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部土昌吉居所,正堂之上的羅漢榻中端坐著一個俊美男子,**上身,脖間纏著紗布,俊美的容顏上似因疼痛,一點藍色的痣輕輕顫動。
土昌吉處理好了薑名煬背上的蠱傷,一邊麻利地為他纏著紗布一邊殷勤道:“好了,薑大人,這逐風蠱已經為您去除。”言畢,遞過眼色,一旁的土部弟子遞上托盤,上有一個匣子,裏麵盛著十幾粒紅色丸藥。
土昌吉道:“薑大人,這是我們土部最好的補藥,是用十幾種珍稀蟲豸和上百種草藥煉製而成,吃完能讓您身上的傷痛快速平複,功力大為提升。”
薑名煬一邊穿衣,一邊用目光掃過這些丸藥,冷冷一笑:“若不是土王您使的好計謀,咱家又怎會落得這一身傷痛?”
“這……”土昌吉沒料到這太監說話這樣直接,一時有些下不來台。
“娘娘交給你的差事還沒有辦,你就借了咱家的手除掉了火姬的愛徒,還給火姬來了個大大的下馬威。哼,土王殿下好手段,咱家見識了。”
“這個……薑大人,那個什麽綿綿也是自己跑過來的不是,在下難道不是為了保護大人的安危,才將她殺死嗎?辦事中難免生些枝節,但是請大人放心,在下效忠娘娘的心意是不會變的。”土昌吉臉上仍然是忠厚老實的樣子。
薑名煬咧嘴一笑:“心意?哼,不妨告訴你,我們派來支援你們的人馬已經在山外等著了。三千精兵,都是娘娘座下訓練的最精銳的部隊,還有你們這些土包子沒有見過的火器,哼,對付你們這些山民綽綽有餘。”
土昌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發自肺腑的激動,他等這一日太久了,以至於對薑名煬言語中的不尊重毫不介意:“多謝娘娘厚愛,明日……”
“明日,哼,咱家這會兒就想讓他們回去了。”薑名煬漫不盡心地低頭,看著自己心愛的冥靈寶劍。
土昌吉在此刻殺心驟起,麵上難免僵硬。
隻聽“嚓”的一聲清亮之音,薑名煬將手中冥靈劍出鞘,抵在土昌吉的喉間:“怎麽?戲演不下去了?告訴你,少跟爺爺玩花樣。若是咱家有個三長兩短,這些人立馬會進來將你們這窩匪民殺個精光。”
“啊……哈哈哈……”土昌吉先是一愣,隨即一笑:“薑大人果然爽快,在下佩服,隻不過,薑大人未免操之過急,此番娘娘要找的這個解藥,現下放眼巫門,隻有嵯峨昊那裏可能有答案,明日便是巫王爭霸的最關鍵時刻,我們早已做好準備,隻待和大人的手下裏應外合,生擒了嵯峨昊,再對他施以手段,到時候解藥難道不是手到擒來?”
薑名煬冷笑:“老狐狸,你是勸咱家大局為重嗎?”
“這個,這是公公說的,可不是在下說的。”
薑名煬隻覺眼前這人真是油滑,令人作嘔,輕哼一聲:“看來土王的記憶力果然不怎麽樣,滿腦子除了你的大業,其他的事情好像都沒放在心上啊。”
“這個?這個……”土昌吉眨眨眼裝糊塗,望向一旁的弟子,正是前夜從火部將薑名煬接回來的那個。
那人誠惶誠恐道:“大人說的是肅清蟲裏的事情嗎?昨夜我們人馬已經集結,然而,那群鼠輩實在狡猾,竟然跑得人煙都不見一個,就算一把火把那巷弄燒了,也於事無補,所以……所以……先前看著大人和殿下回了土部,我們也就收隊了。”
薑名煬望向土昌吉:“好個於事無補,若不是有人通風報信,那些人又怎麽能逃得這麽快?”
土王心裏對一切再清楚不過,然而蟲裏那邊密布著土火兩部的眼線和生意,豈能因為薑名煬的一句話說清理就清理?眼看著明日就是關鍵時刻,又豈會在這時候打草驚蛇節外生枝?讓事情不了了之是最好的結果,於是一臉疾言厲色地望著自己的弟子:“怎麽回事?”
那人為難道:“殿下是知……”
一個知字沒有說完,一根細細的銀線從土昌吉的袖中射了出來,直插那人頸項,不過瞬息,那人便死得透透的,幾乎變成一張青紫色的人皮。
薑名煬似也覺得十分惡心,揮了揮衣袖。
“薑大人,這件差事我們土部辦得不利,是我們土部的不是,是在下禦下不嚴,也是在下平日裏太慣著這些人了,大人有什麽要求盡管跟在下說,在下萬死不辭。”
薑名煬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土王大人,咱家的要求很簡單,就是那日校場上放走的那兩個人,你務必給我找回來。”
土昌吉一笑:“我們正在到處緝拿他二人,但凡有了結果一定給大人交代。”
薑名煬冷笑一聲:“得有個期限,便是今日內。”
“這……”土昌吉的麵色終於變得為難,嵯峨山千窟百洞,一日內將人拿獲,他真的沒有把握。
“這個……”
突然聽到外間一處珠簾發出輕微響動,薑名煬和土昌吉一齊往那邊看去,隻見珠簾下露出一襲土色的裙擺,底下卻是一雙紅色的繡鞋。
“奴家拜見薑大人。” 簾後傳來溫柔的女聲。
“哦?這位是?”薑名煬望向土昌吉。
土昌吉似有幾分欲言又止:“這是……我部第一高手菊夫人。”
“薑大人、土王殿下,奴家倒是有一計,必能將那二賊擒獲。”
薑名煬一笑:“久仰夫人大名,菊夫人有什麽高見,願聞其詳。”
“奴家獻醜了,這二人既是衝著絕情蠱解藥而來,有個地方,想是他們必定會去,奴家這就帶人去那裏蹲守,必將引其入甕,一舉殲滅。”
薑名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聲音清淡:“若是這般,自然極好。”
嵯峨山山間,雖是山中,有樹蔭遮蔽,夏日的晌午還是暑熱濃重。
伴隨著聒噪的蟬鳴,胡霜、崔寧在其間穿行,不過數息,便已經滿頭大汗。
“快要到了吧。”崔寧道,舔舔幹澀的唇,看著不遠處的山間,翠微洞府分明已經在望。
胡霜不響,皺眉四望道:“你覺不覺得奇怪?”
