要提這件事了,我適才聽舅舅說,姓封的已經派人同我母妃說了退親的事情,我現在真的是眾叛親離。”雲齊說到此處,竟然笑了,隻是這笑容分外苦澀。

“公子爺肯定會逢凶化吉的,如今嶽貴妃母子驕橫跋扈,皇上隻是一時被蒙蔽了,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公子爺是被他們構陷了。”

雲齊歎息道:“這些都不重要,隻可惜我這些年在朝中苦苦積累的人脈,都被他們此番一網打盡。我身為皇子,在父皇眼中錯得再離譜,不過是革職,廢為庶人,而我的那些……算了,這次舅舅也被我連累得降了職,還好你哥哥這時候病了,你也向來不參與朝事,才躲過一劫。不過你說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們未嚐不能走走父皇這條線。”

“皇上?可是皇上向來深居簡出,娘娘都沒有機會見到他,我們又有什麽法子?”

“真笨!”嬌俏的聲音傳來,崔寧側頭一看,卻是肖明琇。站在陽光下的她,美得發光。

她微笑著對著雲齊低了低身子行了個禮。

雲齊笑說免禮:“肖姑娘聽到我們的對話了,讓姑娘見笑了。”

肖明琇一笑:“齊公子哪裏話,公子智謀過人,明琇又豈敢取笑公子?我是笑某些人笨得像木頭。”

崔寧有些赧然,他向來是這樣被她戲耍慣了的,可是當著雲齊的麵,加上之前在窗下聽到的話,他心中頗不是滋味。

“明琇,放肆!崔公子是你未來夫婿,你豈能如此說話?快些道歉。”斜刺裏走來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身風塵,顯然是剛從外間回來,嗬斥了肖明琇一聲。這人正是肖明琇的伯父肖朝暉,他又對著雲齊和崔寧道,“她從小被我慣壞了,讓二位見笑了。”

肖明琇鼓著腮幫子不願道歉,氣氛瞬間尷尬,雲齊打圓場道:“肖姑娘想來是和崔寧戲耍慣了,隻是齊某人很好奇肖姑娘對此事的見解,不妨說來聽聽。”

肖明琇一笑,燦若春陽,說道:“明琇隻是猜測齊公子的想法,也不知道對不對?”

雲齊鼓勵地點點頭,一雙幽深的眼睛定定看著她,肖明琇道:“明琇沒有猜錯的話,齊公子這一次是要去碧落山走走,可是?”

雲齊輕笑:“正是。”

“聖上癡迷修仙煉丹,都說皇上最為信任的道長便是碧落山的天誠道長,隻要他開口說一句話,讓皇上給齊公子一個麵稟的機會,事情的轉機也許就來了,齊公子,我說得對不對?”

雲齊寵溺一笑:“肖姑娘說得很對。”肖明琇目視著他,眼睛裏發出光來。

雲齊卻瞬時轉過臉來,對崔寧道:“所以,這兩日我想準備一下,把京城的事情收個尾,然後去一趟碧落山,你也和我一起去。”

“那道士常年駐京,若是去了……撲了空怎麽辦?”

“不,我這裏有探子的線報,天誠道長已經啟程回碧落山了,而且……最近京城實不太平,出去避一避也是好的。”

肖朝暉歎口氣,說道:“公子在這裏,肖某人勉強能保得您的安全,碧落山離這裏有十日的行程,若是在路途之上遇到危險,老夫如何向崔兄和貴妃娘娘交代?”

肖明琇一笑:“這還不容易,帶上我就是了。”她興高采烈地望向雲齊。看著她滿眼熱烈,崔寧再一次被刺痛了,他忍不住低下頭。直到聽到肖朝暉的呼喚,才發現大家正注目著他。

“崔公子如何看呢?”

