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椒房殿,盛夏清晨。

椒房殿和大昱皇宮內其他宮室不同的地方,除了宮室格外巍峨,園子格外大,花草格外珍奇之外,就屬這裏的宮牆都是粉色。

聽說為了保養白後的身體,皇帝不惜重金命人在椒房殿牆壁上刷上一層一層的名貴香料,經過暴曬,這宮牆就變成了這般顏色,一年四季空氣中都飄著淡淡香味,十分宜人。

碧藍的琉璃瓦下,粉色的牆邊,一名紫衣女子定定地看著前方花園裏的花朵,她身形頎長,小麥色肌膚,額發由金梳固定,年約二十三四歲,五官嬌俏中夾雜著英氣,隻是此刻雙眉緊皺,麵色凝重。

團團的花朵上不時閃爍跳躍著金色光芒,女子眼神一淩,越過鏤空的外牆,看到有人影一閃而過。看身形分明是男子,身上穿著大昱禁軍特有的銀甲胄。

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竹夏兩隻修長的手指相互絞著,心中焦灼。

“竹夏姑娘!”一個侍女急匆匆地跑過來。

竹夏似嚇了一跳,皺了皺眉頭:“一大早的什麽事?”

侍女小聲道:“岐陽宮的蘇公公來了,說是皇上要見娘娘呢,請娘娘去一趟!”

竹夏問道:“他帶了兵來嗎?”

“就他自己和幾個岐陽宮的人。”

竹夏微微沉吟:“這樣……知道了,讓他們先等著!”打發了侍女,竹夏回到內室,雖是炎夏,這裏卻掛滿了簾帳,竹夏繞到簾幕之後,一個女子正在沐浴,水汽氤氳中她白皙的麵龐如在發光一般,隻是目光中全是疲憊。

竹夏看她:“蘇金農來了,鄺玄卿要見你。”

白銀點了點頭,不發一言。

竹夏透過她秀美的脖頸望過去,背上有幾道新鮮的傷痕:“我不放心,今日裏怪異得很,我跟你一起去吧!若是出了事也可以相互照應。”

白銀搖頭:“能出什麽事?”

剛入宮時,鄺玄卿恨不得時時刻刻纏著她,後來見她分明是無意的,也漸漸淡了,到今年,他的岐陽宮建好了,已經許久不來了。

白銀一邊穿衣一邊道:“我且去見他,你在宮裏好好看著灼灼。她人呢?”

竹夏擠擠眼:“雲齊要被派到西北去了,兩個小人兒一點點年紀,就你儂我儂膩乎了好幾天了,還相互送東西,昨天晚上我聽她在**唉聲歎氣的弄到很晚,今早哪裏起得來?”

白銀笑了笑:“隨他們去吧!”她想著,畢竟,以後便不會再見了吧!

竹夏還是不放心:“不要讓他看到你的傷。”

而此時,外間又來了一名宮女:“娘娘,崔嬪娘娘宮裏的王世來見。”

白銀點了點頭:“讓他進來。”

王世給白銀磕了頭:“啟稟皇後娘娘,我們娘娘說有話帶給您。”這麽說著,看到竹夏還在一旁,便不再言語。

白銀道:“不礙的,你但說無妨。”

“我們娘娘問娘娘有沒有姓胡的親戚?”

竹夏心一沉:“崔嬪娘娘問這做什麽?”因著是自己養子的親娘,平日裏白銀對崔嬪不錯,但是竹夏卻始終對這個女人喜歡不起來。

“也沒什麽,我們娘娘隻說,她娘家兄弟灶下新來了個廚娘,那女子自稱從前是胡嗣清胡大人家的廚娘,還認得娘娘您。”

“我們娘娘怎麽認得什麽胡嗣清?誰啊這是,你們娘娘也是昏頭了,拿這種昏話到椒房殿來說。”竹夏露出了潑辣的本色。

白銀卻拉住了她,對王世道:“那女子還說了什麽?”

“隻說十年前胡嗣清家一百多口一夜全被殺了,幸虧她出門在外才躲過,因著本就是家奴,決定來京城尋少主子胡葵夫婦,為胡大人討個公道,看看當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結果到京城才知道,少主子胡葵十年前犯了事,被關在天牢裏,也死了,她說記得胡葵少爺當時新娶了妻子,還有個女兒……”

白銀聽著聽著麵色發白,竹夏忙從後麵扶住她,對著王世道:“哼,你們娘娘也不知哪裏找了個唱戲的,把什麽不知所雲的汙水朝我們娘娘身上潑。正好,你今日也不用走了,我們一同去皇上麵前問一問。”

王世一邊用一雙眼在白銀臉上溜來溜去,一邊笑著道:“瞧竹夏姑娘這話說得,奴才隻是個傳話的,若是皇後娘娘覺得不妥,我們娘娘自然會命人將那賤仆打殺了,都是小事,何勞皇上費心?”

白銀卻道:“所以胡嗣清家裏真的死光了嗎?”

王世道:“確有其事,娘娘可以去查。”

她臉上滾下淚來:“胡葵也死了嗎?”

“當年這位年輕的胡大人來京不久,便被查出貪汙軍餉,被殺了。”

眼看著白銀要昏過去,蘇金農卻從不遠處向這裏走來。

王世雞賊地瞄了一眼眼前情勢,飛快地從一邊溜了。

蘇金農走過來,狀似關切:“娘娘怎麽了?”