“什麽?”
“這裏似乎太安靜了,連個人影都沒有,不正常。”
崔寧道:“今日是巫王爭霸的休整之日,土火二部都在準備明日的文鬥,沒有人也很正常吧。”
“是嗎?”胡霜輕問一句,便不再多言,向著翠微洞府繼續前行。
崔寧隱隱覺得,經曆了昨夜,胡霜的情緒明顯變得低落許多。
兩人沿著山脈疾行,過了許久,那翠微洞府依然看上去不遠不近,與剛剛似乎並沒什麽分別。
“停下。”胡霜道。
“怎麽?”
“這裏我們是不是來過?”
崔寧定睛一看,一旁的花草樹木甚為眼熟,卻不能確定。
胡霜取下頭上簪子,在一棵竹子上刻下一橫做下記號,二人不過瞬息又和這記號見麵了,回到了原地。
“我們一直在轉圈,有人擺陣。”胡霜道。
話音未落,崔寧耳邊傳來細碎的聲音,和上次在校場中的聲音極為相似,他連忙捂住胡霜的雙耳:“妙音蠱!快快關閉耳穴。”
崔寧不知是不是幻覺,說完這句話,竟然聽見了一聲極為細小的聲音,像是歎息又像是嗤笑。
再回頭看胡霜,她已經整個人癱軟了下來。
崔寧將胡霜抱在懷裏,探過她的耳穴,分明已經閉上。
他不禁茫然,四下一望,蟬噪聲聲,日光刺目,到處一片安靜,隻有那細碎的聲音還在響動。
胡霜淚流滿麵,抱著他輕輕喚著:“娘親……娘親……”
突然,斜刺裏飛出幾枚蠱蟲,崔寧身子一偏,抱著胡霜躲開,滾到一處略開闊的地方,地上土流竄動,七八個土部弟子倏忽之間從土裏鑽了出來,直取崔寧。
崔寧單手抱緊胡霜,調動真氣輕輕一躍,掌劈第一個來人的頭部,那人瞬間暈死過去,崔寧取了他身上那似錘似棒的兵器,一邊躲避蠱蟲,一邊錘擊後麵來人,動作行雲流水,非這幾人所能抵擋,然而此時隻見地上開了一個口子,咻咻有聲,裏間飛出小指長短、似蟲似蛇的毒物,那毒物躍至半空,便生出翅膀,向崔寧飛過來。
崔寧嚇得不輕,一邊伸出錘子胡亂揮舞,一邊躍上身邊的樹木,然而,地麵土流湧動間,越來越多的土部弟子飛了出來,一時間密密麻麻全是人。不論他如何施展輕功,竟似被無形的網網住一般,不過原地打轉。他隻能向上騰躍,在幾顆略為茂密的樹冠中騰挪閃躲,揮錘應付,幾乎疲於奔命,手臂上生疼,漸漸麻痹,顯然已經被那毒物侵入。
此時天空中傳來一個清晰的女聲:“你以為你們真的能逃得出去嗎?受死吧!”
崔寧心下一震,難道這是……菊夫人?
低頭看著懷中胡霜,她的臉上亦被樹枝劃破,露出斑駁的血痕。因著妙音蠱的短暫停歇,她似乎恍惚間有幾分回神,眼睛裏卻全是絕望,雖然目光是落在崔寧身上,卻仿佛看不到他,她喃喃地說著什麽,崔寧細聽卻是:“刺……聾……我……”
崔寧心下窒痛,搖頭:“不……我不能傷你……”
“聽……聽……”
妙音蠱再度響起,胡霜才說了兩個字就再一次陷入昏沉。
崔寧心下生疑:聽?聽什麽?這裏除了妙音蠱還有什麽?
他閉上眼睛,摒除雜念,細細聆聽。
依稀聽到了什麽不一樣的聲音,那聲音輕弱,卻連綿不絕。崔寧心中一亮,是水聲,這裏有泉水。
他心中電光火石之間便明白了胡霜的意思,對,哪怕是布下陣法,水流卻不會受到限製。
“咻——咻——”腳下咻咻聲大作,巨大的鐵鏈掛著鉤子飛了上來,土部子弟**著繩子飛了上來。
崔寧抱著胡霜的手早已麻痹,整個手腫脹發抖,眼看對手逼近,他足尖點著樹枝,抱著胡霜在半空中騰挪。
“這小子在幹什麽?為什麽在原地轉圈?” 一個土部弟子看著崔寧奇怪的走位,詫異道。
“是不是蠱蟲上腦,亂了章法了?”
然而這樣持續轉圈後,崔寧躍至眾人左側,縱身一躍,到了地麵。此時土部弟子盡數已經出來,地上反而較為安全。
“他中了蠱,趁現在殺了他們!”菊夫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土部眾弟子飛身而下,見崔寧雖然身上負有重傷,一身白衣染血,發絲淩亂,卻鎮定自若,不免懷疑他是否有後招。
崔寧一笑,輕聲道:“來啊!”
眾人卻麵麵相覷,不敢近前。
隻見崔寧甩下手中錘子,撕掉自己染血的衣擺,將瘦小的胡霜綁在了身上。衝著眾人冷冷一笑,翻身一躍,失去了蹤影。
怎麽回事?
眾人連忙向前,卻看到崔寧消失的地方,竟有一眼井口大小的泉水。
“下去追!”幾個土部弟子將手中兵器直插水下。
崔寧恍惚覺得自己在水裏,仿佛變作了一條魚,前麵有個黃色的影子越飄越遠,卻是肖明琇,她還是那麽美,嬌俏的容貌裏透著苦澀:“二爺,你是不是變心了?”
崔寧驚得睜開眼,坐起身來,紅胡子和糜豐正看著他。紅胡子道:“明琇又是哪個?”
“糜大哥?洪前輩?胡霜呢?”
