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禾是一座小鎮,這裏相對閉塞,鎮上的人都知道紅葉山莊裏住著一個大財主,但是他究竟是什麽來曆,卻沒人說得清。

單是菖陽國的國姓,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十有八九姓單。這紅葉山莊莊主對附近的居民出手大方,逢年過節還會接濟大家,漸漸的,雖然這單莊主幾乎從不露麵,眾人也隻說他的好話。

縱使如此,大家對他還是十分好奇的,看到一輛馬車直奔紅葉山莊的方向而去,眾人還是探頭觀望。

眼看著要到傍晚時分了,又下了一陣雨,紅葉山莊被煙雨籠罩得影影綽綽。馬車到了吊橋前麵被兩個菖陽侍從攔住,單明庭撩開車簾子同他們交談幾句,囑咐大家下車。

穿過吊橋,便是紅葉山莊,四圍高高的灰色磚牆上垂下一叢一叢開得恣意的淩霄花,橘紅的花夾在碧綠的葉子中,有種屬於夏日的美。精鐵所製的大門上方幽幽發著光亮,仔細瞧才知道門上方一支一支的裝飾物分明都是開了刃的匕首,鐵刃之間依稀可以看到裏麵生得恣意的植物。

還不待單明庭敲門,那鐵門吱呀開了,一個衣著華麗的瘦子笑嗬嗬地對著他們幾個人:“哈哈,巫皇陛下親自光臨寒舍,真正蓬蓽生輝啊!”這瘦子一身雪白絲衣,十個手指頭上幾乎戴滿了大寶石戒指,十分耀眼。他一邊說著,一邊看清了嵯峨昊額上的那抹瀲灩,似乎一愣,眼神露出和氣質不符的幽深,卻也隻是一瞬。

嵯峨昊一眼認出單若霖,笑道:“莊主變化不小啊,居然要勞煩莊主親迎,真是不勝榮幸。”

“哈哈哈哈,旅途勞頓,已經安排好了接風宴,快些進來吧!”單若霖一邊說著,一邊仿佛連拉帶拽地將他幾人掃進了鐵門,對著門外的侍從大喊:“收橋!”侍從飛快地將吊橋收起,單若霖這才親自關上鐵門,對著眾人介紹站在門後的女兒:“這是小女紅葉!”

單紅葉有點過於豐腴,但是到底是青春少女,穿著一條精致的銀紅裙子,頭上插著兩支雪銀步搖,年紀雖小,卻自帶三分傲氣。同所有人見了禮後,目光落在了胡霜臉上。胡霜看她一眼,她道:“這位一定是胡霜姑娘吧,王爺經常和我提起你呢!”

胡霜淡淡一笑。

單明庭四下一望,對著單若霖道:“單莊主,怎麽不見我們王爺?”

單若霖麵色白了一白:“嗨,駙馬爺,你可回來了,嚇死我了,前日又來了刺客,王爺受傷了,小女紅葉親自將三隻大靈芝熬成湯給王爺喝,都不見什麽起色。”

單明庭將手中折扇一合:“什麽?又有刺客?”上下打量單若霖:“上次刺客的來曆還沒有弄清楚,就又來了新的?衝著莊主來的嗎?”

單若霖搖頭:“這次好像直接衝著王爺來的,從沼澤地過來的。那日王爺和紅葉逛園子……嗨,最近也不知是不是風水不好,我這紅葉山莊快成菜園了,一個個的隨隨便便的就往裏飛往裏撲,我也很害怕啊。”單若霖捧著心道。崔寧看他話語間雖熱鬧,神情卻分明有點躲閃。

“那人現在在何處?”

“這個,應該在山上吧,但是永夜山這麽大,哪裏能找得過來啊。”

單明庭道:“此番巫皇陛下與我們同來,又有胡姑娘和崔公子,這方麵,單莊主便不必操心了,我現下擔心的是,王爺的傷勢如何了?”

單紅葉道:“王爺身上的傷勢正將養著,並未傷著筋骨,幾位一路風塵仆仆,還是先沐浴更衣再去見他吧。”

眾人聽出弦外之音,這位千金是嫌棄他們身上髒。

單明庭打著哈哈:“還是單小姐考慮得周到。”

單紅葉來拉胡霜的手:“這位妹妹,我給你準備了衣服,你隨我來吧!”她明顯是看胡霜身姿幼小,便以為她比自己小。

胡霜淡淡道:“單小姐不必客氣。”

“來嘛,胡姑娘!我早前聽說你要來這裏就激動得不得了,給你準備了許多禮物呢!”單紅葉一點不見怪,自來熟地牽著她的手,衝著她笑。胡霜隻得點點頭,便跟著她去了。

紅葉山莊陳設精致,一步一景,但是到底地盤並不大,沒多時,眾人便來到一處小樓,似是紅葉山莊專設的客房。

單紅葉領著胡霜上了二樓,內室正有幾個侍女提著水進出,另有幾個侍女捧著衣服和飾品在等他們。

單紅葉試探:“胡姑娘,我為你準備了一些衣服,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待會沐浴後換上,王爺看到一定會很高興的。”

胡霜淡淡道:“姑娘可能誤會我和王爺的關係了。”

單紅葉不由詫異,一段時日相處下來,她確實對雲齊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卻也感覺得到,雲齊看上去平和,卻總是在提及那個胡姑娘時,眼睛裏才會閃現出星星,她本以為這個胡姑娘是什麽天上有地下無的天仙,今日一見,隻覺得這胡霜長相平平,根本配不上雲齊,甚至,好像對雲齊並不掛心的樣子。