崔寧點一點頭道:“有侄兒在側,肖伯伯放心,明琇武功高強,正好能和公子爺有個照應。”

肖朝暉這才首肯。

從肖家莊回家,崔寧一路都覺得悶悶的,他坐在書案前,掏出那支沒送出去的寶石簪子發呆。腦海裏都是肖明琇對雲齊那柔情的樣子,心裏如被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他安慰自己,作為江湖兒女,明琇平素自在慣了,怕也沒有那麽多講究,隻是感到和雲齊投契吧!可是心底卻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是自欺欺人。

“二少爺,您怎麽了?臉色這麽差?”崔九卻在這時候進來了。

崔寧道:“昨夜沒睡,今日又忙,沒事。”

“哦,您讓小的查的事情小的查到了,那個薛老爺帶著一幫人昨夜去圍剿那個女子,一無所獲不說,也不知對什麽過敏,生了癰瘡,隻能躺在**全身流膿。”

崔寧點了點頭,問:“可有那女子的下落?”

“那丫頭神神怪怪的,早沒了蹤影了。薛家為樂找她,恨不得把地底都翻出來呢,依小的看哪,她八成早不在京城了。”

一輛尋常馬車在道路上疾馳,突然,灰色的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俏臉,這樣的美貌,哪怕她蹙著眉也別有一番風致,隻是她臉上那幾分驕傲之氣,並不討喜。女子開口道:“這碧落山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啊,也沒有聽說過什麽武學大宗出身於此,我看,比天門山差遠了。也不知皇上為什麽傾心於此間的道士,哼,簡直莫名其妙。”

然而她說的顯然並非現實,這碧落山與京城相隔幾百裏地,京畿之地可謂一馬平川,這碧落山猶如天外飛來一般在平原之地魏然聳立,山上古木參天,頗有仙氣,是方圓百裏難得一見的風景名勝。

這車上除去這女子,還坐了趕車人之外的兩名男子,這三人雖裝扮普通,卻都不似尋常人。尤其是坐在中間的男子,雖年輕,身上卻有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儀,雖不顯山露水卻絕非普通人修煉得出的,此時隻見他一笑,說道:“這碧落觀的道士若論武功自然比不上你師父玄妙師太坐鎮的天門山,早些年間更是籍籍無名。然而,四十年前,妙手天師雲遊至此,在此地開壇論道、周濟鄉民、懸壺濟世,才真正令此地聲名遠播,香火旺盛。”

“嗯,我也曾聽師父提起過天師大人,說是不世出的天才。隻是他性情喜怒無常,到了晚年也不知為了什麽,情緒失控不知所終,許是已然坐化了。”女子說話大大咧咧,似是個沒甚心機之人。

一旁的男子道:“若真是如此,倒是可惜啊。”

中間男子道:“天師十五年前不辭而別,傳言甚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尚無定論。然而,自他走後,碧落山便由其弟子天誠道長主持,天誠道長於道學上頗有心得,為人也風度翩翩,很有魅力,父……我父親十多年前曾在這山上求道,與天誠道長很談得來。天誠道長於醫術丹道上亦頗有見地,深得父親的歡心。”

車內正聊得熱火朝天,車夫道:“公子爺,碧落觀要到了,馬車隻能走到這兒了。”

三人下車,就看到一個偌大的山門,門口光光整整的,不似別的道觀門口遍布各色香紙符籙丸藥攤位,這裏靜悄悄的,詭異的是,還有一排兵士在站崗。山門口立著一個白發乞丐,憔悴蒼老,衣衫襤褸,正糾纏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黃臉道士說:“你莫要……莫要騙我,我聽說……聽說他昨天就已經回來了……” 聽口音,像是本地人。

“我騙你作甚?我們掌門在京城日理萬機,哪裏有空回來同你這老乞丐糾纏,走走走,這幾天我們觀裏將有貴客到,你快些回避,不然,休怪我不客氣……”那道士對身後的人使個眼色,兩個佩刀兵士就站了出來。

那乞丐神色既悲且憤,眼看著自己要被兵士拖走,嘴裏大聲喊道:“火麒麟,火麒麟又要出山了……”

道士眼神中閃出慌亂,環顧四周,對著兵士道:“快把這瘋子弄走……”

崔寧同雲齊互看一眼,眼神中全是疑惑,一個道觀裏怎麽會配備兵士?那道士口中的貴客是誰?火麒麟又是什麽?