糜豐:“胡姑娘在隔壁,是令狐老頭上山找藥材,在仙窟峰底下的水溝裏看到了你們,然後送到了這裏,這是我們一處藏身的地道,你知道的,蟲裏暫時是回不去了,你身上的蠱令狐兄都幫你解了,傷得雖重,還好都是皮外傷,又救得及時,現下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崔寧這才發覺身上還是挺疼的,咬著牙披上了粗衣,去隔壁尋找胡霜。令狐正和胡霜對坐在木幾前說話。
“所以,我身上這蠱便無解了嗎?”胡霜望著令狐道,眼神掠過門口的崔寧,有一絲失神。
“嗯,可以這麽說,但是這蠱本身並不會對你有什麽侵害。”
胡霜搖頭:“可是,就是因為中了這個蠱,麵對妙音蠱的攻擊,我連關閉耳穴都做不到了。”
令狐巫醫撚著胡須道:“所以說,關鍵還是在於妙音蠱。”
胡霜沉吟片刻:“您的意思是,隻要妙音蠱不再對我起作用,那麽,這蠱也就無用了。”
令狐點點頭:“姑娘悟性很高。”
“可是,我曾聽水姐姐說過,妙音蠱是無解的啊!”胡霜皺眉道。
令狐搖頭:“不,在下就曾見過中了妙音蠱後解開的人。”
“這是如何做到的呢?”
令狐一笑:“說起來,被妙音蠱所傷之人皆是有心結之人,心結解開,自然也就不會受到妙音蠱所困了。姑娘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胡霜恍惚一笑:“我……恐怕……”
令狐看著她:“心結不解,這一關恐怕永遠繞不過去。”
胡霜皺皺眉頭,望著桌上的一豆燭火發呆。
崔寧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在想什麽?”
“謝謝你又救了我。”
“我救你難道不是為了自救?”崔寧笑著說。
胡霜聽他這般說,心中更加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一雙大眼看著崔寧,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一定是在想剛剛令狐先生說的話吧!”崔寧道。
胡霜點頭。
崔寧望向她:“你這麽聰明能幹又可愛,又有什麽心結不能解開?”
胡霜將眼睛望向虛空:“如果你做了一件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你會如何?”
“無法原諒?”崔寧想了想:“在我看來,世上哪有什麽無法原諒的事情。”
“如果……你做了錯事讓你的至親蒙難呢?”
“你確定是你導致的嗎?”
“是的。”
“你是故意的嗎?”
“自然不是。”
“那他愛你嗎?”
“自然是深愛。”
“既然如此,他當然希望你過得好,你如此自苦,他豈不是會更苦?”
胡霜聲音低了低:“你是說,他知道我為他而自苦,心下也會跟著痛苦,對嗎?”
“嗯。”
“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如果當年……”胡霜又開始變得有些激動。
崔寧按了按她的手:“沒有什麽如果了,任何事情過去便過去了,糾結於過去,便是對現在的不尊重,糾結於過去所愛,便是對現在的所愛不尊重,凡事隻需盡力而為,便不後悔。如果一直糾纏於過去,當每一個現在變成過去,你都會糾結和懊悔。不是嗎?”
胡霜愣愣地重複崔寧的話:“糾結於過去,便是對現在的不尊重,糾結於過去所愛,便是對現在所愛的不尊重……可是你不明白,我日夜被這過去糾纏,恨不得早日去死,如果不是知道她還活著,我……我……”
崔寧一笑:“你口中的那個人不是還活著嗎?”
胡霜哭起來:“你不明白……”
崔寧不發一言,攬她入懷。
胡霜伏在她肩上痛哭起來,淚水浸入他肩膀上的傷口裏,疼得他忍不住顫動起來。此時聽見門口有人咳嗽,是糜豐。
二人連忙害羞鬆手。
糜豐道:“胡姑娘,令狐要見你。”
胡霜擦擦眼淚,走了出來,望著令狐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令狐先生是要帶我去見巫皇,可是?”
令狐神色中有幾分訝異:“姑娘果然敏銳,隻是我不明白你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胡霜:“先生,你我都知道,翠微洞府四周埋伏著土部的人,先生白日裏是在仙窟峰前的水渠中救了我二人,仙窟峰前麵同翠微洞府離得這般近,前後左右都是埋伏,先生又怎麽可能順利躲過埋伏救我們?我先前也去過翠微洞府,那裏的瀉湖和仙窟峰前的水溝相通,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先生絕不是在那附近采藥看到我們,而是直接從瀉湖的密道走出來時遇到了我和崔寧,可是?”
“姑娘乃真正心思縝密之人,在下佩服。”
胡霜定定看向他:“巫皇此番回嵯峨山,也不是簡簡單單想要辦個巫王爭霸,收回權力這麽簡單吧!”
令狐沉吟片刻:“姑娘來嵯峨山的目的恐怕也不僅僅是想要絕情蠱解藥這麽簡單吧!”
胡霜一笑:“我的目的有二,第一,確實是找解藥,第二,同先生和巫皇一樣,找到當年的真相,還逝者一個清白。”
令狐點頭:“看來巫皇說的沒錯,姑娘且隨我來。”話音未落,一旁樹影搖動,下來一個人,卻是崔寧:“令狐先生,在下能否一同前往?”
令狐點了點頭,轉身朝前走去。
他似乎對嵯峨山十分熟悉,帶著崔寧、胡霜走小道,這小道夾於仙窟峰和翠微洞府所在的山脈之間,崔寧遠遠看到兩邊山脈上都有點點火光,似是有人馬在山間巡視。
“這是什麽人?”崔寧問道。
令狐卻置若罔聞,隻管快步向前走,好在崔寧和胡霜輕功都了得,跟得並不吃力。令狐繞過一處山岩,分開一處樹叢,露出一個碩大的黑洞,濕涼的氣息撲麵而來。
崔寧心下驚歎,想不到這裏還有一處入口,令狐取出火折,帶他們入內,這竟是一處溶洞。
三人在濕滑的地上前行,火折的亮光照在一直沒有說話的胡霜臉上,連崔寧都看得出來她神情中明顯有些緊張。
漸漸聽到水流聲,原來洞內有一條暗河,暗河中似有什麽在閃閃發光,河邊係了一竹筏,三人上了竹筏,令狐放下藥箱,操槳向前。
崔寧想要幫忙,令狐道:“小心,不要亂動。”
崔寧這才老實了,半晌憋不住,禁問道:“令狐先生,巫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令狐想了想道:“這個嘛,在老夫看來,即使他不是巫皇,也是一位能讓人敬佩的人。”
“先生指的是……”
令狐分明有幾分驕傲,道:“你們同他打過交道,必能體會得到。”
崔寧回憶起上一次見到巫皇和綿綿的場景,不敢苟同,卻也不再多言。目光掃過胡霜,卻看到她隻是盯著水流出神。
前方有一狹口,三人棄了竹筏,沿著岩壁飛身而下,便看到瀉湖內那一艘白玉畫舫。夜色中,瀉湖中有幽靈一般的生物時隱時現,畫舫夾板上站著一個白衣人,長身玉立,雙手捏著一片金色葉子輕輕吹奏。
那曲子輕靈優美,卻自有一種哀傷縈繞。
崔寧小聲問令狐:“先生,那水中發光的是些什麽?”