胡霜雖這樣說,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還是精心選了一件衣衫穿在身上。

單紅葉看她到底是挑了衣服,心裏哼笑,女孩子總是口是心非,任憑怎樣的女人,見了華服焉能不愛?胡霜換裝很快,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她穿了一件白裙子,裹肚上一圈珍珠和刺繡,同她十分相稱,正巧崔寧出現在樓梯口,穿著一身幹淨的白衣,站在那兒。

兩個人都難得一身精致,互相看著對方,一時說不出話來,崔寧目光落在胡霜手腕上,正是那個草鐲子。

單明庭此時從後方走過來,拉了拉崔寧,似笑非笑:“崔公子,王爺正需要胡姑娘,你我二人也幫不上什麽忙,不如去前廳吃點東西,歇息歇息吧!”

崔寧這才把目光收回來,有些遲鈍地點點頭,跟著單明庭離開了。

單紅葉陪著胡霜走到雲齊所住的院子,侍女比著手勢,單紅葉有些失望:“知道了!”對著胡霜道:“王爺現在隻想見姑娘一人,你且先進去吧!”

已經是掌燈時分,侍女推開門扇,裏麵的燭火照著一個著單衣的男子,坐在**,長發披散著,幽幽的燈光襯托出他出塵的美貌和微蹙的眉心,他的眼睛仿佛在看到胡霜那一刻點亮了:“胡姑娘!”

胡霜點點頭,神色如常:“公子爺!”去撥了撥桌上燈芯:“這麽暗!是憂心刺客嗎?”

屋裏亮了一點,胡霜坐在床邊,對著雲齊一照將手指按在他的脈象上。

這一按,仿佛按在了雲齊心上。

雲齊溫聲細語道:“這次去巫門,有勞姑娘了。姑娘屢次救雲齊於水火,雲齊真是無以為報。”

胡霜搖頭:“公子爺客氣了。”

雲齊許久沒說話。

胡霜:“公子爺,你身上的傷雖然重,但不是什麽致命傷,將養幾日便沒有什麽大問題。我這裏有幾枚霜丹,您先服食,當比起靈芝要對症得多,我再輸些真氣給你,應該就無礙了。”

雲齊卻隻是看著她,半晌道:“姑娘先前是受過傷的嗎?手上好像有些瘢痕。”

胡霜笑道,不疾不徐:“像我這樣闖江湖的,受傷是家常便飯。”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藥丸扣在雲齊手中。

雲齊將丸藥吞下:“是嗎?姑娘是否覺得辛苦?”

胡霜示意雲齊轉身,對著他的背脊出掌:“胡霜是下賤之人,過著這樣的下賤生活原是理所應當,早已習慣。”

雲齊有些悵然:“是嗎?我有一個故人,最後見到她的時候,她也受了很重的傷。”

胡霜抬眼看他:“是嗎?”似乎漫不經心。

雲齊仿佛陷入回憶:“當時我去得遲了,她躺在那裏,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刻。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多逗留一刻,若是父皇知道……不過我現在很後悔,也許她還沒有死,也許她被別人又救活了也說不定。”言畢,看著胡霜,雙目一瞬不瞬。

“既然公子爺認定那傷是必死的,想必自然是活不了了,過去的事情,何必庸人自擾,公子爺前程似錦,凡事還要向前看啊!”胡霜開導他道。

雲齊望著她:“可是我覺得姑娘你似乎也被過去的事情困擾著。”雲齊隻覺胡霜輸來的真氣頓了一頓。

胡霜麵上一笑:“公子爺明察,人生在世又豈會永遠灑脫不羈?現下,我已經好多了。”

雲齊明顯有幾分失落,慢慢道:“胡姑娘知道嗎?你不在這些天,我每日都在想你,想著再見到你是怎樣一番情景,我很害怕,看到你時和我自己想象的不一樣,那時我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胡霜沉默一瞬:“是否和公子爺想象的不一樣?”

“不一樣,又好像一樣。”

“哦?”

“雖然姑娘在笑,但感覺對我更冷淡了,似乎離得更遠了,幾乎抓不住了。”他望著胡霜,神情中有幾分癡意,看得讓人心疼。

胡霜卻垂下眼簾,手在雲齊背部移動:“公子爺,你這裏受了傷嗎?”

雲齊隻覺那裏一麻,點頭:“是的。”先前,正是那蒙麵人對著他背部一掌,以至於他這些日子都隱隱作痛,身上使不出氣力。

“我能看看你的傷處嗎?”胡霜道。

雲齊解下絲衣的帶子,露出寬闊的背部。在油燈的照耀下,那背脊如獸脊一般。

胡霜看著他背上的傷痕,久久不語。

“你認得這是什麽招式嗎?”

胡霜搖頭,取出藥膏為雲齊輕輕按揉。

雲齊覺得整個人放鬆非常,竟有些困了,鼻尖充盈的,不知是藥味,還是胡霜身上的氣味,他眼睛快要睜不開了,卻還記得捉住胡霜的手,輕聲道:“你……可以原諒我嗎?”

然而在他陷入一片黑暗之時,隻看到胡霜那始終揚著微笑的臉上,眼神卻是冷冷的。

崔寧和單明庭正在前廳用膳,崔寧耳邊響起哐當一聲,拿著水杯的手頓住了。

單明庭道:“怎麽了?”

