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山莊。
單明庭從崔寧屋中出來,此時天已放晴,天色變成淡淡的藍,天邊懸著一道彩虹,他換去身上衣服,決定先去單若霖那裏看看是怎麽一回事情。
卻在路上遇到雲齊和胡霜兩人,胡霜穿著一身藕荷色衫子,輕施粉黛,還是平日裏那略顯貧瘠的樣子。雲齊穿著月白長袍,長發散著,雖麵色蒼白,神情卻是愉悅的。他個子高大,比胡霜高出很多,為了和胡霜靠近,刻意低著頭,微微弓著背,微笑道:“今日醒來時看到胡姑娘,雲齊真以為是在夢中,若非胡姑娘細心為在下調養,在下恐怕一時半會還下不了床,不知還要耽誤多少事情!”他話語間盡是溫柔,還摻雜著撒嬌、依戀和滿足,竟然像是個討糖吃的孩子,單明庭從未聽見過雲齊如此說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胡霜卻隻是笑而不語。
忽見單若霖向這邊跑來,對他們道:“王爺,胡姑娘,絕情蠱……絕情蠱解藥配出來了。”
絕情蠱的解藥是一種墨綠色的藥粉,此時盛在一個銀色的盤盞中。胡霜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嗅著那藥粉的氣味,又從頭上拔下簪子,撥弄那藥粉。她看得十分專注,讓眾人大氣不敢出。
單若霖擦擦頭上汗珠:“胡姑娘,有問題嗎?”
胡霜搖頭,取了一個小瓷瓶裝起來,交給雲齊:“王爺,這是您要的,祝您心想事成早日達成所願。”
雲齊注視著胡霜,似動了真情:“這一切多虧了胡姑娘襄助,本王絕不會虧待姑娘。本王說話算話,還請姑娘一路相隨,不要輕易拋下本王才是。”
胡霜笑了笑,她今日眼眶微微有些腫脹,整個人和平時不大一樣。
雲齊似想起了什麽,望向單若霖:“太子爺,這段日子承蒙紅葉姑娘關照,不知她現下在何處?”
單若霖原是擔心女兒說話口無遮攔,把她藏了起來,道:“昨夜為配置解藥她也出力不少,小女不會武功,一夜沒睡折損頗多,加上她對王爺又有仰慕之情,我怕她聽聞王爺要離去多有糾纏,就強行讓她去睡了。”
“那……不是還有一位巫皇嗎,說起來,本王還沒有同他打過照麵,也沒有表示謝意呢!”
“嗬嗬,嵯峨老弟這個人,性格古怪,不喜結交權貴,王爺不要見怪,說起來,這嵯峨老弟願意幫忙,也是衝著胡姑娘,你還是感謝胡姑娘吧!他啊,剛剛已經離開了。”
雲齊一笑:“原來如此,隻是,這嵯峨先生既然知道這配方,他會不會在離開路上泄露出去?說實話,我真的有點擔心啊!”
“這……王爺真的多慮了。”
雲齊突然想起什麽,道:“對了,崔寧呢?”
單明庭道:“他去追擊那個傷害王爺的人去了。”
“哦?駙馬又如何得知?”
單明庭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張,雲齊拿來看過,確是用墨汁寫就,也確是崔寧筆跡,隻是這字跡上卻有些顆粒感。他伸手一摸,是炭筆痕跡。
單明庭微微皺眉。
雲齊卻笑起來,似沒當一回事:“難得他忠誠,讓人去山上找他,讓他先不急著跟我回去,他輕功不錯,讓他速速趕上嵯峨昊,若有什麽異動,書信告知。”
單明庭本來還想和雲齊說蠟燭的事情,但是看他此時仿佛和從前不同,他素來是極機警的,這次從嵯峨山回來後,雲齊卻似乎變得糊塗起來,難道是他以為皇位在即,所以整個人亢奮得看不到其他?他也不像這種人呀!
單若霖隻想早日打發雲齊,連忙稱是。
雲齊望著胡霜道:“好了,胡姑娘,我們這就上路吧!單莊主、單大小姐,後會有期,以後,有什麽需要本王幫忙的,莊主隻管開口,本王在所不辭!”
單紅葉明顯有幾分不舍,但到底沒說什麽。
單若霖打著哈哈:“哈哈,好的,王爺客氣!”
雲齊、胡霜和單明庭一行三人騎著快馬向京城去了。
一路奔波暫且不表,路上到了驛站自有人接應,換過兩回快馬,也遇過一些暗算,但這些狀況又哪裏在這三人話下,且路上有胡霜精心調養,雲齊的傷勢已經大好。不過半月便到了京城。
到時正是夜裏,雲齊並不急著進城,而是去了肖家莊。才到了莊門口,牽馬的家丁見了他,趕上來迎接:“王爺,您回來了!”
雲齊一點頭:“肖先生呢!”
那家丁一笑:“嗨,前幾日肖先生十分思念我們小姐,向崔妃娘娘求了恩典,他們叔侄在宮裏見了一麵,先生不知為何,同小姐在宮裏吵了一架,不歡而散,自此就沒有回來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雲齊道:“為什麽爭吵,你可知道?”
那家丁原是有一腔子話想說,卻在這時省起這些話分明是不能對雲齊說的,隻能硬生生換了口風:“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其實闔家上下誰人不知,肖朝暉一直中意的侄女婿是崔寧,而那肖明琇卻鐵了心想跟雲齊,自上次去崔家退了婚回來就跟自己伯伯大吵,索性收拾了東西去了京城一家客棧住,也不知道那崔妃娘娘怎麽收到的消息,竟然派人將肖明琇接進了宮。
肖朝暉原想著雲齊臨時出門,這事還有回旋餘地,便上客棧找自己侄女,卻發現肖明琇竟然已經進了宮,氣得在**躺了兩日,厚著臉皮走了崔寧父親的門路,向崔妃娘娘遞話,要見侄女。崔妃娘娘素來是個極好說話的,求了太後恩典,讓他們叔侄見麵,而肖朝暉這時候才知道,哪怕是自己自殺,肖明琇也不會回心轉意。
雲齊對這一切心裏多少有數,卻做出懵然不知的樣子:“既然如此,待我回宮後問過母妃便知道了。肖先生這些日子為了本王操碎了心,待他回來,我必好好同他敘一敘。你且把話帶到。”
那家丁忙不迭地稱是,雲齊調轉馬頭,和單明庭以及胡霜向城中奔去。
雖已經過了落鑰時分,但是單明庭有岐陽劍在手,進宮不成問題,三人快馬加鞭,到了宮門口,胡霜卻在宮道上停了馬,下馬道:“六王爺,小女子一路追隨王爺至此,後麵的事情便不再介入了。王爺若是有事情找小女子,便派人去神算街那間屋子找便是,王爺知道的。”
雲齊聽她這樣說,下馬捉了她的手道:“胡姑娘這一路相陪,雲齊不勝感激,此時正值雲齊生死存亡之際,你之前說的兩個條件,小王絕不反悔,請姑娘務必等小王凱旋。”他靠胡霜十分之近,頭勾著,溫柔又堅毅的目光在夜色中微微顫抖。
胡霜笑著點點頭,她的眼睛望向雲齊,在宮門兩側的燈光照耀下,那雙像極了灼灼的眼睛清澈得照見了雲齊的臉,但那裏麵分明隻有清明冷靜,雲齊回憶起很多年前,有一雙和這個幾乎一樣的眼睛,看向自己時充滿著溫暖和狡黠,眼睛的主人在他麵前隻要一笑,便必定是笑入了心裏。
他鬼使神差地問了一聲:“是你對不對,是你回來了?”