那道士嫌棄地看了一眼被拖走的乞丐,撣了撣衣袖,嘴裏道:“還沒完沒了了,這種人,怎麽還不死……”他正準備進去,卻看到雲齊看著自己,雲齊儀表不凡,貴氣逼人,雖嘴角含笑,但眼裏依然充滿著久居上位的倨傲。那人立馬矮了三分,滿臉堆笑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姓齊,是天誠道長多年的好友,這是拜帖,承蒙道長通傳一聲。”

肖明琇遞上拜帖,那道士一翻開,就看到了其中的銀票,立馬關上了,低聲道:“公子來得正巧,掌門師兄剛剛從京裏回來。請公子稍等。”

雲齊一笑:“有勞道長了,在下有個疑問,剛剛那乞丐所說的火麒麟指的是?”

“嗬,那都是瘋話,齊公子不用理會,小道去通稟師兄,公子請稍等片刻。”說完道士轉身而去,步子邁得飛快。

三人等候之時,肖明琇道:“其實我倒是聽說過火麒麟的傳說,不過是小時候聽的了。聽說多年前妙手天師曾降服過神獸火麒麟並收為坐騎,那火麒麟身長九尺,身有巨翅,可聯通陰陽兩界,是世間難尋的珍奇異獸,然而雖被馴服,火麒麟卻依然野性不改,天師便隻能將它鎖在這碧落山深處。不過,這也隻是傳說,誰會當……”

突然一陣詭異的呼嘯聲傳來,打斷了肖明琇的話語,這聲音像是一種巨型野獸,聲音十分恐怖,回**在山穀中,山門外眾人皆亂作一團。

崔寧依稀辨得聲音來處並不遙遠,對著肖明琇道:“你留下來保護公子。”然後便飛身而去。

他耳力非凡,輕功亦不差,循著聲音縱身於樹梢,遠遠看到樹林裏有一團白色,卻是個身量瘦小的女子,腳邊放著一隻籃子,雙手攏在嘴邊,正嘬口呼嘯。這女子口技功夫了得,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崔寧正要擒住她,她卻突然回頭看他。崔寧一看那張臉,竟是認識的,慌忙一閃身,險些跌撲在地。

崔寧翻身坐起,叫道:“胡……”

胡霜做出噤聲手勢,指了指前方,崔寧順著看過去,前方一處岩石旁邊躺著一個爛泥一般的人,正是先前看到的那個乞丐,似是剛挨過打,臉上身上添了許多傷痕,正痛苦地捂著頭喃喃喊叫:“火麒麟……火麒麟……”

一邊的兩個兵士正麵麵相覷,一臉驚恐道:“媽呀,這是什麽聲音?不會真的是什麽火麒麟吧。”

“我看倒像是老虎的吼聲,天色不早了,這山上也不太安全,快走快走。”

“這老東西呢……”

“管他那麽多呢……”

兩個士兵就這麽丟下乞丐跑了。

崔寧心中滿是疑問,正想問身邊的胡霜,卻見她挎著籃子跑向了乞丐。

“楊大叔,能站起來嗎?骨頭沒事吧?”她穿一身白色麻布衫褲,胸前圍著裹肚,一副采藥女的模樣。

那乞丐兀自沉浸在慌亂中,嘴裏不停道:“火麒麟……火麒麟……難道真的有火麒麟……看吧,火麒麟來收拾你們了……”

“骨頭倒是沒什麽問題,隻是皮外傷,我幫你上藥吧。”胡霜麻利地伸手在裝滿草藥的籃子裏扒了扒,抓了一把綠色葉子,放入小小的石舂中搗碎,為乞丐塗抹傷處。

乞丐捉住她的手說:“胡丫頭,你……你剛剛聽到了嗎?是火麒麟,火麒麟啊,你不要管我,快些走吧!”

胡霜不置可否地笑了:“也許隻是這山裏的虎豹吧,太陽快要下山了,楊大叔快些回去吧。”

那乞丐一雙渾濁的眼珠定定望著胡霜,似是在努力相信胡霜所說。半晌,他才終於平靜下來,在胡霜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他環顧四周,半晌說道:“謝謝你的藥,我好多了,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杵著木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

崔寧看著那人,竟不似尋常乞丐,邋遢中有點兒文縐縐的迂腐。

崔寧待他走遠後,靠近胡霜道:“胡姑娘,我們又見麵了。”

胡霜回頭一笑:“好巧啊,崔公子。”她的眼睛如深海,細看裏麵似有點點星光,讓人忍不住忽視了她平凡的五官。

崔寧打量著她手邊的籃子:“你這是?”