“駙馬爺有聽見響聲嗎?”他話音剛落,似乎又聽見了一聲叫喊聲,依稀聽起來像是單若霖的聲音,隨後,聲音又被壓得很低,便再也聽不見了。

單明庭搖頭:“什麽聲音?”

“像是單莊主的喊叫聲,我去看看。”崔寧避開啞仆,繞過宴廳邊上廊道,後邊便是一間書齋似的房間,燈光照在一排排並立的菖陽風格鏤空紗窗上,裏麵的人影影綽綽。戳開紗窗,向裏看去。

裏間地上有一把裂了的古琴,單若霖一張臉憋得通紅,對著嵯峨昊低吼:“你看看我現在還是我嗎?知道我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嗎?早知道當年我直接被那絕情蠱毒死便好了!皇位也沒有了,人生也廢了,到處流浪,被人謀殺被人騙,我到底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信守當年對水胭脂的諾言?你現在倒好,居然也讓我把解藥配方交出來,我是死也不會交出來的!哼,一直以來,我以為你對水胭脂也是一片真心呢,看來,是我誤會了。”他這樣說著,目光也似有若無地掃過嵯峨昊額間的玄冰玉。

嵯峨昊冷冷道:“今日如果胭脂還在,她會親自去救助那個人,何須問你要什麽解藥!”

“水胭脂心腸軟我是知道的,但是也不是像你所說,是個人便會救。”

“這個人是她的徒兒,不知太子爺是否有印象,是白銀姐姐。”

崔寧聽到這裏,手輕輕一抖,白銀?白皇後?對,胡霜既然是灼灼,她曾經說的尋母,難道尋的是白後?可是白後不是被關在水牢裏嗎?所以,中毒的人是白後?皇帝要救的是白後?

單若霖張大了嘴,半晌合不上,樣子看起來十分滑稽:“什麽?大昱皇帝舍了女兒設美人計來騙我救的人是她?怎麽可能?”

嵯峨昊定定看他半晌,不發一言。

兩個人這麽僵持了一會兒,單若霖終於妥協:“既然是她,也是水姬十分愛重的人,我把方子交出來便是了。如今這玄冰玉到了你手裏,當年的凶手可是找到了?”

“是土昌吉。這玄冰玉藏在他身上二十年,我竟然一點知覺都沒有。”嵯峨昊自嘲地苦笑。

單若霖先是做出大吃一驚的樣子,隨即喃喃道:“土昌吉居然能殺得了水胭脂,真是讓人匪夷所思。”他的眼珠子轉動著,似乎想要掩飾什麽。

嵯峨昊道:“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情想問你。現在在永夜山上,又打傷了大昱王子的人,是不是就是那個人?”

“什麽這個那個的,我可聽不懂。”

“若霖太子,我看你還是別在我麵前裝糊塗了。我聽土昌吉說,當時他偷襲胭脂之所以可以成功,是因為她仿佛受過什麽刺激,整個人都恍惚了。”

“有……有嗎?當時我可不在場,又怎麽會知道?也許是他胡說的吧!”

嵯峨昊眼睛微微眯起,整個人流露出一種狠厲:“是嗎?這麽多年你瞞我瞞得好苦啊,當年是怎樣一番情況,你恐怕一直都是清楚的,若不是這一次土昌吉提供了線索,我還要被你瞞到什麽時候?你當年根本就是知道,她離開夢陽是要來永夜山見一個人,那個人是誰?是不是就是現在在永夜山的那個人?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以為這麽些年跟你還是有幾分交情,哼,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唉,巫皇陛下不要這麽說,我不是不想說,我是不敢說啊,當年水胭脂死後,你跟魔怔了一樣,我哪敢跟你說啊,畢竟你一個不忿,把我給殺了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這麽說來,這事情跟你也有關係?”

單若霖還是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最終將戴滿寶石戒指的手插入發間,一通亂撓:“嗐,都這麽多年了,索性都說了吧!”

“當年我和巫門一個核心弟子相愛,後來她性情大變,我不堪忍受,便想逃脫,誰知道那蠱女竟然為了報複,將自己身上的絕情蠱種在了我身上,水胭脂受胡嗣清的邀約來夢陽為我解毒,為了解除這毒藥,耗費了她很多心力,最後是嘔著血配出最終的解藥方法,那方子果然霸道,我吃了那解藥,不過兩日,便能下床了,我父皇當時要大大地酬謝她,水胭脂卻不受,她說她稍後要在夢陽城見一個人,但是時間還未到,她此時身體很虛,想要在宮裏多住幾日,調養一番,我父皇自然是答應的,結果就是因為這多住的幾日,卻惹出禍事來。

“原來這情郎並沒有像她想的那樣,正在日夜兼程趕來的路上,這情郎是個道士,二人當年在菖陽春風一度,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這水胭脂對這牛鼻子一往情深,都三十歲的女人了,卻滿心歡喜若懷春少女。誰知,那個牛鼻子道士卻並不信任她的為人,提前得知她到了夢陽,偷偷潛入皇宮中觀察她。那人雖功力非凡卻是個心胸狹小之人,聽說他在大昱道貌岸然頗建了一番功業,身為全真派,卻為了水胭脂而破了戒律,他與水胭脂數十年未見,又因為水胭脂出身巫門這樣的邪教而對她放心不下,便躲在我菖陽宮中觀望,不知聽信了誰人的隻言片語,竟然認為水胭脂跟我有苟且之事。”

“荒謬。”嵯峨昊咬牙切齒。

單若霖懊喪搖頭:“有時候,隻要機緣巧合,再荒謬的謠言都會有人相信。實不相瞞,數年前我確實和你們巫門裏的一位女子有過一段露水情緣,這在菖陽也不是秘密,隻是眾人並不知道當年和我有關係的女子是誰,隻知道是巫門中一位極有權勢的女子。後來也不知怎麽搞的,我宮裏的那些宮娥居然傳出來水胭脂和我是舊情人。結果這謠言被水胭脂的情郎聽了去,那人也不把事情問個清楚明白,就負氣而走。”

“巫門內有權勢的女子寥寥,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位?”