胡霜搖搖頭,抽回了手。
單明庭幾乎沒有見過雲齊如此脆弱的時刻,頗為吃驚,隻歎這王爺和傳聞中的冷血狠辣倒不大一樣。感歎間,卻看到宮門後某處正冒著煙,藥玉色的天空有一塊變得十分明亮。
他策馬至宮門口,兩個宮衛衝了過來,用長矛頂住他道:“何方人士?此時已經落鑰,竟然還在宮門口騎馬,不要命了?”
單明庭抽出手中岐陽劍:“岐陽劍在此,還不速開宮門!”
那兩個宮衛略有幾分遲疑,卻還是跪了下來,不遠處守門的人擎著火把過來,看到是他也跪了下來:“駙馬爺!”
宮門開啟。然而卻在此時見到一隊虎賁軍也從對麵護城河衝了過來,趙懷風領著一隊人要進宮。
雲齊這才丟開胡霜,策馬向趙懷風而去,問道:“趙將軍怎麽回事?”
趙懷風這才認出雲齊,忙道:“王爺回來得正好,下官剛剛接到線報,秋水宮失火,而且涉及到人命,連皇上都驚動了,皇上命屬下速速入宮查明真相。”
“人命?秋水宮?”雲齊知道,秋水宮正是關押白後的水牢,一個廢後,何必這麽麻煩,派這麽多人進宮?
難道是?
他心中滿是疑惑,正色道:“本王知道了,趙將軍辦差本王放心,本王也正要去父皇那裏。”言畢,一揚手中鞭子,策馬進宮,趙懷風和單明庭緊隨其後,趙懷風剛剛依稀看到雲齊正和一個女子貼得極近絮絮而語,那女子好像是胡霜,此時一轉頭,早已沒了蹤影。
雲齊和單明庭直奔岐陽宮。此時碧香雪早已謝了,月色中能看到碧綠的桃葉光潔的那一麵閃著微光,蘇金農見到二人毫不吃驚,開了大門,就見到皇帝穿著一身白衣披發坐於高台上。他表麵上依然是那副閑適的樣子,但連單明庭都能看出,他分明有幾分激動。
蘇金農關上殿門,似乎將之前的慌張與紛亂全部擋在了屋外,時間好像在這間屋子裏停滯了,皇帝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底下跪著的二人道:“回來了?”
“是!父皇。”
“東西拿到了嗎?”他狀似懶洋洋地一步步邁下高台,走到雲齊麵前。
雲齊抖著手將小瓷瓶遞給皇帝,這時才敢偷偷窺視一下自己的父親。
皇帝的手很燙,微微顫抖,臉色也不似平時蒼白,而是帶著詭異的紅潤,他看了那瓶子一眼,拿到鼻子下嗅了一嗅,對著雲齊道:“確定是解藥,不是毒藥?”
雲齊聽到他如此說,一時竟接不上話,半晌道:“若不是真藥,兒臣願以死謝罪。”他說著話,身上下著如瀑布一般的汗水。
一旁的單明庭免不了狐疑,據他所知,雲齊素來多疑,昨日煉藥過程中整個人都不在跟前,又怎麽會如此篤定這解藥是真的,難道就因為胡霜?不知為何,他心裏說不出的別扭,仔細回想之前發生的事情,隻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皇帝哈哈一笑,狀若癲狂:“好,好,果然是朕的兒子,好,好!”
皇帝走到單明庭麵前,用滾燙的手摸了摸他的後頸複又拍了拍他,一句話沒說,轉身一縱,躍上高台。
雲齊傻眼,這才見識到傳說中父皇的不凡功力。
眼看皇帝又要開始打坐屏息,蘇金農大喊:“皇上,秋水宮的事情……”
“雲齊,先不要離宮,去秋水宮看看怎麽回事!”皇帝躬身坐在蒲團之上,閉上眼睛。
“是!”雲齊答道。
雲齊便和單明庭一同轉身而去。
蘇金農麵無表情地退出宮門,將門扇關上。
岐陽宮這一刻變得安靜無比。
隻有靜靜的燭火與皇帝相伴。那燭火不知為何,比平時略明亮些,但皇帝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伸手轉動身側香爐,身後狀似牆壁的地方竟開啟了一扇小門。
他光著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往那扇小門中走去,他聲音很低,話語斷斷續續:“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十多年了……看到你這麽痛苦,我也很難過……你說你為何這麽傻……你呀,從來保護不了自己,沒有了我你該如何辦才好?”一邊說著,一邊嘰嘰咕咕笑起來,小聲飄**在這長長甬道裏,這甬道深而小,一片漆黑,越往裏越濕冷,在漆黑中亦能感受那絲絲嫋嫋的徹骨涼意,皇帝似十分熟悉這條路,一邊走一邊道:“他們這些人……我一個也看不上……等你好了,我們生個自己的孩子……一定比他們強過百倍……你放心,我自能求得仙藥……”
他一邊喃喃有聲一邊走到了甬道的盡頭,卻是一座銀亮的冰窟,結滿冰淩的四壁上大顆大顆的夜明珠,中間有一口不大不小的冰棺,那冰棺中間有一排孔洞,四周圍著碧綠的桃花,桃花都凍得如撒了一層白粉在上麵,看上去有種僵硬的嬌豔。
皇帝雙目注視著那冰棺,隻覺孔洞中所看到的軀體似有不同,他略做停頓,暗中蓄力,手上卻輕輕發力將那棺門移開,一條白練突兀地縱了出來,那白練上有細微粉末,皇帝屏住呼吸,旋身一躲,看到從冰棺裏站出一個身形瘦小的女孩,那女孩招式變化,直衝向他。她身形變化迅猛之極,眼看白練打到臉上,皇帝向後一仰,順手抄起那冰棺蓋子便往來人身上擲去,旋即一個踢腿,猛地踩向冰棺,那棺蓋瞬間四分五裂,一股巨大的氣流裹挾著胡霜向後跌去,而身後洞開的小門此時卻仿佛感受到了氣流撲麵,竟然自顧自關上,門上密密麻麻遍布一掌長的冰刺倒影在四周冰牆之上,淩淩閃著光芒。
胡霜調動真氣,咬緊牙關才勉強刹住身子,離那冰刺不過半寸,這裏太過寒冷又太過狹小,她非常不適應,感覺自己的真氣仿佛被封住一般,而這皇帝分明遊刃有餘。
看到胡霜狼狽地趴在地上,皇帝淡淡一笑,他年輕時武力過人,號稱萬人敵,自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便隻是在宮中校場施展。這十年來,他隱居於岐陽宮,便再沒和人動手,看到自己年歲雖長,卻分明寶刀未老,不免有種輕描淡寫的得意。
他瞟了一眼胡霜,似覺得有些眼熟,卻記不起來,便問道:“你是何人?”