“喀,現下京城不是沒法待了嘛,就想找個藏身之所,一路走到這碧落山,遇到剛剛的楊大叔,問我是不是流浪至此,說這觀裏好像需要專職采藥的藥女,我便上山來試試,想不到竟然被錄用了,到今日也不過才十日。崔公子這是?”

“陪一個朋友來的。想不到胡姑娘竟然還有這麽厲害的口技,真是讓人眼界大開。”

胡霜一笑:“不過是雕蟲小技,權宜之計而已。崔公子的輕功才真是驚豔。”

崔寧望了一眼那乞丐遠去的方向,問道:“你同這楊大叔很熟嗎?”

胡霜站起身,慢慢往前走:“這兒沒人不認得他,楊瘋子楊大叔。”

“瘋子?他是為何而瘋?”

“聽說當年他的未婚妻也是這碧落觀的采藥女,他們成婚前夜,火麒麟突然現身,未婚妻便失蹤了,大家都說他的妻子是被火麒麟劫走了,官府也沒查出個所以然,剩下他孤身一人,一直在這山上尋找火麒麟的下落。”

崔寧皺眉,他從來不相信什麽怪力亂神。他問道:“胡姑娘,你相信這世上有火麒麟嗎?”

胡霜一笑:“我怎麽想,重要嗎?”

兩人沿著山路往回走,眼看就到了山門。

山門口依然是一派緊張氣氛,士兵們交頭接耳:“聽說趙小姐明日就要到了,這個時候居然在鬧火麒麟,如果有風聲傳到京城,可要不得。”

“也許隻是普通的猛獸在叫吧,大家不要太過緊張。”

“天誠道長出來了,不要再說了。”

崔寧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英俊道長走了出來,穿著一身精致考究的灰紫色道袍,麵上掛著和悅得恰到好處的笑容。

那人一路走到雲齊的麵前,竟要下跪:“多年不見,貧道天誠給……”

雲齊眼疾手快地一把將他扶起:“道長免禮,今時不同往日,快些起來。”

“這,禮數還是需要的。”

“道長客氣,在下此番乃微服出巡,還請道長不要表現得太顯眼!”

“這,好吧,齊公子,裏麵請!”

二人相攜著正要進觀,雲齊恍惚間看到了崔寧身邊的胡霜。他素來不是個喜形於色的人,此刻卻瞪著一雙眼睛定定看她,一臉的疑惑和不可思議,但這一切隻維持了一瞬,他便轉過臉去。

崔寧詫異地回身打量胡霜的神色,她卻隻是低頭數著籃子裏麵的藥材,似乎並沒覺察到發生了什麽。

“胡姑娘同齊公子可是認識?”

胡霜搖頭道:“不認識,崔公子,我要送藥去藥房了,今日就此別過吧!”

崔寧問:“你住在哪裏?天色已晚,下山可否安全?”

胡霜明媚一笑,湊近道:“怎麽,你要送我回家?”

崔寧沒見過這樣的女子,訥訥不能言:“我……我……”

“哈哈,我一直住在這裏的藥女所,條件不差,還不要錢。崔公子,回見!”她大方地擺擺手,挎著籃子走了。

崔寧看著她的背影隻覺不可思議,想起雲齊的表情,暗自猜測他們是否相識。說起來這胡姑娘倒真是奇怪,這樣一身本事,怎麽會莫名其妙到這道觀做什麽采藥女?

“這位公子,這邊請!”先前的黃臉道士討好地過來給崔寧引路,打斷了他的思緒,“小道天林,敢問公子是?”

“多謝道長,在下崔寧。”

那道士嗬嗬一笑,十分熱情:“崔公子,幸會幸會!”

崔寧看了一眼列道兩邊的兵士,問:“敢問道長,這些兵士是州府派來的嗎?”