“是火姬,你知道的,我喜歡這樣的。”單若霖說著,用手在自己身上比畫了一個胸大腰細臀豐滿的手勢。

“既然這人從來沒有露麵,你又怎麽知道這些始末?”

“唉,那人雖沒有露麵,卻給水姬留了一封書信,大大地將水姬侮辱了一番,水姬當時收到那封信幾乎休克,我好心安慰她,也就……看到了其中的內容。”單若霖說到這裏,眼神中流露出鄙夷之色:“也許是那個人當時太過氣憤,那封信的內容簡直不堪入目,我無法相信一個男人居然這樣對自己的女人說出這樣的話來,說實話,我雖然風流,也不會隻是因為懷疑和我歡好過的女子的貞潔就這樣出言侮辱。這樣的男人,我單某人壓根瞧不上眼。我當時便勸水胭脂放寬心,不要再去想這個男人。可是水姬根本沒有聽我的,第二日便不知所蹤,沒過多久,我就得到她死在夢陽的消息。”

嵯峨昊氣憤不已:“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單若霖搖頭歎氣:“你不知道,當時那種境況,水胭脂還不斷回護著那個牛鼻子,不讓我向別人透露這件事情,以免毀了那牛鼻子的聲名,我既然向她發了誓,自然沒有說出去的道理。現如今說出來也不過是因為今時不同往日。”

嵯峨昊望著他半晌,道:“你且告訴我,現時在這永夜山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妙手?”

單若霖的眼神飄來飄去:“你已經知道了?這個……這個……又何必來詐我!”

崔寧聽到這裏,默默地退開了。夜涼如水,他走在園中,心中已經對整件事情有了數,胡霜就是灼灼,同時也是妙手的徒兒,她口中的娘親應該就是白後,而她執著的那件事恐怕就是當年宮中的巫蠱之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解藥,如今解藥將要到手,她與妙手一同出現在這永夜山……

崔寧望望頭上那輪明月,心情卻煩躁而荒涼。他眺望園中,胡霜房中卻有燈,遠遠看有個影子在動來動去。

崔寧不由自主地向那邊去了,胡霜的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裏麵的人卻半點沒有意識到他的到來。

“你在做什麽?”崔寧出聲問道。

那人如驚弓之鳥般回頭,頭上的雪銀步搖擺動出了一個驚慌的弧線:“是你?”單紅葉道:“你怎麽能隨意出入女孩子的房間?”

“我是聽見響動覺得古怪才上來的,倒是單小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單紅葉有些支支吾吾道:“我看她從王爺那裏出來了,又回了房間,想同她說幾句話,但是進來發現雖然亮著燈,這屋裏竟然是空的,真是古怪!前門也沒有人出來,難道她……”她看著大敞的窗子,下方正是黑漆漆的沼澤地。

“什麽?”

“去了山上?”

崔寧向前兩步,望著那邊,遠遠似乎看到白色影子在沼澤上空閃過:“單小姐,能帶在下上山嗎?”

“崔公子,想不到你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的,輕功居然如此厲害。”單紅葉被崔寧背在背上,隻覺風聲呼呼,刺激好玩。

崔寧卻隻是專心致誌地在石頭和灌木中穿行。突然,他頓了頓。

單紅葉好奇:“怎麽了?”隻覺眼前出現了瞬間的模糊。

“你看那邊,剛剛是不是從那裏照過來一道光束?”單紅葉看著右上方的位置,對單紅葉說道。

單紅葉也不是很能肯定,如此微弱的光芒,也許是夜空中雲朵位置變換,將月光切割所致。

二人略停了停,又有一束隱隱的光亮照過來,那光線很微暗,淡淡的黃色光,幾乎是輕輕地劃過,光亮並不比月光耀眼多少。

單紅葉定定看向光線射來的方向道:“我知道,那邊頂上有個荒廢山洞,定是那邊射來的。”

那光再一次閃過,就徹底熄滅了。

崔寧卻整個人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崔公子怎麽了?”

崔寧隻覺剛剛那一瞬,光亮閃過之時,他分明看到布滿青苔的陡峭岩壁上,掛著一個瘦小的白色身影,隻是一閃便不見了。心中一驚:“胡霜!”

胡霜追隨著師父所發出的燭光暗號,幾經攀爬,終於到了約定見麵的洞口附近,正要從絕壁上躍出,迎麵卻猛地伸出一條腿,猛地要踩她的手。那一腳下來,她手骨恐怕得廢了,她連忙腳下一蹬,一個鷂子翻身,就要翻滾到洞口。那人卻伸出一雙腿向著她連環而踢,隻見他雙手背在身後,腳勁卻十分剛猛,挨到的石頭瞬間碎裂。

胡霜沒有落腳的地方,仿佛就要墜下深穀,單手一揚,白練伸縮而起,直伸向那人,那人一個旋身,白練撲了個空,胡霜一咬牙,祭出內力,白練竟由柔變剛,對著那人“啪”的一彈,那人中招,退後幾步,白練借了力向上,胡霜躍上崖壁,對著那人下跪道:“胡霜見過師父。”

妙手天師對著她點了點頭:“不錯,這段日子雖奔波,你也沒有荒疏功夫,比起上次在峨眉山,你又長進了些,隻是你氣息不穩,是不是又受了些傷病卻不管不顧?”