胡霜輕輕一笑,笑容裏盡是苦澀:“皇上真是健忘啊!”
皇帝打量她半晌,最後目光定在她的眼睛上,若有所思半晌:“是你?你還沒死?你是如何進到這裏的?看來,你還有同夥,你父親?”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向後伸出,扳動身後一處扶手,然而想象中的冰淩機關卻沒有發射出來。
胡霜的臉上掛著嘲諷,皇帝望著她的目光終於變得有些認真:“你改裝過這裏的機關?”
胡霜不語。
皇帝冷哼一聲:“這些年,我沒有殺竹夏,而是讓她在秋水宮代替白銀,想要看看你那個父親對她到底有多深情,值得她拋棄我,全身心地思念他,哼!想不到,你們比我想象中還要厲害一點,居然真的找到這裏來了。”看了一眼她身側的空棺:“她人呢?你把她藏到了哪裏?”他似想起了什麽,伸手想翻轉這空棺。胡霜卻沒有伸手去阻止,失去了真氣加持,她根本不是皇帝對手。
然而他拽翻了那空棺,底下卻是實心的石板。
皇帝終於有些慌了,這冰魄洞是他所建的密室,並沒有其他甬道,那麽白後又去了哪裏?
他望著她道:“所以,你也有解藥?”
胡霜不語。
皇帝突然一笑,似想起了什麽,麵露蔑視:“原來是雲齊?嗬,你就是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子,你舍命幫他,是因為你們想要合夥竊取朕的江山?朕怎麽沒能早點想到,原來你們……哈哈……是朕失察。”
他的眼神此時才變得有些渙散。
皇帝走過來,輕鬆地將地上的胡霜提起,向冰壁上扔去,胡霜使出全身力氣,身體向一側翻過,才沒有整個人被掛在冰淩上,隻是一側肩膀插進了一柱冰淩中。噗一聲,冰淩透臂而出,頂端滴著血,皇帝走過來,雙手鉗住胡霜脖頸:“哼,居然沒死,我現在就命人殺掉你們這些反賊!”
胡霜脖頸窒痛:“你再也見不到我母親了。”在這種情況下,她隻能將計就計了。
“什麽?”
胡霜冷笑:“你不會再見到我母親了,你口口聲聲說愛她,不過是托詞借口。你這種人,根本隻愛自己,二十多年前,你犧牲了她,十年前你照樣犧牲她,你看她善良軟弱,從不肯傷害別人,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毀滅她。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你以後再也別想傷害她。”
皇帝慌張道:“白銀呢?她人呢?”
胡霜道:“狗皇帝,她是死是活跟你有什麽關係?受死吧!”胡霜拚著氣力,想用腳踢皇帝前胸,然而皇帝的身體比磐石還要堅硬。
“你不會懂的,你這個野種,她隻愛我,所以十年前她寧願服毒自戕也不願意傷害我。”
“哼,你當年答應我母親,得到了她就放過我父親性命,結果呢,你將我胡家一門一百多口人殺得精光,凡是和我父親有牽連的人也被殺得精光。十年前,你得知我母親想要逃走,幹脆逼死她。”胡霜話未說完,一拳當胸砸了過來,皇帝使的外家功夫,一雙拳頭力有千鈞,胡霜悶悶地吃了皇帝一拳,將牆上的冰都砸碎了,跌到地上,嘴邊滲出血來,半邊身子已經不能動了。
皇帝步步緊逼:“胡說,我隻是殺掉你們這些冤孽,好讓她不再分心!如果不是你們告訴她宮外的消息,不是你們攛掇她逃走,她又豈會絕望自殺?”
“不是你設計讓她知道我父親已死?”
皇帝終於晃神:“難道當年不是你們……”並沒有看到胡霜正一步一步向他腳邊爬來,她半邊身子已經沒有知覺,隻能側著身子在地上擦動。
“別裝了!受死吧!”胡霜趁他恍惚,單手握錘,猛砸向皇帝的腳,這暗器喂了毒藥,皇帝跳開來,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胡霜袖擺一揚,一角輕飄飄的絹帛竟然飛了過來,插在了皇帝肩頭。
受傷的地方隻是小小一塊,卻迅速變成黑色。
皇帝不用看,便知道自己身中劇毒,然而念念不忘的卻還是白銀:“她人呢?”