“哈,並不是,這些是皇上從京城軍隊中調配而來的精銳,用來保護掌門師兄和碧落觀的安全。”連崔寧都不禁感歎,對於一處道觀,這陣仗可不小。

“想來皇上真是十分看中天誠道長啊!”

“正是,師兄天縱奇才,能煉製世人無法煉製的丹藥,以助得皇上長生不老,又豈是尋常人可比!”那道士一臉驕傲地道。

崔寧看著藥房的方向,十幾個白衣女子正挎著籃子排著隊,長案後坐著一個中年道士,正對著隊首的少女籃子裏的草藥挑挑揀揀,一臉的不滿意。

“剛剛那位胡姑娘,可是公子相識?”意外地,這道士問起胡霜的情況來。

“有過一麵之緣。”崔寧遠遠看過去,胡霜正站在排隊的人群中百無聊賴,她穿這采藥女的白衣倒是很好看,契合她有幾分空靈的氣質。揀藥的道士這時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她,稍稍側過身子,對著胡霜招了招手:“小霜來了,不是說過嗎?你的藥就不用挑揀了,直接拿進去吧!”

天林對崔寧道:“這個女孩可不簡單啊,才來沒幾天,就很受藥堂師父的青睞,幾乎要比肩當年的……”那道士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再吱聲。

崔寧忍不住追問:“當年的誰?”

那黃臉道士沉默半晌,歎口氣道:“算了,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事情,十幾年前,我們觀裏曾雇過一個藥女,名喚李小仙,雖是村女,於草藥上卻很有天分,人也討人喜歡,結果死於非命,不過……采藥本來就危險,這種事也不是多麽罕見。”

崔寧心想,十幾年前?莫非就是那乞丐的未婚妻?

二人邊走邊說,穿過幾重殿堂、屋舍、寶塔、湖水,到達掌門方丈,方丈外種著盆景若幹,人工營造著小橋流水的氛圍,幾隻白鶴與孔雀遊走其間,雖未免落於俗套,卻也自有可取之處。

崔寧看到天誠正站在遠處橋上點頭哈腰地和雲齊說著什麽,近處花叢裏坐著個美人,正是肖明琇,他慢慢地朝她走去。

“二位稍等片刻,膳房裏布了膳,掌門吩咐待會兒一道用膳。”道士和他二人又寒暄幾句,轉身而去。

肖明琇注視著橋上的雲齊,沒有理會站到自己一旁的崔寧。他二人本是未婚夫妻,好不容易有這獨處機會,氣氛卻顯得格外尷尬。崔寧五感不同尋常,肖明琇雖未施香粉,他依然能聞到她身上那特有的少女馨香,那香味綿綿不絕,他的心中卻苦澀非常。

“你聽說過趙晚晴嗎?”還是肖明琇先打破了沉默。

崔寧問:“是那個出家做道姑的虎賁中郎將趙懷風的掌珠嗎?”

“她可是美極?我聽過許多人議論過她的美貌。”

崔寧想了想,三年前入宮赴宴時倒是見過那趙晚晴一麵,端莊大方,清麗脫俗皆有,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精,回道:“是挺美的。”

“和我比呢?”

崔寧訝異,臉唰地紅了,不知道肖明琇怎麽會這麽問,但還是老實按心意回答道:“她和你是完全不同的,各有各的美。”

肖明琇似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害羞得臉蛋微紅,卻不服氣地道:“好端端的,一個大家閨秀怎麽想到要出家?這裏麵必定有鬼。”

崔寧默然,他不由得記起三年前在宮廷宴會上見到趙晚晴的情形,當時原本常年駐守西北的趙懷風被意外調往京師,出任極其重要的虎賁中郎將一職。進京半年,各方勢力都想拉攏他,恰好他的女兒也於此時赴京,趙晚晴本就大方秀美,借了父親的勢,在京城更是風頭一時無兩,連皇上都想一睹她的風采。

皇太後剛好舉辦春宴,宮中下帖,京中各俊彥才俊、名門閨秀都在被邀請之列。

崔寧和哥哥崔歆也自然在其中,他還記得當日趙晚晴一身茜色衣裙,身姿挺拔,儀態萬方,端莊中亦有嬌媚,嬌媚中不可多得的是那股將門之女的英氣。崔寧仔細看,發現她那淺綠色披帛上竟然隻是簡單繪著幾挺修竹,隻覺這女孩似乎和旁的女子趣味不同。