胡霜:“如今形勢危急,哪裏顧得這些,待救出母親和姑姑,再慢慢調養也不遲。”

妙手看了看她的氣色,歎息:“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我白教你那一身調養的功夫了。”

他年紀看上去六旬左右,須發花白,上挑的細長眉眼並不像先前天誠所繪畫像那般慈眉善目、溫柔和藹,反而閃著淩厲的精光,他看了一眼胡霜:“嵯峨山那邊怎麽樣了?”

“已經辦妥,嵯峨昊今日已經跟著我們一同來了紅葉山莊,正和單若霖研究解藥秘方。不日便可拿到藥方回京。而且,水姬當年的死已經調查清楚了。”

妙手神色頗為緊張:“是誰?是誰害的胭脂?”

“是土昌吉。”

“怎麽可能,這等宵小又豈是胭脂對手?”

胡霜猶豫片刻:“據說水姬當時已經萬念俱灰,所以土昌吉趁機殺了她。”

妙手沉默半晌,喃喃:“看來,她還是因為我而死。”

他的眉間隱隱開始跳動,胡霜有種不好的預兆。師父到了晚年,因受了失去妻子和女兒的打擊,性情變得比年輕時還要決絕古怪,時常輕易便會陷入情緒中無法自拔,為了不讓妙手繼續沉溺於痛苦的回憶,胡霜連忙道:“師父節哀,各人自有命數,師母大仇已報,當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竹夏姑姑。”

妙手深吸一口氣,仿佛沒有在聽她說話,問道:“玄冰玉呢?這些年也是在土昌吉手中?我不是讓你去巫門尋找玄冰玉的下落嗎?”

“玄冰玉現在已經在嵯峨昊手中了。”

“你們今日下馬車時我也混跡在人堆裏,都看見了,不是讓你拿到玄冰玉嗎?怎麽還是到了嵯峨昊手中?”

胡霜麵露難色:“當時情景,玄冰玉實在難以得手,而且,還要仰仗嵯峨昊用玄冰玉解毒,所以這玄冰玉在他手裏,於我們也沒有太大不利,想來配製解藥也需要玄冰玉的粉末,屆時,徒兒再依著成分看能不能複原出來。”

妙手冷淡道:“煉製玄冰玉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哪裏是你可以隨便複原的?”

胡霜伏地:“徒兒知錯,隻是,師父怎麽還會滯留此地,我父親他……”

胡霜話未說完,妙手道:“你父親那裏你不必掛心,他行事比你小心謹慎得多,再說了,那個狗皇帝現下為了解藥的事情,將朝堂裏頭都弄空了,兩個兒子一個被廢一個遠走,戍衛京師的將軍發了瘋,虎賁軍的趙懷風現在一心想著給自己女兒找個好歸宿……哼……此時正是你父親活動的好時機。”

“所以,父親那邊已經有消息了嗎?和我們先前猜測的可是相符?”胡霜急切道。

妙手蹙眉:“這種事情須得一次成功,不然後患無窮,切不可冒進。你父親他深諳此道,隻能徐徐圖之。”

胡霜點頭:“師父說的是,隻是,徒兒不明白,適才看了六王爺的傷勢,此人對我們此番回京的後續安排至關重要,師父為何要傷他?”

妙手冷笑一聲:“哼,那姓鄺的跟他爹是一丘之貉,本來前日是你師母胭脂忌辰,我準備拜祭後便去京城同你父親會合,結果看到這小子來了,你知道我在他京城的府邸發現了什麽?”

胡霜借著月光仔細看妙手遞來的兩張畫紙,是兩張機關草圖,上有天網罩,四周是火器,中間那個小人手中所持像是塊布巾。

她一愣:“這功法身形,這兵器,難道是……這機關是為我設計的嗎?”雲齊想要設機關擒拿她?

“我前幾日得到你父親消息,鄺老六離京之前,已經將碧落觀搜羅了一遍,將一些機巧典籍都盡入縠中,又聚了一堆旁門左道之徒在他的府邸裏秘密研究些什麽。我搜來一看,竟是這個,哼!”

可是他為何要苦心孤詣地擒住自己?莫非雲齊已經將自己的事情參透一二?

妙手道:“既然起了想要謀害我徒兒的心思,老夫怎能幹休,必然要讓他吃點苦頭。”

妙手見胡霜隻是沉默著不說話,問道:“怎麽?”