令狐道:“水裏是瘴蠱,夜裏自會發光,別看樣子好看,凶險無比。”
胡霜對著嵯峨昊拱手:“拜見巫皇陛下,多謝巫皇之前相救。”
嵯峨昊寒星一樣的眼睛看向她:“何必言謝,我救你自有原因。”輕輕揮手,手中葉片飛了過來,暗夜中,那葉片泛著微光,像一片輕盈的蝴蝶。然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葉片已化作一團金色迷霧,向胡霜籠罩,胡霜伸出右手,袖間的白練飛了出來,將迷霧隔絕。
還不待反應過來,嵯峨昊已經從畫舫中飛身過來。
崔寧想要出手,卻被令狐小聲製止:“不要動,陛下隻是想試試她。”
“試什麽?”崔寧心中疑惑,卻也隻能暫時停手,心下卻焦灼不堪,不知為何,連他都能察覺,胡霜今日的招式十分僵硬,和往常迥異,幾下就落了下風,而嵯峨昊卻沒有停手的意思,接連幾個狠招,打得胡霜幾乎要翻入水中。
令狐提醒:“水中有至毒之蠱,姑娘萬萬不可落水,落水必死。”然而嵯峨昊一個劈掌,幾乎是要將胡霜按入水中。
胡霜終於不再被動,輕喝一聲,一甩白練,身形穿梭而上,嵯峨昊緊緊跟隨,二人短兵相接,胡霜終是用了全力,二人打得難舍難分。
然而嵯峨昊的麵色卻陡生變故,眼神中殺意頓生,手中招式越來越狠辣,幾乎將胡霜置於死地:“果然是他,我一直在苦苦尋你們,想不到得來毫不費功夫,哈哈哈!天要助我,這一次果然沒有白白回來!”
崔寧縱身一躍,卻摔在了岸邊,令狐絆了他一跤,捉住他的雙臂:“不要插手,插手隻會壞事。”
胡霜卻不再還手,先前還躲避,此時竟然閉上眼,直直站著。
眼看嵯峨昊一掌要罩在她的天靈蓋上,崔寧大喝一聲:“不要!”隻見那掌風終是停在離胡霜不過毫微之處。
崔寧終於鬆了口氣。
嵯峨昊望著胡霜,也有幾分詫異:“為什麽?難道你不怕死?”
嵯峨昊冷冷一笑:“從第一次見你,你那與常人有異的內力修為就讓我起了疑心,所以我不殺你,又看你善於用毒用藥,我便更是在心下有了幾分篤定,還有你這稀奇古怪的兵器,分明也有避毒的效果,分明是受了胭脂的玄冰玉的啟發,說,妙手派你來幹什麽?你要的解藥又和他有什麽關係?”
“你誤會了,我不是我師父派來的!”
趴在地上的崔寧聽到這裏,隻覺得耳膜嗡嗡作響。
什麽?胡霜居然是妙手天師的徒弟?
先前許多不明白的地方終於了然,在碧落觀的種種一一浮現眼前,許多之前解釋不了的事情終於露出端倪。對胡霜的陌生感再一次來襲。
嵯峨昊神情突然變得激動,全然沒有先前的優雅閑適,扼住胡霜咽喉:“說,他為何派你來?當年殺了胭脂還不夠嗎?”
胡霜麵色由白轉青,聲音越變越弱:“殺她的不是……不是我師父……”
嵯峨昊的手越收越緊,胡霜的臉色已經發青。
令狐終於看不下去:“陛下,不妨聽這位姑娘把話說完。”
魔怔的嵯峨昊終於回過神來,鬆開了手。
胡霜脖子上顯出青紫痕跡,半天才喘勻了氣,臉上卻沒有半分畏懼之色:“我有確鑿證據,殺人者另有其人。”
嵯峨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似乎並不相信。
胡霜道:“但凡有半分作偽,陛下殺了我便是。我曾受母命,有生之年,必要親自手刃殺害水姬娘娘之人,還請陛下念在與我母親相識一場,幫幫我,助我明日功成。”
嵯峨昊皺起眉頭,打量起胡霜:“母命?”
胡霜看了一眼一旁的崔寧,對嵯峨昊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隨我來。”嵯峨昊微微沉吟,拉起胡霜,二人從瀉湖飛過,進了白玉畫舫。
“說!妙手在何處?”
胡霜:“我師父他老人家在永夜山。”
“哼,他去那裏做什麽?難道是為了紅葉山莊?”
“是的,師父知道陛下與他心結難解,便派了我來到嵯峨山,而他則去紅葉山莊見莊主,所求不過是絕情蠱蠱毒的解藥。”
“你們兩師徒如此處心積慮要得到這解藥,究竟所謂為何。”
“為了救我母親,陛下,我母親是白銀。身中絕情蠱毒的就是我母親。”
“什麽?”連巫皇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了,但是想起胡霜先前在水部的種種行為,又有些半信半疑。試探道:“白姐姐?我一直在找她和竹夏的下落,她現下在何處?”
聽完胡霜所言,嵯峨昊隻覺得不可思議,“白姐姐,絕情蠱?難道她是自戕!”