這樣美貌又特別,自然很受關注,崔寧還記得坐在自己上首的嶽貴妃之子——八皇子燕王鄺雲希目光炯炯地盯視著趙晚晴,仿佛要將她吞噬的樣子,坐在皇帝側邊的嶽貴妃則含笑看著這一切,不發一語。

此後不過一個月,就聽說了燕王想要迎娶趙晚晴做皇子妃的消息,崔寧想著,趙懷風以耿介正直出名,嶽貴妃母子雖聲名狼藉,但他初來乍到,未必有能力擺脫這送上門的親事吧?

後麵的事情倒是大出眾人意料,趙懷風回稟皇帝,趙晚晴已於前月出家入道,寄居在京城郊區的青棠觀,道號晚晴居士。八王爺雖不憤,但顧忌著各方勢力,到底丟開手了。

一晃三年過去了,崔寧早就把這事忘記了,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肖明琇提了起來。想想這三年,朝中形勢已巨變,皇上由從前的一月上一次朝到如今一年難得露麵一回,嶽貴妃母子也從當年的一朝得勢變作現今的隻手遮天。八王爺府中側妃娶了好幾個,正妃之位卻一直虛置,當年寧願得罪嶽貴妃母子也要將女兒送進道觀的趙懷風,這些年雖然還在虎賁中郎將的位置上,卻再沒有升遷過了。

崔寧將自己從思緒中抽離,側目看著肖明琇問:“怎麽突然問起趙姑娘?”

肖明琇嘟了嘟嘴說:“剛剛聽這個牛鼻子道士說,那道姑明日要到這碧落山來。”

崔寧默然,且不說趙晚晴來碧落山所為何事,明琇的心思,他多少猜到一些。想當年,父親說要把肖明琇許給他,他內心是歡喜的,她直爽嬌俏,半點兒都不矯揉造作,他很欣賞。她雖然時常譏笑自己,卻也沒有特別厭煩他,然而現下,一切都變了,偏偏以他對雲齊的了解,對肖明琇,他當是半點兒興趣也無。她卻……

崔寧越想越難過,兩人各懷心事地坐了一會兒,看到小橋上的雲齊正含笑向他們招手。明琇十分開心地躍起,崔寧跟在身後,二人到得橋上,雲齊對明琇道:“明琇姑娘,剛剛天誠道長說了一件碧落觀棘手的事情,本王想了想,覺得這件事情,唯有依靠明琇姑娘過人的輕功才能解決,所以向他舉薦了姑娘,實在冒昧。如果姑娘不願意,自可以拒絕。”言畢對天誠使了個眼色。

天誠道:“肖姑娘,失敬失敬,聽齊公子說,姑娘是天門山玄妙師太的弟子,在下人微言輕,尚沒有機會結交尊師,卻著實仰慕已久。貧道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姑娘能和齊公子一道助碧落觀一臂之力,事成,貧道結草銜環亦無以為報。”

肖明琇大方道:“道長不必客氣,道長既然是齊公子的朋友,小女子自然會盡全力幫忙的。”

天誠道長歎一口氣道:“實不相瞞,我碧落觀因為師父妙手真人的退隱以及一些無稽傳聞的影響,聲譽已經大不如前,立觀之本實為煉藥之術。然而,最近卻出了一樁奇事,已經威脅到我觀的立觀之本。”

天誠道長說著,目光遠望,至方丈處後方不遠的高塔,說道:“三位請看,這就是貧道煉藥之所在,碧津塔,這裏下方四麵是水,中間獨有這一塔,幾十年前由我師父妙手天師設計營造,可謂精妙無倫,即使觀中弟子也很難靠近,若是沒有超神的輕身功夫,尋常人不借物根本無法入塔,貧道平日入內都是駕船而入。然而,自這次從京城回來,貧道發現,竟有宵小進入過塔內,詭異的是,並沒有東西失落,貧道為此特地加強了觀中的守衛,卻一點兒用都沒有。那些兵士整夜守在塔邊,對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那人竟然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的,再次來過,究竟是如何入內的,一點兒沒有線索,實在詭異。希望這幾天能麻煩姑娘移駕碧津塔,幫忙捉住這個宵小。”

肖明琇不解道:“既沒有東西失落,道長又如何得知有人曾入內?”