“師父原來是為了徒兒的安危,徒兒心中感動。”

妙手歎了口氣:“既然嵯峨昊也到了此地,我也不想再久留,以免節外生枝。老夫此刻就走,到京城與你父親會合。你此後需見機行事。那姓鄺的傷得不輕,但也需要提防他使詐,保護好自己。”言畢,蹲了下來,和胡霜平視:“那小子花花腸子多得很,你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

胡霜點頭,正要說點什麽,妙手的神情變得凝重,兩個人目光一碰,一齊向洞穴頂端騰躍而上。

“咦,剛剛明明有人,怎麽又空了?”單紅葉一邊劃燃火折子,一邊打量著眼前這洞穴,突然被腳下的什麽絆了一下,“哐啷”一聲,二人往下一看,卻是個碰裂了的陶罐,罐子裏一些剩米飯撒了出來,旁邊有熄滅的火堆,另一邊還有稻草鋪的床榻。

“看,是有人的。可能在這附近,我們出去看看!”單紅葉道。

崔寧伸手攔住了她:“別動,外麵都是峭壁,隻有這一個洞口,如果他們出去了剛剛我們完全可以看到,他們應該還在洞裏。”

“在洞裏?”單紅葉緊張地從懷裏抄出一隻火銃捏在手裏,手指微微打顫。

洞口處突然發出一聲響聲,單紅葉條件反射地將火銃對了過去,月光下卻是一高一矮兩個男子。

單紅葉歎口氣:“爹爹、陛下……怎麽是你們?”

單若霖望望崔寧,拉著女兒的手:“紅葉,怎麽是你們?這裏危險,你們怎麽跑這裏來了?快些回去。”一邊說著一邊對她不住地擠眉弄眼。

單紅葉對他的暗示視而不見:“爹,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單若霖用眼睛瞟了瞟嵯峨昊,滿滿都是埋怨:“陛下說在山上看到燭火,非要拉你爹來看看!”

嵯峨昊一雙眼睛警醒地在洞穴內梭視,看到了地上的陶罐和火堆:“你們為何在此,剛剛可看到了什麽?”

話音未落,他似從餘光中看到了什麽,飛快地一抬頭,崔寧循著他的動作向上一望,一條白練飛了下來,下來的正是胡霜,同嵯峨昊過起招來。

嵯峨昊手一揚,金色粉末飛舞,胡霜白練飛舞,避開那粉末。

“胡姑娘,讓開,我今日非要會會他!”

妙手也從洞頂飛身下來:“霜兒,讓開。”

胡霜這才住了手,臉上表情欲言又止,到底讓開了。崔寧走上前去,站到了她的身邊。胡霜卻隻是將目光落在嵯峨昊和自家師父身上,神色中充滿焦急。

嵯峨昊望向妙手:“果然是你,聽說你年年都來這裏,你當年逼死胭脂,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惺惺作態?”

妙手冷笑:“我祭奠我的妻子,同你這外人又有什麽關係?你不過是胭脂沒名沒分的徒兒,卻全然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在這裏拿腔拿調,還將胭脂的遺物不要臉地據為己有,你又憑什麽?”

嵯峨昊:“你倒是大言不慚,自己破戒侮辱胭脂在先,又恣意傷害胭脂在後,如果不是你,她豈會喪命於土昌吉之手?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在覬覦著玄冰玉。”

“玄冰玉本是我愛妻遺物,就算歸我所有又如何?”

“笑話,愛妻?當年她難道不是死在你手裏?”

兩個人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

胡霜神情焦急:“師父,陛下,不要打了,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那兩個人卻哪裏管她,一時飛沙走石,蠱蟲毒藥,拳腳兵器都紛紛上場,這狹小洞穴哪裏能盛得下二人的本事,打著打著就打了出去,在崖壁上打得昏天暗地,呼嗬有聲。

崔寧望向胡霜:“人都不見了,會不會被王爺發現?”

胡霜望著他:“不會,我給他的油燈裏加了料,他今夜都不會醒來。”

“那駙馬爺呢?”

“我從王爺那裏離開後,看到他獨自在那裏,就在宴廳裏點了一支加了迷藥的蠟燭。”

崔寧不再說話。

胡霜道:“崔公子又為何來此,今夜的事情,你會告訴王爺嗎?”

崔寧搖頭,半晌道:“拿到了解藥,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嗎?”

胡霜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兩個人定定地看著對方,都不出聲,洞穴外麵此時卻傳來尖叫。

二人這才回神,衝到外麵,卻看到嵯峨昊和妙手竟一齊向沼澤地的方向墜落。

單若霖道:“糟糕,得下去看看了,這沼澤隻要掉進去便是死路一條。”

崔寧背著單若霖,胡霜用白練纏著單紅葉,四人飛速從永夜山上下來,就看到嵯峨昊和妙手正在一灘沼澤上纏鬥,兩個人都受了重傷。

妙手似中了毒,嘴唇烏紫腫脹,神情更是可怖,桀桀地怪笑,麵目猙獰,而嵯峨昊受的傷則更重一些,一隻手臂已經脫臼,軟軟垂在一旁,另一隻手卻緊緊鉗製著妙手的脖子:“我要殺了你,祭奠胭脂在天之靈。”

“哼,你殺了我啊,讓她九泉之下與我團聚,你知道我有多想她嗎?我每天都想著我為什麽還不死?死了我便可以去見她,求她的原諒!哈哈哈哈,謝謝你了!”

“無恥!你想得美!”

