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深秋冷得十分肅殺,公主府中諸般花草都謝了,就剩下**還開著,鄺菁菁還穿著一身孝中衣服,頭發梳著發髻,插著一柄銀梳,手裏籠著個銀質暖手爐斜倚在雞翅木羅漢榻上生氣。
“宮裏年節的份額哪一年不都是定下的,你也是府裏的老人了,連這種錯誤也能犯……”
“孝服還沒脫呢,你就犯糊塗,喪期出行多少車多少馬還要本公主去一項項查實了同你講嗎?”
“你是有多少個腦袋,什麽人都敢往府裏放,什麽東西都敢往府裏收,你說不知道那丫頭從前是戲子,你就不怕別人收到風聲參上一本,說駙馬爺守孝時期犯忌諱?”
下麵跪滿了公主府的侍從仆婦,一個個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鄺菁菁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這麽多火氣,一上午了,還沒發完。這火氣並不是今天才來,自父皇去世,她心裏就憋著一股子邪火,這種局勢下,也不能明著發出來,以至於自己憋得幾乎要口舌生瘡 。
這次的事情怎麽都透著蹊蹺,她幾日前才去過岐陽宮,父皇還是好好的;那崔歆不是謠傳都瘋了大半年嗎?怎麽突然就精神抖擻地出來了……
以至於連她都懷疑,先前發生的許多事情,是不是雲齊設的局。畢竟,這件事情並非沒有先例。
還有單明庭在這件事裏介入得究竟有多深,她也很擔心,可是他什麽都不同她說。正值多事之秋,京城裏各種傳聞都有,有的說過了此番,單明庭必然前途無量,亦有人說,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說不清,以雲齊的狠辣,不會留單明庭很久,明裏暗裏許多人勸她同這位駙馬利益切割,這其中包括她早已不來往的前夫言奉先。
但這些,她都沒有聽進去。說實話,此時她倒不是那麽關心她自己,她有些擔心的,是單明庭。
自那一夜後,公開場合裏,雲齊說什麽,他都稱是,下了朝回來,卻整日在家爛醉如泥,喝了就睡,原本豁達圓融的好性情變得古怪敏感,對她也不聞不問,當初這一場婚姻,其實本就是父皇指派,她突然在想,自己身份原是尷尬,又比他年紀大不少,雖從前貌似和睦,那也是父皇還在,也許此時,真正想要利益切割的反而是他。
這幾個月來,她又傷心又惶恐,如驚弓之鳥一般,但依著她素來的性格,麵上自然也是不會顯露,不論如何,要撐著這個家,直到幾日前,單明庭突然同她說,朝中局勢定了,要讓他出使南詔,問她願不願意跟去。他看上去漫不經心,言語中卻透露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被拒絕,她心裏雖亦覺得前途未卜,潛意識裏卻鬆了口氣。
“公主,駙馬爺讓給您送過來的,說屋子裏沒有一點生機,您得不高興了。”正胡思亂想,一個丫鬟捧來一瓶蓊蓊鬱鬱的嫩綠。
恍惚間鄺菁菁以為看到了碧香雪,仔細看才知道是園子裏的綠**。她揮一揮手:“都下去吧。”眾人如蒙大赦作鳥獸散。
待人走後,單明庭打了簾子進來,他已經脫了孝服,身體比先前還要瘦許多,穿著夾棉的袍子,看上去和夏日裏身形差不多,坐到鄺菁菁對麵,夾起桌麵上的糕餅吃起來,手指微微發顫:“稟公主,過三日為夫便去任上了,先前同公主商量的事情如何了?”
鄺菁菁沉默片刻:“駙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單明庭不想再拐彎抹角:“那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鄺菁菁搖頭。
單明庭笑得苦澀,側目去看那一盆綠**:“公主還是瞧不起為夫,畢竟去了那荒蠻地帶,豈能和京城做比。”
鄺菁菁望著他:“我跟你走了,我母妃怎麽辦?”
“有人不放人嗎?”皇宮裏的太妃若是有兒女在外開牙建府,是可以請來恩典去和兒女團聚。
鄺菁菁搖頭。
單明庭哼笑一聲,道:“三日後,公主想清楚。”
“你!”鄺菁菁瞪大了眼睛終是怒了。
單明庭一甩袖子自走了。
崔寧比雲齊晚了半個月回京,京城已經天翻地覆。
皇帝死了,秋水宮發了火災,白後被燒死了,哥哥居然從來沒有瘋過,雲齊成了皇帝,父親和哥哥都重被重用,而他,卻還是從前那個一無是處的崔二。但這又怎樣呢?能夠過回無事一身輕的生活,原是他想要的,回家後,他有了大把時間練功閑逛,他卻過得失魂落魄,像丟了心一樣。
他總希望,街上的某個角落突然出現一個小個子女孩,有一雙絢麗的大眼睛,看著他笑著說:“崔公子!”
他記得她做出的飯是什麽滋味,記得她揶揄人的樣子,但這一切仿佛都過去了,好像做夢一樣。
回京後,他還見過薑名煬一麵,戴著枷鎖鐐銬遊街的罪犯,聽說他如願能在牢裏伺候他的主子嶽貴妃,也算是求仁得仁。
皇帝的死,秋水宮的火災和胡霜有沒有關係呢?肯定有,可是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每次見到單駙馬,他都是爛醉如泥,什麽都問不出來。他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和先前大不相同。
胡霜尋母的願望實現了嗎?