胡霜冷冷看著眼前這個人,在她小時候,這個人也裝作疼愛過她,今日親手殺掉他,原是一償夙願,她的淚水卻忍不住滑落下來。她想一掌結果他,想到他注定活不成了,卻也下不去手。
那毒藥有致幻功能,皇帝如回光返照一般眼睛發亮,不住喃喃:“你長得真醜,哪裏有她萬分之一美麗?她像你這麽大時,美得發光,我們是天生一對,當年母妃把她送給我,告訴我,她出身卑賤,但是相貌漂亮,人也算得聰明,等她給我生下孩子,就殺掉她留孩子,再讓我回京參與皇位爭奪。我從小到大在乎過誰的性命?可我舍不得她死啊,隻是想一想就痛苦得要死。我在香爐裏放了藥,我們聞了就生不出孩子,一聞就是三年,我都不想去京城了,就想守著她,不說話也可以。她真是溫柔啊,她像能鑽進我的心坎裏……”皇帝突然笑了一下:“你不會明白這種感覺,我母妃根本不愛我,她隻把我當成奪位的工具,不要說我心愛的女人,就是我,她都可以隨時殺掉……”皇帝說著,掉下了眼淚:“可是母妃終於發現了我的秘密,她對我說,要把她送走,如果我敢有異動,當場就殺掉她,那天我被母妃喂了藥,根本不能動,我就看著她,一點一點走出屋子……”
皇帝一邊說著,一邊睜著眼睛落淚:“我還是太年輕了,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她回頭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碎了,全碎了……”
胡霜聽到這裏,半信半疑。
皇帝眼神清明了些許,看著她一笑:“你懂了嗎?我們是注定的,誰也分不開,她走了,我母妃在橋上設了機關,她就落下去了,我以為她死了。我也不怎麽想活了,也就胡亂活著,我不怕死,自然比別人凶,誰能狠過我,何苦還有我母親那匹孤狼,誰能狠過我們……”
胡霜不想再聽他囉唆:“如果不是你告訴她我父親全家因她而死,又以巫蠱之名害我和竹夏姑姑,她當年為何要自戕?”她至今都無法相信,母親那樣豁達的人,吃過那麽多苦,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戕。
皇帝冷冷笑道:“不是我說的,不是,我是要殺掉你們,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禍患,她才想著離開。她的心腸太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麽,被人一說,她就信了。如果不是這樣,她為什麽會被你父親那個惡心的東西糟蹋,生下你這個野種?那些年你就是活在我心裏的一根刺……”他惡狠狠望著胡霜:“你知道嗎?再次見到她我有多麽開心,就是你這個野種,橫插在我們中間。”皇帝的語氣變得低緩,嘴唇慢慢變紫,胡霜知道,如果不是在這冰室裏,如果是外麵那種氣溫,眼前這個人恐怕早就死掉了。
“……我多盼著她給我生個孩子,我們重新開始,這樣,我也可以容你,可是她不願意,我等了十年她都不願意……結果卻讓我知道了她居然在挖地道。”
胡霜試探道:“你是怎麽知道她在挖地道的?”
皇帝詭異一笑:“哈哈哈,不重要,你知道這十幾年朕是如何熬過來的嗎?哈哈哈哈……我先走一步,如果她去了,我們便團圓,如果她還活著,我便等她,你幫我告訴她。”言畢,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胡霜殺了這人,心裏卻不快活,悶悶地很想哭,細細回想,那到底是誰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母親的呢?
巫蠱娃娃,是送給了雲齊,當年如果不是皇帝告訴母親父親已死,那會是誰呢?母親前一天還好好的。對了,那天早上曾經來了個人,是誰呢?
胡霜輕輕拍開冰棺,那冰棺下的石板竟是薄薄一層火煥紙所繪的瘴目把戲,因為做得實在逼真,又被冰塊凍硬,以至於難以分辨,下麵便是坑洞,中間睡著一個白發女子,神態安詳,隻是頭發看上去毫無營養,泛著黃色,整個人蒼白而瘦削,正是白後。
胡霜凝神打量著白後,眼中噙淚,卻在此時聽到甬道裏有響動。
胡霜飛快地回頭,卻是肖朝暉。
肖朝暉看了一眼死去的皇帝:“解藥喂給她了嗎?大概還有多久可以醒?”
胡霜號了一下母親的脈搏,擔憂道:“嗯,她這些年實在折損太過嚴重,醒不醒得過來都是問題。”
肖朝暉點點頭,神情有幾分激動:“外麵我已經處理好了,你竹夏姑姑前兩日已經從秋水宮逃脫,我們還見了一麵,現在已經和天師團聚了。你不用擔心。”
胡霜受的傷頗重,整個人發著抖:“父親,你知道當年皇帝是怎麽知道母親在挖地道的嗎?又是誰告訴她你已經死去?”
肖朝暉看著她道:“我問過竹夏,她說白銀當日入岐陽宮之前,崔妃宮裏的王世曾來過,專程告訴她我的死訊。”
“巫蠱娃娃又是怎麽回事?”
“她說她當時在宮殿外麵,模模糊糊聽到什麽紅土黃土,當年關鍵並不在於那個娃娃,而是娃娃身上被人特意撒上了泥土,皇帝看到那泥土,便會意,從而查出你母親從椒房殿下方挖地道的事情。”
娃娃是送給雲齊的,所以,這一切呼之欲出,是崔妃。
胡霜道:“我要殺了她。”
胡葵道:“我們終於一家團圓,還是先出去為妙。複仇的事情稍後再說。”一手攬過胡霜,一手抱住白後向外麵去了。
岐陽宮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卻沒有人知道,因為火災,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秋水宮。
秋水宮是大昱冷宮中極其不起眼的一座宮殿,然而它的本質卻並不那樣普通,因為這裏關押的人是曾經的白皇後,在皇宮中最受聖寵的女人。關押方式也十分奇特,別的妃子被廢後頂多禁足,皇帝卻命人把白後用鐵鏈拴在水裏,且派了大內第一高手杳無蹤來看守。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關押的是什麽江洋大盜或是猛禽怪獸,哪裏會想到是白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當時大家認為皇帝此舉隻是泄憤,白後恐怕活不過幾個月了,誰知白後竟然悄無聲息地一直活到了現在,若不是今夜這場大火,沒有人還會注意到這個早已不再風光的女子。
雲齊到達秋水宮時,火早已滅了,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和淡淡臭味,宮室裏麵被圍了起來,外麵站了滿地的守衛和一圈虎賁軍。
雲齊走過來,趙懷風及校尉李如渠和王贇等一幹人等忙和他見禮:“王爺!”
雲齊點點頭:“情況如何?”白後曾經是他的養母,他看上去頗為嚴肅的臉上有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心痛。
趙懷風臉龐上的那兩道濃眉糾纏在一起,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為難。
一旁的王贇道:“王爺,敢問,這廢後可是會武功?”
雲齊搖頭:“據本王所知,她是沒有武功的,但是她因巫蠱禍亂而被廢,又在西南生活過,可能會些別的旁門左道也說不定。”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是事實也順便將自己和廢後的關係撇得幹幹淨淨。
雲齊望著王贇道:“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出事的是白後嗎?這裏著火可是因為有什麽人出沒?”