眼看兩個人就要打進沼澤內,崔寧和胡霜互看一眼,一左一右將兩個重傷之人拉開,縱身一躍至山莊裏。單若霖帶路,將兩人安頓在一處抱廈。

妙手似乎傷得更重,胡霜喂了一丸解毒丸給妙手,緊緊抱住妙手:“師父!師父!竹夏姑姑在等著我們呢,還有我母親。師父,我們這麽多年心心念念要完成的事情你忘了嗎?師父,師父,你記得嗎?是你告訴我,不管遇到什麽都要活下去……水姬娘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竹夏姑姑,師父,你還有女兒,你還有我,師父清醒一點……”胡霜輕聲呼喚,似在喚回妙手的神智,說著說著自己卻哭了起來。她原是個極其堅韌的女子,哭起來的樣子卻也那樣無助可憐。

嵯峨昊見到胡霜這般,妒火中燒:“你根本配不上這一切,你這樣心胸狹隘顛倒黑白之人,卻有這樣的徒弟,這樣的盛名,還有胭脂那樣的人愛你,你根本不配!” 說完拂袖而去,單若霖連忙拉著女兒跟了過去。

崔寧望著眼前哭泣的胡霜,默默走過去,守在她身邊。

單明庭醒來的時候,隻覺得四周陰沉沉,窗外雨聲不斷,風呼呼刮著,不知是晨是昏,是暑是寒。

單明庭一個翻身坐起來。喊了一聲:“來人!”聲音略有些粗啞。

走進來的竟是單喬:“明廷少爺!”

單明庭站起身四處打量:“我怎麽會在這裏?”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窗前,看外間正風雨大作。

“昨夜裏您睡著了,看著要下雨,就近將您安排在這宴廳的抱廈裏了。”

單明庭滿心狐疑,總覺得哪裏不對:“昨夜沒有人來過?六王爺也沒有來?”

“王爺那邊,好像隻見過胡姑娘進去,還沒見她出來。應該是沒有來過的。”

單明庭覺得更奇怪了,他知道雲齊對胡霜確實有心,但胡霜對他卻無意,這徹夜相伴,未免不尋常。

“那你們莊主呢?”

“莊主正和巫皇陛下還有紅葉小姐在密室中,似在研究解藥。”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單喬撓了撓額頭:“下雨之前吧,那時候奴才也去睡了,並不太清楚。”

單明庭沉默,二人間隻有雨聲,突然聽到一聲炸雷,綿延著轟隆隆的響聲,以及嘈雜的人聲,單喬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怎麽回事?”單明庭道。

“這裏遇到雨季,時常打雷,將莊園裏樹木劈壞,這倒是沒什麽,就是怕傷到人了,唉,今天這雨來得也太急了,天還未明便開始下,好幾個時辰了,又刮風,您看,外頭沼澤地也擴大了,看上去危險得很,怕仆人外出出事,所以今日便沒有下吊橋。好幾間屋子架不住這麽下雨,都開始漏了,正命人修補呢……”

單明庭點點頭:“好的,喬叔你先去忙吧!”

單喬轉身離開。

單明庭獨自走過一旁廊道,用灑金扇挑開門口濕漉漉的水晶珠簾,進入昨晚的宴廳。

華麗的地磚上,幾個侍從用木盆接雨,屋頂上還傳來說話聲。

單明庭:“這是怎麽回事?”

幾個家丁說:“今日這雨水太大了,風也猛,這屋頂上的瓦都被吹壞了。”

單明庭點頭,看著這略顯淩亂的室內,昨夜用餐的器具早就收起,一點痕跡也無,餐桌兩邊的枝形燈全被收在了屋子一側,侍從們自顧自地忙碌,單明庭邁步走到那燈具一邊,這些燈似乎都依著單紅葉的趣味,秋香色的蠟燭身裏全是金粉,散發著淡淡的花香氣味。

他執起一根蠟燭放在鼻尖輕嗅,目光梭視著,似怕有什麽遺漏,卻無果,正打算轉身,卻聽到一個侍從“哎呀”叫了一聲:“這裏怎麽會有蠟燭?”

單明庭循聲望去,卻是半截被踩爛的蠟燭,乳白色,很小一隻,不起眼。

他走過去,將那點蠟燭用扇子鏟了起來,放在鼻尖輕嗅,隨即便感到絲絲眩暈。

“這裏怎麽會有蠟燭?”

侍從道:“不知道,既然出現在這裏,恐怕是從梁上被風吹下來的。”

單明庭四下一望,這宴廳四周都是鏤花大窗,中間一個挑梁,若是有人刻意將此蠟燭放在梁上,估計半個時辰這蠟燭便可燃盡,想來若不是昨日這場大風雨,恐怕今日便沒有辦法發現這蠟燭了。

這蠟燭無色無味,卻能致人昏迷,放蠟燭的人能上到房梁卻又不被人發現,這本事單家父女做不到。

巫皇還是胡霜呢?目的是什麽?不讓他醒過來?而照昨天的情形,王爺也一直閉門未出,看來,是有人故意要他們錯過什麽。單明庭皺著眉沉思半晌,決定先去找崔寧。

雖舉著傘,到了崔寧所在的客房,單明廷的靴子和長袍上都沾滿了泥水,他狼狽地將手中油紙傘遞給迎過來的侍從,推開崔寧的房門,門縫裏夾的一張紙掉落下來,單明庭拾起那紙,隻見那紙上書:崔某去永夜山追捕傷害王爺之人,勿念!

永夜山。

洞外狂風大作,冷雨淒淒,崔寧看對麵稻草鋪上不住發抖的妙手,將自己身下的稻草薅了出來,蓋在了他的身上。

冷風灌進洞穴,崔寧卻一點不覺得冷,身子還維持著一股餘熱,腦子裏全是先前的畫麵。

大概四個時辰之前他跟著胡霜一起把昏迷不醒的妙手運來這個山洞,胡霜拉著他走到洞外道,也不管他同意與否:“天師剛吃了藥性很烈的解毒藥,許久才會醒,醒過來還需要一個時辰,身上的麻痹才會除去,但是六王爺恐怕不到一個時辰就會醒,我必須回去穩住他。”

“你的意思是讓我留下來?”