胡霜欲言又止:“說來話長。”
“竹夏呢?”畢竟竹夏是水姬的女兒,嵯峨昊明顯更關心她。
“之前一直沒有她的下落,最近才有了些眉目。”
“既然你是白姐姐的女兒,又怎會是妙手的徒兒?”他打量胡霜,心下狐疑,隻覺得胡霜同白銀半分也不像,十分可疑。
“陛下,這一切說來話長,我母親二十餘年前在菖陽國尋找水姬時與我父親相遇,此後,大昱皇帝將我母女還有竹夏姑姑擄入皇宮,十年前,我母親因為……特殊原因身中絕情蠱毒,竹夏姑姑不知所蹤。我身中數刀,容貌盡毀,是我師父救了我,將我的臉修複,將我的身子一塊塊拚了回來。我雖活了下來,但是容貌身體元氣大傷,身形已經無法與同齡女孩一致。”
“照你這麽說,難怪我找不到白姐姐和竹夏的下落,然而你和妙手非親非故,他又為何救你?”
“據師父說,二十二年前他們最後一次在菖陽見麵的時候,他和水姬娘娘發生誤會,師父一氣之下拂袖而去,直到十餘年前終於想明白自己一生最愛是水姬娘娘,於是來到巫門尋找,卻得知水姬娘娘已經自殺,而且還和他有了一個女兒。師父十分自責,於是到處尋找竹夏姐姐的下落。他踏遍千山萬水終於得知竹夏姐姐在大昱皇宮,進宮那日卻發現她已經不知所蹤,機緣巧合之下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嵯峨昊滿腹狐疑:“你是說,妙手這廝先前竟不知道水姬有了他的骨肉?”
胡霜點頭:“正是。水姬娘娘性格倔強,也一直沒有告訴我師父真相。”
嵯峨昊單手握拳,手中的玉杯被攥成粉末:“這個畜生,如果當年不是被他糟蹋,胭脂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我恨不能手刃他!”
胡霜看他義憤填膺的樣子,心中卻浮現的是綿綿死時的慘狀,她的死何嚐不是與眼前的人脫不了幹係,他若知道綿綿已死,可會有半絲的悲戚?
“我師父雖然性格極端,但對水姬娘娘絕對是真心的。”胡霜道。
嵯峨昊不屑地輕哼一聲。
胡霜道:“我知道陛下痛恨我師父,但請不要讓感情蒙蔽心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更可恨的是,他手中不止水姬一條人命,且逍遙法外了二十多年。”
“你說的是他?”
胡霜點頭。
“不可能,他確實非常可疑,但他確有不在場證明。”
胡霜篤定地看著他,半晌道:“具體如何,陛下明日便可知道,隻是,此時還希望陛下能幫我一件事。我被菊夫人種了一種無解的功能蠱,以至於無法抵抗妙音蠱的侵襲,還請陛下幫我解除。這樣才好讓我明日能放心大膽手刃仇人。”
嵯峨昊看了她半晌,似乎對她的話依然不怎麽相信,卻到底抬起了她的下巴,見那脖頸上果然有一條淡淡的粉色痕跡。
“你會樂器嗎?”
“小時候會彈一點琴。”
嵯峨昊示意她坐到琴台那邊去,自己從牆上取下一管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竹笛:“來,你跟著我。”橫笛吹奏起來,他整個人又恢複了先前公子如玉的模樣。那雙極美的手輕按竹笛,美妙的樂曲充盈著整個翠微洞府。
胡霜早已多年沒有彈琴,這些年她除了練功便是製毒弄藥,她的手生澀地撥弄著琴弦,忍不住感歎,這真是一把絕世好琴,幾乎和椒房殿那把焦尾古琴不相上下,那把琴後來如何了?她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的思維為何如此渙散。
她努力地跟著嵯峨昊的節奏,這曲子並不難,她卻越彈越吃力,吃力到手中仿佛失去知覺,滿頭大汗,腦中的神思也變得恍惚。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母親帶著她在京城的碧落觀裏玩耍,春天的櫻花開滿枝頭,竹夏姑姑告訴她,父親胡葵到京城赴任,從此以後,他們便要在這大昱國的京城生活,就是在這裏,她們遇到了那個給他們帶來厄運的男人,她一輩子忘不掉那個瞬間,那個身著寶藍色道袍的男子,看上去蒼白秀氣,眼睛卻死死盯著她的母親,似欣喜似痛苦,最終化作了虎視之眈眈。 他喚母親什麽?竟是娘子?可是母親明明是父親的娘子才對啊。他說什麽?“太好了,娘子,你還活著。”
隨後便是那漫長的宮中歲月了。雖是被禁錮,她竟也是開心的,在那封閉的歲月裏,她是母親的全部,不管後來怎麽樣,她給母親帶來了無盡的歡樂……
黑暗的場景再次出現,可是出現的卻是師父為她治傷的樣子,師父告訴她不要絕望,一定要活下去,隻要活下去就還有希望,師父何嚐不絕望?水姬娘娘的死,竹夏姑姑的失蹤,可是師父卻那樣堅強地活著。師父對她的再造之恩,她又怎麽能忘呢?她依稀看到了自己穿上了紅色的嫁衣,是她嗎?笑得好開心啊,明明自己還是這麽又小又醜,可是笑容如此明豔,為什麽呢?那新郎官真是好看,一身紅衣襯得膚白勝雪,清澈出塵的氣質,還有那雙一直沒有離開她的眼睛,她幾乎醉了,像她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得到幸福呢?可是這畫麵這麽真實。她的耳旁再次響起清脆婉轉的笛聲,她的手指變得異常靈活,是巫皇的曲子越吹越簡單了嗎?她似乎不再受那些雜念幹擾,而笛聲也突然戛然而止。
胡霜望向巫皇,有些詫異。
巫皇看著她不出聲。
胡霜在這一刻福至心靈:“這笛聲?所以我已經從這妙音蠱中解脫了?多謝陛下!”
巫皇搖搖頭:“莫要謝我,看來你已經受到了高人指點,心結差不多已經解開了,我不過是稍加引導,再以聲蠱試探罷了。”
巫皇望向她道:“說起來,有一點我甚是疑惑。”
“陛下但說無妨。”
“絕情蠱致命又痛苦,白姐姐如何能在中了絕情蠱後,還能堅持活十年?”
胡霜:“依據目前的信息,是大昱皇帝鄺玄卿一直在想辦法為我母親延命。”
嵯峨昊微微沉吟:“他是用的什麽方法?”