王贇搖頭:“死的不是廢後,是杳無蹤,殺人的手法沒見過,很利落,且不是宮裏高手的做派。至於廢後,她不見了。”
雲齊似乎並不怎麽驚訝,或者說,發生的這些,同他心裏一直以來的一種猜想不謀而合,為什麽胡霜和當年的灼灼如此神似,如果她就是灼灼,她最終的目的是救秋水宮的白後,那麽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可是她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幫助他尋找解藥?難道她還對他念著舊情?
“你是說,可能是剛剛外麵的高手進到這秋水宮,殺掉杳無蹤,帶走廢後?”雲齊平靜問道。
李如渠打斷道:“不,殿下誤會了。”
“哦?”
“不是剛剛,這裏隻是因為適才著了火才引發了人關注,屬下們查探了這秋水宮,這杳無蹤的屍體已經發脹發臭,恐怕被殺已經有一陣子了。”
趙懷風看雲齊麵色不虞,連忙用話語找補:“屬下已經派了人搜索皇宮各處,還不曾有什麽線索,偌大的皇宮守備森嚴,且不知這人是如何進來的,遑論出去,這裏一定有什麽誤會。”
雲齊點點頭:“皇上很重視這個案子,先帶我看看現場和杳無蹤的屍體。”
幾個士兵在前麵打著燈籠,雲齊走入了逼仄的水牢。
“因為風向是西風,著火的主要是秋水宮另一側偏殿主殿以及相鄰的冷宮。當年為了保持秋水宮的私密性,這附近一圈的宮殿都沒有住人,所以今日火勢雖大,卻也無人受傷。目前猜測起火原因是這殺人的賊寇想要以縱火來掩蓋罪行,殊不知卻不懂風向,弄巧成拙,這現場保護得好好的,倒是把相鄰的宮室燒了個幹淨。”
雲齊一邊看著四周被火燒得麵目全非的現場,一邊聽著王贇的講解:“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嗎?凶手是否留下什麽線索?”
幾名虎賁軍將領俱皺眉搖頭:“不曾。”
雲齊:“下令傳這附近的守備,查問五日內是否見到可疑人出現,不,將五日內在這附近出現過的所有人的名單交來。差人去內務府,查閱一年來所有的失竊案卷宗,速速前去,即刻來報。”
“是!”
“增派人手,查遍皇宮每個角落,若有可疑人士,立即來報!”
“是!”
雲齊又問道:“屍體驗得如何?”
“已經傳了刑部在冊的仵作,隻是這夜已深沉,還在路上,當是快要到了。是否要差人去催?”
雲齊:“不必催促。”
自顧自向秋水宮偏殿走去,趙懷風等一幹人等慌忙跟去,許是因為這裏是水牢,十分潮濕,並沒有被火燒掉多少,中間一個一人多高的木樁子,此時上麵正捆綁著一個巨大的身軀,那人雙臂被鏽跡斑斑的刑具纏繞,露出水麵的胸前,豆綠色的衣料上殷紅一片,一雙銅鈴大眼瞪得直直的,也不知死前究竟看到了什麽。
“這是?”
“屬下不敢貿然破壞現場,已經差人來辨認過,這木樁上所係之人確係杳無蹤無疑。”
雲齊停頓片刻,打量著杳無蹤軟塌的手臂上纏繞的鎖鏈,鎖頭有明顯的斷痕,應當是事後隨意纏繞上去的。
“把他抬過來!”
“是!”
兩個守衛下水將水中的杳無蹤扛到了岸邊,這水並不深,大概到這兩個中等身材守衛的胯部,杳無蹤身形十分龐大,仿若巨人,即使是半趴著,看上去比架著他的兩個還要高出兩個頭。
雲齊蹲下身子按壓杳無蹤的皮膚:“身上已經出現屍斑,且按壓後不再消失,憑現在的天氣,他已經死去有兩天時間。”複又拉動死者肢體,“看現在屍體僵硬程度,確定死亡時間為兩天左右,看他的身形和手臂腿部線條,此人長期習武,且是外家功夫,看他腿部情況,擅長用腳,想必輕功也不差。”
“確實,此人情況和王爺說的完全符合。”趙懷風道,杳無蹤力大無窮,卻並不笨拙,尤其是一身輕功幾乎來去無風,遂得了杳無蹤的諢名,然而本名卻叫人忘卻了。
雲齊繼續道:“除卻胸前傷口,身上沒有什麽傷痕,證明此人並未經曆過什麽打鬥,胸前傷痕為致命傷,為匕首所傷,刀刃極其鋒利,一刀斃命,正中心髒。”
眾人皆默,李如渠道:“如此看來,這個殺死杳無蹤的人恐怕和他是認識的。”
雲齊點頭:“看傷口的位置,這個人身高應該矮過杳無蹤,身高大概是……”他環視現場一番,似沒有找到滿意的範例,最後在自己鎖骨下方比畫了一下。
這個高度很微妙,稍矮的男子,高個子女子,都有可能。
王贇道:“如此說來,現下當是有個杳無蹤熟識的人來到這偏殿,將杳無蹤一刀斃命,然後下水將廢後救出,把杳無蹤綁在廢後的位置,然後帶著廢後離開?可是今夜的火災又是如何造成的呢?”難道那個人在犯案兩天之後又回來想要燒掉現場,結果弄巧成拙,反而引起了注意?
雲齊微微皺著眉:“除了杳無蹤,還有哪些人奉命看守這裏?”
“再沒有了,就是禦膳房的明公公和喜公公輪流給杳無蹤送飯。”
“他二人可在?”
“在。”
蘇明、何喜二位公公一個年紀三十上下,一個大概十八九歲,蘇明看上去年紀雖大,卻有些木訥,何喜感覺要精明得多,夜色中,一雙小眼睛閃著光亮。
雲齊高大的身軀正坐在一方椅子上。這椅子就在綁縛廢後的刑具背後,正對的前方是一堵牆,牆上高處有鏤空的窗,窗子裏的月光投進來,照在雲齊的身上。
他用一方絲帕子揩手,清俊的臉上看上去漫不盡心,但是眼睛裏卻泛著平日裏難以看到的陰鬱:“平日裏是你二人在給他們送飯?”
“回稟毓王爺,正是奴才二人。”
“你們送飯會進這間偏殿嗎?”
蘇明搖頭。
何喜道:“這個自然是不能的,自奴才從奴才師父那裏接過這差事的時候,師父便說,這偏殿除了杳無蹤之外,旁人是進去不得的,進去了,是要被殺頭的。”
雲齊點頭:“那你不會好奇?真的一次也沒看到過嗎?”