天誠道:“這碧津塔內每一樣物件的擺放都是精確計算的,動沒動過貧道心裏有數。而且這碧津塔作為我觀的機要,門上的密鑰是特質的,隻有貧道有一把,這可是和掌門印信一樣珍貴的物件啊!”

雲齊道:“道長,既然如此重要,這碧津塔內可有什麽極重要的物件,是你十分關心,也覺得是那人的目的所在的?”

天誠道長一哂:“什麽都瞞不過齊公子的眼睛,實不相瞞,那裏有為宮中送藥的樣本,那些藥物都是為皇上所煉的長生不老丸,每一樣的比例和用料都是經過精心調配和篩選的。貧道擔心,那人的目的是衝著皇上去的。”

崔寧詫異道:“若是衝著皇上,可以在運藥途中以及入宮之後下手,為何要在這碧津塔內?”

“運藥都是由大內頂級高手護送,宮中更是守備森嚴,莫說尋常人等,就是鳥兒也難得飛入,想來,這碧津塔相比其他,自然算是薄弱的一環。”

崔寧道:“既如此,道長怎麽不請示皇上,派大內高手前來守衛?”

肖明琇睨了崔寧一眼,似對他的疑問十分不屑。

天誠道:“公子問得有道理,然而,一則,京城離這裏太遠,就算通報了也有一段日子才能趕到;二則,皇上對這些丹藥十分看中,目前雖然並無損失,但貧道貿然奏報,天威難測,皇上若是一個心情不好,治了貧道的罪也未可知。不過,還好還好,王爺這時候來了,真真解了貧道的燃眉之急。”言畢,望著雲齊諂媚一笑。

雲齊搖搖頭:“道長太客氣了。”

“哪裏哪裏,六……齊公子心思縝密,能幹至極,這是京城裏眾口皆碑的,當年不到十六歲便在刑部坐鎮,很是破了些懸案……”

雲齊似是聽不下去他的吹捧,打斷道:“這件事情大概發生了多長時間了?”

“這個……多長時間倒是不確定,不過貧道回到這觀中也不過才三日。”

“可有排查過觀中有什麽可疑人物?”

天誠道:“這觀中的道士都是在冊的,最少的也來觀中兩年了,而且,本觀並不教授武功,他們也沒有這個本事。其他的就是會有送藥送完了而留宿的藥女,都是些鄰村的鄉下姑娘,來曆我們都細細盤查了,再來就是皇上派來的禁軍守備了。”

崔寧腦中瞬時浮現了那個白衣少女,她漫不經心地告訴自己,她來這裏當藥女已經十天了。

難道是她?

雲齊也似乎想到了什麽:“道長可否提供一份道觀中諸人的度牒及名冊?”

天誠一笑:“哈哈,齊公子果然不愧為我大昱的肱股之臣,做事情就是這麽認真投入。不過晚膳時間已到,諸位稍等片刻,貧道去準備一番,我們飯後再議。”言畢,他退了出去。

雲齊看了崔寧一眼:“你覺得如何?”

崔寧望了一眼那遠去的身影:“為人處世頗不像個出家之人。”

雲齊一哂,道:“確是個老滑頭無疑,剛剛你去查探得如何?”

崔寧將遇到胡霜的前前後後都說了,雲齊露出玩味的笑容:“這樣的話,那姓胡的女子的嫌疑還真不小。”

崔寧目視著雲齊那雙目炯炯的樣子:“公子爺可是從前見過胡霜?”

雲齊嘴角噙著笑,手掌摩挲著下巴,說道:“還真不確定,但是莫名……很熟悉。你覺不覺得她像灼灼?”

“灼灼?”這個人明明已經死了許多年,然而雲齊卻還是這般忘不掉,崔寧忍不住心裏可憐他,“我覺得……並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