“他這些年一直命碧落觀的一個道士為我母親煉藥。”
“你母親又是如何和那鄺玄卿扯上關係的?”嵯峨昊皺著眉,這一點是最讓他困惑的。
“母親曾告訴我,她年少時曾是尚處於微時的鄺玄卿的妻子,因沒有生育被逐落水,後被水姬娘娘所救。”
嵯峨昊皺眉:“我怎麽沒聽到胭脂提起過這一段?”
胡霜:“水姬救我母親之時,鄺玄卿不過是個被放逐的皇子,又隱姓埋名,遑論水姬,我母親自己也並不知道他當時的身份。後來我父親平了巫蠱之亂,被封了將軍,我母親帶著竹夏姑姑和一歲的我隨父親赴京上任,在途中遇到鄺玄卿。”她說到這裏,嘴巴下意識地癟了一癟,父母人生的悲劇便是從此刻開始。
“他認出了你的母親,將你們搶入皇宮?”
胡霜點頭。
“既然如此煞費苦心地得到,十年前你母親又是如何中了絕情蠱的?”
胡霜搖頭:“這一點我也想不透。十年前那件事名義上是因為我母親在宮禁之中興巫蠱之術。”
當時一切來得那樣急那樣快,母親一大早被宣入岐陽宮,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竹夏姑姑如往常一般陪伴在側。因為雲齊說好晌午要來跟她告別,胡霜百無聊賴地在自己的居處等待。上一次見麵,雲齊跟她說,皇帝要派他去西北軍隊曆練,會有好幾年不能陪著她。她當時難過極了,將自己最心愛的娃娃送給了雲齊,她跟他說,見到這個娃娃就等於見到了她。
雲齊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還記得,可母親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已經記不清了。她隻記得母親那段時間和從前比起來,要快樂很多。至於為什麽而快樂,她似乎也並沒有真正關心過。
這麽多年來,她都在想,如果當年知道這可能是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麵,她會不會還是那樣漫不盡心?如果知道的話,她是死也不會和母親分開的。
她還記得,那日她左等右等,依然等不到雲齊,卻等來了身著甲胄的禁軍,佩刀直入椒房殿,連手諭都不宣讀,便大開殺戒。胡霜壯著膽子坐在椒房殿中母親常坐的那把木椅上,陪伴自己長大的宮人們躲在她的座椅後瑟瑟發抖,她手持皇帝贈予的桃木小劍,壯著膽子,一拍桌幾:“放肆,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還不放下兵器?”她嘴裏雖然說著這樣的話,心裏卻好不慌張。
她真是天真啊,和母親久居這深宮之中,自以為有皇帝的寵愛庇護,有著郡主的名頭,也便有了無上的權力,殊不知,這一切不過幻夢,自己不過是住在華麗籠子裏的寵物,憑人一個翻雲覆雨手,就讓她屍骨無存。
那禁軍頭領對著她陰陰一笑,右手提著帶血的刀,左手舉起一卷軸:“宣陛下手諭:白後於宮禁之中興巫蠱之術,以巫術詛咒陛下,就地免為庶人,椒房殿中由主及仆,殺無赦!”
“胡說……”胡霜不過一張嘴,一柄劍就毫無征兆地插入她的胸膛。眾人一哄而上,如屠夫一般斬殺宮人。胡霜眼睜睜看著手無寸鐵的宮女太監被隨意屠戮,心中的絕望戰勝了身體的疼痛。
一時之間,椒房殿變作地獄。
嵯峨昊皺眉:“白姐姐本就是蠱女,鄺玄卿卻不知道?也對,她中間嫁給了個官家子弟,尋常官家子弟哪裏會娶蠱女,不過,依著白姐姐的性格,她又怎麽會害人?鄺玄卿肯花費這麽多時間精力,隻為幫你母親續命,當年為何又能讓她遭此大禍?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胡霜眼中再一次浮現那個娃娃,那個從她進宮時就有的娃娃:“並沒有如此簡單。當時巫蠱案的證據是一個娃娃,而那娃娃是我送給我母親當時的養子,現在的毓王殿下的。”
“崔妃?我記得,外麵這個小子也是姓崔吧!”嵯峨昊走到窗邊,眺望對麵岸邊景色,見到崔寧正坐在岸邊,神情中透露著焦急。
“是,他是毓王表弟。”
巫皇沉默片刻:“這也是你計策中的一環嗎?”
胡霜沒有做聲,轉換話題道:“陛下,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
“但說無妨!”
“金王殿下究竟是如何死的,當年金王和木王都被傳暴斃,木王死於前往菖陽國的途中,而金王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卻沒有人有確切的說法,隻說是病死,對此,陛下這裏可有什麽線索或是內情?”
嵯峨昊微微一笑,意味不明:“金王的死之所以如此諱莫如深,因為他死得很不體麵。”
“不體麵?”
“他死於火部之手。”
白玉畫舫的菱窗中漏出點點燈光,倒影在瀉湖中。
崔寧盯著窗內絮絮低語的人,神情複雜。
一旁的令狐望著他,忍不住輕輕咳嗽,道:“公子不必擔心,現在看來,胡姑娘吉人天相,已經沒有什麽危險了。真是沒想到,她居然是妙手的弟子。不過,恐怕也隻有妙手他老人家才能教出這樣的弟子。”令狐感歎。
崔寧的注意力已經遠去,令狐向前一望,見胡霜已從船艙中出來,白練一揚,伸縮而上,飛了過來。胡霜二人同令狐告別,轉身而去。
崔寧打量胡霜的神色,和胡霜相處這麽久下來,他已經可以看透她的偽裝,知道她何時是真的高興,何時又是真的生氣。
“胡姑娘在生氣?”
胡霜煩躁地走了兩步,突然道:“你怎麽知道?你在猜測我的情緒?關你什麽事?”
崔寧從沒見過胡霜發火,亦不知道這火從何來,卻並不生氣,試探道:“是巫皇為難你了嗎?”
胡霜心裏一下子內疚起來,這個傻子,自己這般對他,他還在擔心是不是她被欺負了。她想著,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怕是也和巫皇一樣,以為自己是在利用他吧,到時候他還會對自己這樣好嗎?這麽想來,越發煩躁起來。
回到藏身之所,一間土屋裏黑漆漆的,紅胡子睡得酣然,另一間土屋內正坐著糜豐、卓忠和胡霜,卓忠和糜豐都眉頭緊皺,十分困惑,胡霜神色平靜,也有幾分恍惚。
見到崔寧進來,糜卓二人同他打過招呼。崔寧看他們這般樣子,便問道:“卓大哥,是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嗎?”