何喜惶恐道:“自然是真的,王爺您看,這窗戶如此高,除了杳無蹤那樣的大高個,誰能看得到呀?”
雲齊順著他的話語,抬眼看那高處一格格的窗欞,今夜月色很好,將那布滿灰塵的窗框照得分明。
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那窗口的地方,有一處微微發亮。
雲齊走到那高牆下,一躍而上,幽藍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窗框處閃閃發光的是一處刀鑿的口子。
雲齊摸了摸那口子,鋒利處紮得手疼,他順著口子往地下看,便是水池裏的一池渾水。
他複又轉身回望高牆對麵,偏殿以外,隔著一條宮巷有一處高台,那裏是離冷宮最近的宮室,翠微宮,他母妃的宮室。
“這次火災,翠微宮沒事吧!”
“回稟王爺,翠微宮和這邊隔著一條巷子,且宮人眾多,倒是萬幸沒有出事。”
雲齊點了點頭,跳了下來,繼續擦著手,問那兩個太監道:“沒見著什麽,總能聽著什麽吧!那杳無蹤一個人看守廢後,他怎麽看守,有沒有虐待她,你們總是知道的吧!”
何喜連忙搖頭:“這個奴才就更不知道了。”
一直不說話的蘇明卻道:“也是聽到了一些聲音的。”
“什麽聲音?”
“有聽到鎖鏈拖來拖去的聲音。”
“可有聽過白後說話的聲音?”
“從未。”
雲齊陷入沉思,這時外間傳來響動。
李如渠走出去,進來道:“王爺,內務府總管事李海李公公到了。”
李海五十多歲,胖大身材,見到雲齊,連忙跪下:“王爺吉祥!”
“李公公,勞煩您老人家親自前來,真是讓小王過意不去。”
“瞧王爺說的這話,可把奴才給折煞了。奴才這棺材瓤子,祖墳冒青煙才有機會為王爺做事,還不麻利地就來了。”
雲齊一笑:“瞧你這張嘴,剛剛讓查的那些你都查到了嗎?”
“回王爺,時間雖然緊,但好在是日常都會備案的事情,都查到了。這五日裏不曾有可疑人出現,內務府失竊案的卷宗奴才也帶來了,煩請王爺過目。”言畢,呈上一本翻好頁的藍皮冊子。
雲齊將那冊子拿到麵前,修長的手指在頁麵劃過,似沒有找到想要的,隨即又將頁麵回翻。
李海忙道:“王爺,這些就是往年的了。”
雲齊不說話,注意力全部在那本冊子上,看到一處記錄,他突然道:“地形圖?怎麽又劃掉了?”
“啊?哦,三年前,早年間修皇宮的地形圖不見了,要知道,那可是老東西了,好一頓找,結果第二日又找著了。”
“三年前,地形圖……翠微宮……起火……”雲齊嘴裏念念有詞,突然站起身道:“不好!”
趙懷風一臉懵:“王爺,怎麽了?”
“封鎖宮門,虎賁軍速速跟我去岐陽宮。”
“那這邊的命案?”
“封鎖現場,先不要管。”
單明庭一路憂心忡忡,總覺得今夜心中十分不踏實,似乎要發生什麽,忍不住邊走邊回眸。正待出宮門,卻被疾馳而來的虎賁軍兵士攔住。
“駙馬爺,先別出宮!毓王在岐陽宮有請。”
岐陽宮?
皇上?
單明庭跟著虎賁軍士到了岐陽宮,就看到桃葉深處那扇洞開的門。匆匆迎上去,便看到雲齊和趙懷風正站在高台之下。
“皇……皇上呢?”
雲齊搖搖頭:“到處都找不著父皇。”
“蘇金農呢?”
“暈倒了,岐陽宮所有內侍都中了迷藥。”
單明庭想起自己懷中那半截蠟燭,狐疑地看著雲齊:“所以是?”
雲齊道:“現在還沒有定論,本王已經命人去取地圖了。”
“地圖?王爺的意思是說岐陽宮宮殿地形有異?”
雲齊道:“駙馬爺何必裝糊塗,這不是明擺著嗎?你從外麵看,這宮殿的尺寸比起這屋內,是合理的嗎?”
單明庭:……
地圖已經從內務府取來,雲齊比對著宮室中的位置:“這裏一定有密道,機關應當在父皇容易觸及的所在。會是哪裏呢?”眾人環視四周,岐陽宮陳設簡單,幾乎空無一物,隻有高台上那香爐在嫋嫋扯著青煙。
雲齊一躍而起,到高台上將那香爐輕輕擰動,身後一扇小門洞開。
眾人愣了,雲齊看了一眼趙懷風,趙懷風對著李如渠和王贇道:“你二人在這裏鎮守,不得讓任何人靠近。”言畢,對著單明庭語氣輕緩:“駙馬爺愣著做甚,上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吧!”用真氣提起單明庭,二人一躍而上,跟著雲齊一起向那甬道走去。
甬道算不上深,越往裏越陰冷潮濕,單明庭一隻手緊緊握住岐陽劍,跟著雲齊的背影向裏走,突然間眼前刺亮,竟是一座水晶鑄就的洞穴,裏麵冰寒之極,一片淩亂,地上躺著一個人,一身白衣,酰足披發,麵色青紫,口唇流血,正是皇帝。
單明庭整個人也如結冰了一般,站在那裏動彈不得。
他不敢相信這竟是事實。
小的時候,他總在想,這個壞人為什麽不去死,這個人曾經於戰時去過菖陽,臨幸了他美麗的母親,身為皇帝,卻因為母親的異族身份而拋棄了她,讓他變成了孤兒,在菖陽受盡歧視地長大。
他派人去找他,他以為他終於良心發現了,結果卻是讓他娶三婚的鄺菁菁,那個並不是他血脈的假公主,可是這一切他都做了。起碼他喜歡上了鄺菁菁,起碼他在大昱過得很開心,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他:“父皇。”
他的嘴張開又合上:“父皇……父皇……”淚水跟著落下。
對比單明庭的激動,雲齊冷靜異常,伸手去摸了皇帝鼻息:“已經沒氣了。”他神色篤定,表情嚴肅,望著皇帝的臉好一陣子。
皇帝閉著眼,神情勉強算得安詳。
雲齊摸了摸皇帝的身體:“應該是半個時辰以前的事情,身上沒有傷,除了……”他查看皇帝右胸上部的一處細小傷口。這傷口像是暗器所致,但暗器卻早已不知所蹤。那傷口泛著淡淡的瑩綠色。
雲齊對著哭得鼻涕都出來了的單明庭道:“皇上已駕崩,如今穩住局勢才是大計。許多事情還需要用得著駙馬爺,還請節哀順變。”
“毓王的意思是?”單明庭的手指微微發著抖。
“關鍵時刻自然是穩住京畿重地,宮中自有虎賁軍坐鎮,然而京城裏還有許多嶽貴妃餘孽以及一些伺機作亂的歹人,還請駙馬爺助本王一臂之力,護衛京城的穩定。”
“什麽?”單明庭道,“禁宮之內自有章法,毓王爺不過是皇上子嗣之一,隻待將事情昭告閣臣,按律行事便可。”
雲齊冷笑:“駙馬爺莫非糊塗了,皇上曾當著駙馬爺的麵告知,此番事成要立本王為太子,駙馬爺難道忘了?”