竹夏對蘇金農道:“天熱了,公公,我們娘娘身子熬不住,可以同皇上說一聲嗎?”

白銀搖頭:“竹夏,你留下,我去就是了,不用跟著了。”

竹夏卻執拗起來,一定要同去,一行人到了岐陽宮門口,兩個侍衛走過來,一左一右夾住竹夏,雄厚的內力壓在竹夏的腕上,竹夏心裏生出不好的預兆,這二人分明不是尋常侍衛。

蘇金農道:“竹夏姑娘,皇上見皇後有要事,你先下去歇息一下吧!”

白銀道:“你們要做什麽?竹夏不能走。”

蘇金農似笑非笑:“娘娘,皇上還在等著您呢,有什麽話待見過了皇上再說不遲。”

白銀看著蘇金農這張多年來幾乎沒怎麽變過的麵孔,一陣恍惚,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在那西南的小村子裏,她也是這般孤立無援,一無所有。她不再多言,快步爬上白玉階梯,半跑著進去。

室內四周放了冰,這裏不似外間,幽靜得很,鄺玄卿一身玄色道袍,閉著眼,靜靜打坐,聽到白銀急促的腳步聲,他慢慢睜開了眼。

“你不是說過隻要我聽你的話,你就會放過他的嗎?”

鄺玄卿望著白銀絕望的樣子,笑起來:“你知道了?”

白銀流著淚:“你要做什麽?竹夏是無辜的,你要做什麽?”

“無辜?”皇帝笑起來,掏出一隻娃娃:“你認得這是什麽嗎?”

白銀認得這個,十年前她帶著女兒和竹夏探訪碧落觀,女兒懷中抱著的就是這個娃娃。

“這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娃娃。”

“是嗎?有人舉報,你一直借這個娃娃,行巫蠱之實呢!”

“巫蠱?”白銀一臉懵:“什麽巫蠱?”

皇帝看著她一笑:“沒有我,誰來保護你?你且仔細看看這個娃娃吧!”

白銀接過鄺玄卿手中的娃娃,這娃娃很舊很髒,臉上有些紅色的泥。

白銀盯著這娃娃,瞳孔變大,淚水滾滾而出。

皇帝用指甲輕刮娃娃臉上的泥:“如果沒說錯的話,這是皇宮地下河道附近的紅泥。椒房殿的娃娃為何會沾上地下河道附近的泥呢?”

“我不知道,有人誣陷我。”不論如何,娃娃是不會沾上什麽紅泥的。

“誣陷?”鄺玄卿輕笑:“朕自見到這個娃娃,便派人去河道附近看了,炸開了河道通往皇宮內部的閘門,你猜發現了什麽?”

“一條地道,一條從椒房殿通過來的地道,地道裏有工具,還有衣服,那衣服上有你身上的氣味。”皇帝微微低了頭,一隻手扶著她的肩膀。

白銀一如既往厭惡地後退,衣服被扯開,半邊雪白後背露出來,幾道擦傷的痕跡露出來,還有些淡白色的舊傷。

“地道裏都是尖利的石頭,哼,挖了這麽多年,受了不少傷吧!”皇帝語帶諷刺,閉了閉眼:“朕是答應過你,不殺那個人,但你也答應要和朕一心一意過,你控訴朕不守信用,你自己呢?”他一把捉住白銀的手臂,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道:“如果不是發現及時,那地道幾乎就要通了!”

白銀的身體顫抖著:“這和那兩個孩子無關,是我,我一個人做的。”

“所以,你是想要去見他嗎?”鄺玄卿忽而得意地笑了:“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如今你知道他死了,你還要出去嗎?”

白銀搖頭,淚水洶湧。她曾經無數次夢想的事情,最後卻發現是一場空。

“如果他們都死了,我們便可以一心一意在一起了,不是嗎?”皇帝冷冷道。

白銀蹲了下來,身子蜷成一團:“她們不過是孩子,我以為你有疼愛過他們。”她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含混。

鄺玄卿站起身來,迎著門口陽光的影子走了兩步,他眯著眼看那光亮:“朕已經下了旨,因白後涉巫蠱案,椒房殿所有人等,殺無赦,而白後則囚禁冷宮水牢,永世不得放出。對了,就在你剛剛離開椒房殿的時候。”

白銀仿佛完全沒有了氣力,整個人匍匐在地磚上。她身上是一襲藕荷色的紗裙,她本就瘦,此時整個人薄薄地攤在那裏,了無生氣。

半晌,鄺玄卿才覺出不對勁來,走過去,卻見她手臂上殷紅一片,唇邊也流出血來。

“娘子!娘子!”鄺玄卿大喊起來。

白銀望著他:“早知道,當年你不要我的時候,我就應該死掉,誰知道卻生出這些枝節……死的人本就該是我,不是嗎?”

鄺玄卿無法置信,輸內力到白銀體內。

白銀搖搖頭:“別費勁了,你不是說我施蠱嗎?哼,我確實是當過蠱女的,可惜從沒試過下蠱,今日我方才下了,卻是對自己。沒用了,我中的是絕情蠱,沒有人可以救我。你這一次可死了心?你能否放過無辜的竹夏和我女兒?”

鄺玄卿麵色煞白:“你怎麽這麽傻?”

白銀搖搖頭:“我隻是受夠了,老天為什麽要安排我認識你?”

鄺玄卿哭起來:“不要這樣說,你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救活你的,你是不是還念著那姓胡的?他沒有死!當年他逃脫了,不過你放心,這一次我一定有辦法擒住他,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