卓忠神色肅然:“從今日得來的消息來看,情況對我們極其不樂觀。”
崔寧啞然:“難道,是他們已經拿到解藥了嗎?”
卓忠搖頭:“倒不至於,但土昌吉應該是有舉事的打算。”
“舉事?你是說土昌吉打算明天造反?”
“是的,這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之前都封鎖得十分嚴密,今日因為是最後時分了,他才透露了一些。明日文鬥現場都是土部的絕對精銳,山外還有一隊大昱兵馬,將根據明日情勢,伺機而動。”
糜豐皺眉:“土部一共有多少人?”
卓忠想了想道:“倒也不多,三四百號人。”
“兵馬有多少人?”
“聽說三千。”
“……”
崔寧問道:“我們有多少人?”
卓忠:“我記得當年我來這裏的時候,有七八個人,現在就剩下……”他看了看這土房子,“我們四個,加隔壁的洪前輩,勉強算四個半吧。”
糜豐一臉絕望:“此時就是送鴿信怕也是來不及了,若是真讓土部那邊得了手,薑名煬還不得把我們趕盡殺絕。”
“大昱兵馬?你知道是些什麽人嗎?”崔寧問道。
“聽說這些兵士善操火器。”卓忠答。
崔寧皺眉:“竟是他們?”
糜豐道:“崔公子知道?”
崔寧:“我哥哥前兩年訓練了一隊兵馬,大概三千人,善操火器,當時是我哥哥麾下的秘密武器,後來我哥哥……不再帶兵了,這批人馬就歸了兵部,後麵怎麽安排的,我也不知道,現在看來,怕是被八王爺歸了私了。”
糜豐喜悅:“這批隊伍,崔公子可指揮得動?”
崔寧搖頭:“就是我哥哥,也得取了虎符來,才能指派得動啊!”
糜豐歎息:“現在怕是做什麽都晚了!”
胡霜卻道:“諸位不必著急,我有辦法!”
糜卓二人麵麵相覷,顯然是有幾分不相信的。
胡霜看著卓忠道:“卓大哥,現如今,以我和崔公子的情況,是不能再參加巫王爭霸了,敢問卓大哥,能否為我們安排一個參加爭霸的席位?”
卓忠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半晌道:“雖然挺為難的,但是說起來倒也巧,剛好有一個這樣的缺,土部裏這一次但凡有點能力的都被指派參賽,其中有個張大胡子,武鬥當日雖然勝出,卻受了傷,我今日裏知道他已經死了,上頭讓安排一個人頂他的缺,隻是,明天這種情況,姑娘還要參加巫王爭霸?”
胡霜搖搖頭:“不是我,是他!”言畢,指了指身旁的崔寧。
糜卓二人一同把目光放在崔寧身上,崔寧則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胡霜。
胡霜望著他道:“崔公子,可以嗎?明天親自上場?”
崔寧望了望胡霜,點頭。
胡霜:“你放心,我會在場下為你護駕。”
火部,金紅相間的大廳裏,猩紅色的地毯上堆滿了各色箱匣,一個身著土部製服的弟子弓著腰笑得諂媚:“殿下,這是我們大王送與您的禮物,還請殿下笑納。”
一麵說著,一麵抽開懷中匣子,一時珠光寶氣,耀得人眼花。
火姬掃了一眼那些東西,輕哼一聲:“明兒個就是巫王盛會了。昌吉大王這時候不是得忙得焦頭爛額嗎?怎麽想起來給我送禮物?”
“嗬嗬,火姬娘娘不必在意,這隻是我們大王對您的一點小小心意。”
“心意?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火榴仙還是懂得的。”
那人好不尷尬,打起了哈哈:“這個,哈哈哈哈,殿下說笑了,我們大王在這巫門裏最記掛的,也就是火姬娘娘您了,尋常有許多招呼不周之處,還望娘娘看著大家互相照應了這麽多年的份上,多多支持我們土部才是。”
火姬一笑:“支持?現如今,這巫門上下哪一樣事情不是被你們土部攥在手心裏,我們火部不過是些女流之輩,這麽些年,哪一天不是好好盡自己的本分做個陪襯!你說是吧!”她一邊說著,一邊慵懶地整理著頭發,斜著眼睛打量那土部弟子的神情。
“火姬娘娘真是幽默,哈哈……若是沒什麽事情,屬下先告退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準備呢!”那人幹笑幾聲,就轉背溜了,反正東西已經送到,他不相信火姬敢不收,現如今土部的實力,任誰都得懼怕三分。
火姬斜睨了他的背影一眼,輕哼一聲。
這時她身後的金色石榴屏風發出響動,暗門開啟,一個紅衣女子走了出來,容貌姣好,一身珠光寶氣,風塵仆仆,像是才從外間回來,正是春琴。
春秋本來眼睛有些紅腫,看火榴仙神色不虞,連忙收斂自己的情緒,對火姬道:“是什麽事情惹到殿下生氣了?”
火姬用下巴指了指地上那堆東西:“哼,土昌吉這畜生太無法無天了,如今下麵一個小小弟子都敢這樣輕辱老娘,哼!”
春琴微微有些訝然:“這是……土王送來的?”
火姬臉上露出鄙夷神色:“除了他還能有誰?這種時候送禮,說什麽相互照應。”
“相互照應?這些東西不會有問題吧!”
火姬輕哼一聲:“諒他也不敢,不過你說的有道理,命人把這些東西細細驗過再入庫房。”
春琴看著那些珠寶,隻覺樣式雅致,不似這邊的產物:“這不像是這邊的東西,倒像是大昱的樣式。”
“大昱?嗬!”火姬打量了她一眼:“事情查得如何了?”