單明庭搖頭:“好,好個毓王,皇上屍骨未寒,你不好好查明真相,反而在這裏說著這些無妄之詞。”
雲齊:“是嗎?單駙馬可以信口雌黃,為了一己私利枉顧皇命,可是就算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長公主想想。”
“你說什麽?”
雲齊冷笑:“鄺菁菁不是皇上的骨肉,你不會不知道吧!不過也是,如果不知道,你怎麽敢娶她為妻啊!”
“你!”單明庭忍不住去看一旁的趙懷風,趙懷風卻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
他哈哈一笑:“你們,原來你們什麽都知道,毓王果然是經世之才,皇上在天之靈一定會大為感佩。”
雲齊一把抓住單明庭的前襟:“單大人,你的母親不過是個不入流的菖陽歌姬,早些年被父皇臨幸又拋棄,父皇子嗣單薄,喜歡你為人正直,也有些才華,把菁菁嫁給你,這些本王都看在眼裏。該是你的都還是你的,都不會變,這句話亦適用於菁菁。此番,你隻要助本王成事,本王絕對忘不了你的幫襯!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單明庭也不傻,他並不會武藝,在這種情景下,若是不從了雲齊,怕是現下就和皇帝一起去死了,可是他心裏卻是那樣憤怒,他吊兒郎當一笑:“殿下說的話,明廷愚鈍,都不是很能聽得明白,不過明廷一直以來都十分仰慕毓王的能力和才華,如今皇上已逝,明廷自當是願意聽候毓王差遣的。”
雲齊點頭:“現在守衛京師的安全是第一要務,本王有良將,卻無虎符,所以,姑且就將岐陽劍拿來一用,明廷兄意下如何?”
“良……良將?”單明庭記得,之前和雲齊有關聯的那些將領不是都被嶽貴妃清洗了,而嶽貴妃一係的人馬現在也都在吃牢飯了,剩下的都是些油膩不堪的老兵油子牆頭草,哪裏來的什麽良將啊?
雲齊一把摘下單明庭腰間的岐陽劍,遞給趙懷風:“命人去通知崔歆,讓他速速帶著岐陽劍去京北大營調兵。”
眼看著趙懷風遠去,單明庭道:“崔……崔歆?他不是瘋了嗎?所以說,他……是裝的?”
雲齊一笑:“那種情況下,不裝瘋如何能掩過旁人耳目?”
“你……你好狠,你居然連父皇都瞞過了。”
雲齊望著單明庭:“父皇已經死了,你還沒醒過來嗎?”
單明庭那雙帶著些許異域風情的灰色眼睛遲疑地閃了閃:“是,殿下……陛下說得對。”
雲齊一笑:“以後仰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
單明庭望著地上的皇帝:“所以,你知道是誰幹的?是那個胡姑娘嗎?那解藥究竟有什麽問題?”
雲齊看著他:“什麽意思?”
“當日在紅葉山莊,那女子便給我下過迷藥了,無色無味的迷藥,隻有她才有。”
雲齊喃喃:“你說的對,對,機關,迷藥。”他看了一眼這冰窟:“你知道這皇宮的密道嗎?我知道三四年前,岐陽宮翻新的工程是父皇委派你建造的,你肯定熟悉這裏的密道。”
單明庭欲言又止:“當年我隻是監造,具體營造的師父都已經被殺,密道我並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麽?”
他記得當年還有一個人也參與其中,就是肖朝暉,作為京城最懂機巧之學的人,他向他谘詢過一些相關問題,還因此帶他進宮,不,不可能!
“我知道宮中密道和宮外的地下河有個聯結點,這是當初修建禁宮時便存在的了,隻是百年以前被封住了。”
“那個點在哪裏?”
“如果破封的話,出口應當在朱雀大街附近。”
“快要出去了,再忍一下吧!”胡葵看到懷裏的白銀似乎呻吟了一聲,整個人緊張而興奮。這地道實在太過閉塞陰暗,空氣亦很稀薄,他實在擔心妻子孱弱的身子受不住:“出去我們就可以見到竹夏了,我知道你們肯定想她。出去我帶你們逛京師,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說著說著,他居然有些想哭,隨即卻歎了一口氣。
胡霜打量父親,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他鉗細了自己的濃眉,學了一口軟糯的江南口音,甚至通過刻意練習,將自己壯碩的身材練成書生似瘦弱,這二十年來臥薪嚐膽,結交自己的仇人,不過是為了母親罷了,可是今日既已成功,他為何還在歎息?
胡霜問道:“怎麽了?”
“我放心不下明琇,她一個人在宮裏,她那樣的性格,我實在不放心。”
胡霜沒說話,自己沒有機會在父親膝下承歡,因為當年肖明琇的父親肖主簿和胡家牽扯頗深以至於被殺,父親愧對這個自己年輕時的朋友,便將肖明琇養大,教她武功,亦給她尋了一門自認為非常襯得起她的婚事,可事到如今,隻能說是造化弄人。
“各人自有緣法,父親待肖姑娘已經足夠好了,何必糾結呢。”說起來,在她心裏對肖明琇是妒忌的,妒忌她得到父親的疼愛,妒忌她可以得到崔寧的愛,她卻不珍惜。
前方已經沒有路了,胡霜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伸手輕拍前方的石板,砰一聲,裂開,她從洞中向外看去,前方黑洞洞的,有流水聲,對的,是京城的地下河了。
胡霜將石板拍開,走了出去,有些髒臭的空氣傳來,還有風,胡霜興奮地流出淚水,卻聽到伴著石塊的掉落,一陣微不可聞的噗的輕響,卻是一個巨大的網罩下來,把走在胡霜身後,適才出來的胡葵和白後罩住。
“父親!”胡霜驚呼。
突然耳邊嗖嗖有聲,閃閃發光的箭成簇地從耳邊呼嘯而過,胡霜一躍而下,紮到了護城河的黑水中。
忽然聽得鐵器和腳步的頓挫聲,那樣整齊。
“何必躲著呢,你根本出不去了。”
雲齊的聲音傳來,水麵一片寂靜。
一陣雜遝的響動後,虎賁士兵將網中的胡葵點了穴道捆綁著放了出來。
“王爺,這裏還有一個昏迷的女人。”
雲齊點點頭:“放在旁邊吧,不要讓她受傷,肖先生,枉本王如此信任你,你如此對本王,可曾想過本王的感受?”