胡霜點點頭。

崔寧有些為難,點了點頭。

胡霜看著他笑起來,笑容泛著苦澀:“崔公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如此爛好人。”

崔寧低頭。

胡霜看著洞外的雨幕,半晌突然道:“公子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崔寧心中一動,張了張嘴,說出來的卻是:“多謝姑娘一直以來對在下的關照。”

“關照?我不過是投桃報李,崔公子同我無親無故,不知道救了我多少次。”胡霜說著,精光四射的大眼看向崔寧,言語中卻分明帶了些諷刺。

“不,胡姑娘教我功夫……”

“崔公子說的是武功嗎?崔公子原是可造之才,總有一日會超過我的。”她淡淡道。

崔寧突然有些急了:“和姑娘比,我算得什麽?”

胡霜看著她一笑,似有些失望,輕歎一聲:“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崔公子待誰都好,心裏惦記的,怕還是肖姑娘吧!”轉身而去。

“胡姑娘,我早就……”崔寧追到洞外,“把明琇放下了。”這後半句才說出口,可哪裏還有胡霜身影,想到還有昏迷的妙手在此,他隻能退回洞裏,望著那雨幕發呆,心裏很是焦急。她是在生氣嗎?那麽她剛剛是……這樣一想,心裏又生出歡喜。

她的意思是不是,她也喜歡自己?

胡霜居然也喜歡自己!

“你在癡笑什麽?”崔寧嚇得不輕,卻看到妙手已經醒了過來,睜著一雙狹長的雙目看著他,不帶任何情緒。

“天、天師您醒了?”

“不要叫我天師,我早已還俗。”

“那……叫您前輩可以嗎?”

“在下,在下崔寧。胡姑娘讓我幫忙照看您老人家。”

妙手望著他,隨即道:“你在笑什麽?”

“沒有。”

妙手:“霜兒呢?”

“胡姑娘剛離開。”

妙手打量著他:“霜兒好像對你不一般。”

崔寧掩飾不住地開心:“是嗎?胡姑娘幫助我很多。”

“你不是也幫她很多嗎?”

“哪裏,我,我隻要能見到她就很開心了,哪裏敢奢求什麽。”

妙手仿佛聽到了什麽極其好笑的笑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笑得崔寧身上發毛,妙手看了看他道:“你過來,我看看你。”

崔寧心裏雖有些發怵,卻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妙手看了他好一會兒,道:“讓我看看你的身手。”

崔寧依言在這逼仄的山洞裏施展起拳腳來,他輕身功夫十分俊俏,內力也不差,隻是手中招數還是從前跟許老林學習的那幾招,動作跟不上內力,顯得有些蠢笨不合拍,平日裏隻是對敵倒看不出來,此刻就有點洋相盡出了。

妙手歎一口氣:“你比起胡霜,何止差了十萬八千裏,她的水平,十三四歲時便遠勝過你了。”

“在下……”

“你既然於武不行,於文如何?”

“我……”崔寧滿腦子從前讀書時犯的糗事,隻恨自己記憶力太好。

“於醫藥之道……”

“請前輩恕罪,在下對醫藥一竅不通。”

妙手歎氣:“你倒是個老實人,也罷,這也算是長處吧。人同人講究的是緣分,今日也算你我有緣,我便送你一套拳腳招數,這拳法看上去簡單,但關鍵時刻保命也是夠用了,你且學去,也不枉你剛剛說的那句話了。”

崔寧懵懵懂懂:“前輩指的是哪句話?”

妙手搖頭:“唉,我年輕時閱人無數,喜歡的徒弟都是機靈的或是天分極高的,機靈的有時也是滑頭的,我又不善管教,導致後麵產生了很多禍患。你雖愚鈍,也完全是劣勢,胡霜太過聰明鋒利,你若是能處處讓著她倒也不錯。”

“前輩誤會了,這樣說,怕是有損胡姑娘名節。”崔寧小聲道。

妙手嗤笑一聲,慢慢站起身來,身子似乎依然很僵硬,二人站到洞外,此時風雨已停,妙手命崔寧撿了一根棍子,在泥地上畫了幾個簡略的小人:“照著這幾個動作做一遍。”

崔寧依言擺了幾個動作,卻發現這幾個動作畫出來雖簡單,但是肢體擺弄起來卻並不容易,每個動作都違背著人類肢體動作的自然天性,透著怪異,需提著真氣,經脈貫通方可做到。

他幾乎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這五個動作完全做到位,卻無法將他們連貫起來,此時妙手已經可以活動自如,他望著崔寧道:“這幾個動作是我這幾年才參透的,看似簡單,各家武功的招數都能破解,不過,具體如何使用,還需要你自己在以後的歲月裏參透。時候已經不早了,我還有要事在身,便將這幾個動作打給你看一遍,隻一遍,你且記住了,不要忘記。”隨即,擺開架勢。

崔寧眼睛都不敢眨動,認真看妙手的動作,隻見他起手之間行雲流水,那幾個動作看上去雖奇怪,他做起來竟然十分自然,崔寧一邊在心裏跟著做一邊暗自讚歎,突然間,妙手一個翻身卻躍下山崖,連一句後會有期都沒有留下,徒留崔寧一個人站在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