春琴:“薑名煬還活著。”
“什麽?”火姬語氣中已經隱隱含著怒意。
春琴看了一眼火姬神色,繼續道:“我們安插在土部的探子說,薑公公在土部大堂指著土王鼻子罵,土王都不敢還嘴,生龍活虎得很。”
“那你的意思是,綿綿失敗了?”火姬心裏咯噔一聲,有種不祥的預兆,嘴裏卻道:“哼!連個白菜都對付不了,那丫頭去哪裏了,快去給我把她弄回來,看我怎麽罰她。”
春琴眼神發暗:“已經找了她一天了,哪裏都沒有她的蹤影,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在蟲裏不遠的樹林裏發現了很多碎瓔珞,和她平日裏戴的那套頭麵是一致的。”
火姬似有些難以置信,半天才消化過來:“你是說,她在那裏使了風煙亂?”
“是的,那裏還有一灘屍水,看化屍的手法有些特別,不是火部的手法。”
火姬站了起來,似無意識地往廳中走了幾步,嘴裏喃喃:“如不是萬不得已,她是不會使出風煙亂這種必死絕招,難道她是被薑名煬那顆白菜反殺了?可是薑名煬又為何能毫發無傷呢?化屍手法非出於我部,土部也沒有專門的化屍水,難道是嵯峨昊?”
春琴沉吟不語,並不回應她的疑問。
火姬狐疑地看她一眼:“你這裏該不會有什麽線索吧!”
春琴從袖中掏出一枚金屬盒子:“先前也是怕綿綿做事不太靠譜,當時我留了個心眼,給薑名煬下的逐風蠱配了兩枚定風針,我這枚定風針顯示,昨日薑名煬的逐風蠱就被取下來了,取下來的地方正是土部境地。”
“什麽?”火姬瞪大了雙眼,“逐風蠱是我火部獨門蠱術,尋常人哪裏解得了?”
春琴平靜道:“正是,能發現逐風蠱和解除逐風蠱的都不是一般人。”
“讓我想一想,土部會化屍的人……我早年倒是聽說過土昌吉會一些製毒邪術,化屍水這種事情怕也難不倒他,更何況還有那個賤人……”
春琴聽著她嘀嘀咕咕,懵懵懂懂接不上話。
“你覺得呢?”火姬突然對著春琴道。
春琴分析道:“我在蟲裏附近發現了綿綿使出風煙亂絕招的痕跡,據我手中的定風針顯示,薑名煬也曾到過那裏,且逗留了一段時間,那裏還有土部使用土流的痕跡,這樣說來,極有可能是綿綿追蹤薑名煬到蟲裏附近後,被土部的人截住了,而據我們安插在土部的探子的消息,當日淩晨,土王是和薑名煬一起回的土部,不久後,薑名煬身上的逐風蠱就被解除,如此說來,土王的嫌疑的確非常大。”春琴神色雖平靜,袖子裏的拳頭卻是攥緊的。
火姬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半晌才出聲:“這土昌吉自年輕時起便喜歡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你分析的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製那化屍水,但他們土部有個人倒是確實會製。”
“殿下說的是菊夫人?”
火姬點點頭。
春琴看著火姬那似乎無所謂的神色,心裏一空,隱隱覺得這一次火姬安排綿綿去刺殺薑名煬,莫不是因為她已經不再信任綿綿,使了一招借刀殺人?
這麽想來,緊接著就聽到火姬道:“不過這丫頭死在這個節骨眼上,也算不白死,於我們的用處比起她活著的時候還要大幾分,就看明天怎麽個情況了!”火姬說完,看春琴一直不說話,便道:“怎麽?你傷心了?”
春琴搖頭:“沒有!”她早就告訴過綿綿,他們在這巫門,不過是螻蟻一樣的存在,綿綿卻不信邪,總想著能扳倒火姬,解了身上的蠱毒。她還記得綿綿同她說:“等我找到了法門,你身上的蠱毒也包在我身上”時那豪氣的樣子,當時她心裏卻想的是,何須要去解這蠱,她們怕是根本活不到毒發這一日,眼看著就一語成讖了。
火姬難得溫柔地摸了摸春琴的臂膀道:“你也不要再想了,過去就過去了,先把明日的事情考慮好,不然,我們可能都是這個下場。”
春琴隻覺臂膀那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麵上卻鎮定道:“殿下打算如何?”
“先觀望,看清形勢再做選擇。”春琴明白她是在土昌吉和嵯峨昊兩邊做選擇了。
春琴擰眉:“現下土王實力雄厚,又有薑公公相助,嵯峨昊分明隻是孤身一人返還巫門,就算個人修為厲害,又如何是土王的對手?”
火姬一笑:“你還是太年輕了,這巫門就如這嵯峨山一樣,表麵上看上去不過是一座黑咕隆咚的山,其實裏麵千窟百洞,名堂多得很。你不要忘了嵯峨山世世代代都由嵯峨氏坐鎮,不是小小一個外來的農家子弟就能顛覆的,更何況,這土昌吉不過一介庸人,論格局,連嵯峨昊的一個指甲蓋都比不得。”
春琴一直知道火姬瞧不起土昌吉,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當年巫皇為何要一個人遠走他鄉呢?”
火姬歎一口氣:“說起來,這嵯峨昊也是真正的情種了,可惜品味太差。”
說話間,一個四十左右的女子從外間疾步走了進來,神情頗為慌張:“殿下,山外埋伏了一支軍隊,就在山口唯一的那條必經之路上,看衣著像是大昱來的。”巫門裏年紀大點的,最熟悉的便是大昱的士兵裝扮,因為二十年前巫蠱之亂時被大昱的軍隊給打怕了。
火姬還是那一副妖嬈慵懶的樣子:“你慌什麽,多大點事啊!這麽大年紀了,做事情還沒有春琴沉穩,像什麽樣子。”
那大嬸喘口氣道:“該不會是大昱捕捉到了我們這邊巫王爭霸的動靜,要來圍攻我們吧。”
“哼,不過是一隊兵馬,怕什麽?大昱裏懂蠱的士兵恐怕早就死絕了,不過一群白菜罷了,小小蠱蟲就能將他們幹翻,不用慌。”
“不不不,他們和尋常兵馬並不一樣,身上還帶了妖器!”
“妖器?怎麽個妖,說來聽聽。”
“像是金屬所做的巨大的圓筒,也不知是什麽,從未見過。”
火姬想了想,道:“難道是火器!”臉色終於變了變:“吩咐下去,明天各部各弟子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等我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