胡葵樣子雖狼狽,卻看著他笑道:“王爺的感受,難道不是春風得意馬蹄急嗎?”
“好個肖先生,本王早該想到的,你如此有本事,又豈會是泛泛之輩。隻可惜,我舅舅如此信任你,你不過是利用我們罷了!”
突然聽到水麵一陣響動,一個又瘦又小的女子從水麵躍出,手中白練直接飛向雲齊。
那白練如有靈一般,舞得呼呼生風,白練上還有細小的粉末在空氣中閃光。可是仔細看,能看到她隻有一邊手在動,麵如金紙,全然在強撐。
虎賁軍中有見識過胡霜本事的,大喊道:“屏息!後退!”
眾人整齊地後退兩步,作壁上觀。
雲齊則毫不猶疑地持鞭迎接,他的鞭子凶猛之極,走勢如龍蛇,衝著胡霜洶洶而來,幾次卷住白練用力一鞭,隻讓人恍惚覺得那白練仿佛就要碎裂。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白練舞動起來的樣子並不那樣淩厲,反而有幾分僵滯,想來這種軟兵器都是需要用主人真氣操縱,這白練的反常,正反應出主人的頹勢。
幾個來回,胡霜的手已經開始發抖,她強裝著笑起來:“所以王爺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其實根本不相信我,這一路以來,我為王爺調養的藥王爺都沒有真的吃下去。”
雲齊笑起來:“自和胡姑娘相識後,小王不才,也頗花了些心思在草藥和機巧之學上,所以,胡姑娘給本王的,本王有把握的才敢入口,沒有把握的,又豈敢入口?怎麽,胡姑娘為了這個生本王的氣了?”言畢,手中鋼鞭一甩,直纏胡霜的腰部。
二人言語中似在打情罵俏,實則下手都狠得驚人。
胡霜縱身一躍,到了雲齊對麵的水岸:“我記得王爺曾答應過隻要小女子給王爺的解藥是真的,就答應小女子兩個請求。”
“你還有臉提解藥和請求?”雲齊追了過去。
胡霜笑道:“王爺,我給的解藥可是假的?”
“胡姑娘連人都是假的,你利用本王利用得還不夠嗎?”他話語中似有恨意,手中鞭子舞得極其凶狠,胡霜明顯體力不支,中了一鞭,悶悶一聲響,那帶刺的鞭子巴在她的腰腹上,她跪坐在地上,嘴唇裏含滿了血,臉上卻還是在笑。
雲齊似看不得這些,一點點去了她身上的鞭子,聲音打顫:“是你,對不對?”他的聲音變得輕而又輕,手握著胡霜的手,胡霜的手粗糲凹凸,全是傷痕。
胡霜不答反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雲齊:“我查過卷宗,幾年前,內務府曾短暫遺失過一張地形圖。我去過秋水宮,我已經知道秋水宮裏關押的絕不是白後,而是個會武功的女人。有人從翠微宮的高台上用弓弩射出削鐵如泥的匕首,那匕首在秋水宮偏殿的高窗上頓了一下,便落入關押那女人的水池中,那女人再用匕首將看守自己的杳無蹤殺死,然後,為了轉移注意力,你們放火燒秋水宮,獨留那間水牢迷惑人,再趁機入岐陽宮,可是?”
胡霜點頭,笑容發苦:“王爺思維敏捷,天下無雙,我早就該知道,一切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我和小時候又有什麽分別,從來都是自作聰明,死的卻是最慘。王爺做事情哪一次不是心裏有數,何時錯過一招半式?”
雲齊望著她:“你是說,巫蠱娃娃的事情嗎?我真的不知道。”
胡霜一笑:“是嗎?那娃娃難道不是在你手中,怎麽到的皇上手中?”
雲齊扯謊:“可能是因為我的母妃,但是我母妃也有自己的苦衷,她不過是皇上的一枚棋子罷了。”
胡霜一笑:“當時椒房殿被圍,我派人給你送信,你為何不來?”
雲齊望著她,一隻手把住她的臂膀:“當時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敢貿然去救,你知道的,我當年的一切多麽來之不易,我不敢,不敢冒這個險,而且我想,父皇那般疼愛你,不會有什麽大事,後來我聽說椒房殿被血洗,我背著母親去找過你,卻發現你躺在血泊裏,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我當然已經死了!”
雲齊情緒激動起來:“你知道我有多後悔嗎?我不能原諒自己,我每天都在想念著你,你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我也有能力可以保護你了,我們重新在一起可好?”
胡霜身上濕透,髒水淋漓的身子在雲齊懷裏發著抖,仿佛過了很久,她點點頭:“好,那你能放過我爹娘嗎?”
“自然能,現在京城已經沒有我的對手了,父皇素來都有食用丹藥的習慣,我隻說他是追求長生不老而亡,誰又會不相信呢?這樣,就沒有人懷疑你的爹娘和你了,可好?”
胡霜有一絲感動,打量他的眼睛,這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裏她看不出一絲難過與潰退,這就對了,像他這樣理性的人哪裏來的什麽感情用事?老皇帝死了,難道不是正中他的下懷。
“那你現在放他們走可好?”
雲齊點頭,側身對著水岸那邊的虎賁軍士揮一揮手:“放開他們。”
胡葵看著女兒,試探喊道:“霜兒!”
胡霜點點頭:“我很好,不必掛心。”
胡葵不動。
胡霜突然哭了:“再不走大家都走不了了。”
胡葵這才閉了閉眼,抱著懷中人向地下河那邊走去。胡霜真切地看到,母親的眼睛似乎顫動了一下。
胡霜一直目送著父母的背影,雲齊將她摟在懷裏:“別看了,你以後還有我呢。”胡霜沒做聲,隱約感覺雲齊的手在動作,隻覺得琵琶骨一陣劇痛,痛得她直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