崔寧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趟神算街,到了那裏才發現,已經被夷為平地了。
這一日他回到崔府時,哥哥還在兵暑沒有回來,父親和幾個同僚在書房裏議事,今日裏父親接到任狀,出任吏部尚書兼內閣首輔。因為剛出喪期,不能大肆慶祝,此事便處理得十分低調,卻還是能聽見父親書房裏傳來的陣陣歡笑聲。
崔九看到崔寧坐在房裏發呆,對他道:“二爺,你成日裏沒精打采的,如今咱府裏接連著有大喜事,你還是這副樣子,仔細老爺看了你又想罵人。”
崔寧望著他:“那你說我該如何?”
“現在趕緊換身衣服去書房裏向老爺祝賀,順勢和他的那幫同僚攀攀關係,為你以後升遷做事鋪個路不是?”
崔寧見他說得眉飛色舞,便道:“可惜你不是我爹的兒子。”
“嗨,二少爺,怎麽你也學會酸人了,真是的,奴才哪有這投胎的好本事不是?”
二人正說著,外間一個丫鬟探頭探腦: “二爺,夫人讓你過去。”
崔寧見到母親時,她屋子裏香風繚繞,站了許多女子,母親穿一身藕荷色常服配藍色出風毛的比夾,頭上梳著牡丹高髻,整個人透著一股神采奕奕,看上去比一年前足足要年輕十歲,對著崔寧招手:“寧兒,過來。”
崔寧目不斜視地過去。
崔夫人將那些姑娘一一為他介紹了:“這是你舅舅的堂弟家的三姑娘,這是你遠方姨母家的表妹,這是……”
崔寧隻是眼觀鼻鼻觀心。
崔夫人笑道:“我們家這位二少爺啊,是個極其老實的,你們不必介意。”
那些女孩也跟著笑得極為開心:“二少爺一表人才,世間少有。”
崔夫人便讓崔寧跟這些女孩說話,崔寧隻當自己是一截榆木疙瘩,到後麵崔夫人也覺得無趣,便將女孩們屏退了,對崔寧道:“你今兒個怎麽回事?這也是快到年節了,家裏麵才能聚到這麽多姐妹,好幾個還是小時候同你一處玩耍的,你怎麽這麽沒有禮貌?”
崔寧無語:“娘,我對這些女子都沒興趣。”
“沒興趣?”崔夫人瞬間變臉:“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惦記那個姓肖的娼婦。”
“娘,別人現在同我們也無甚瓜葛,你何必這樣說別人?”
母親大哭起來:“你已經二十一歲了,你哥哥才比你大三歲,便有一個妻子一個妾室,馬上又要新娶兵部薑大人的小女兒做妾了,你卻還是個光棍。因為那個娼婦,耽誤了幾年光陰,為娘不過罵她幾句又有什麽不對?”
崔寧:“孩兒真沒有惦記她,過去都過去了。”他說的是真心話。
母親哭得更傷心了,他的兒子每日在大街上像丟了魂一樣閑逛,她還是知道的。
崔寧坐在一旁頗有幾分尷尬。
崔夫人哭了一陣,擦了擦眼淚,又喝了一口茶水,對著崔寧道:“這茶葉是太後新賜的,才得了一兩,我不愛這個味兒,派人送你屋去,你拿去喝。”雖然是正經八百的皇親國戚,崔夫人出身並不高明。
她放下茶盞,擦著眼淚道:“不過,惡人總有惡報,那姓肖的現在日子可是不好過了。”
崔寧道:“娘今日可是進了宮?”
“正是,太後找你娘過去聊聊家常,現如今,皇上也要娶親了,這事兒也麻煩。說起來,先前有那個姓肖的,現在還有趙晚晴和那個封尚書家的千金,都要一氣兒進宮呢。太後找我去,也是問問崔氏家族和我們娘家有沒有條件不錯的姑娘可以送入宮中,嗨,皇家就是皇家,氣派不一樣。”
崔寧想著,這絕不是一兩日就能聊出來的家常,母親和太後估計已經準備了好一陣時日了,敢情自己還有這樣的好運,母親居然把要送進宮的女孩兒先給自己過目,要是父親知道了,還不得把母親一頓好罵。
崔寧道:“娘,皇宮裏規矩多得很,太後那裏你也幫不上什麽忙,沒事就在家裏看看戲,和別人打打馬吊,別老往宮裏湊,那不是好玩的。”
崔夫人哼一聲:“你怎麽和你哥說一樣的話?今時可不同往日,我們家可是為了他們的江山出生入死,太後心裏也是明白的。現如今你爹入了閣,你哥哥又要統領兵部,哼,誰敢說你娘我的不是?”
崔寧:“娘,你這麽想就太危險了。”
崔夫人不耐煩聽兒子說這些,突然道:“你竟然也教訓起為娘來了,也不想想你自己,幹啥啥不成,喊你跟著皇上去西南曆練,你倒好,人都丟了,皇上回來半個月你才回來,回來後皇上也沒說關心關心你怎麽樣了,為娘我從這點就能看出來你這差事定是辦得不如皇上意了。要不是有你爹娘和哥哥,你說你能做成什麽?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窩囊廢呢?”
崔寧決定沉默。
崔夫人見兒子徹底老實了,便繼續道:“告訴你,為娘聽說那姓肖的很不得皇上喜歡,搭理都不帶搭理的,主要是她那個伯父,也不知所蹤了。”
“肖先生不見了?”
“是啊,那肖家莊已經人去樓空了。”
“不過,為娘還聽說了一件怪事!”
“什麽?”
“說是皇上這回直接帶了個女人回宮,藏得還很深,尋常都不讓見人,好像是受了什麽傷吧,床都下不了。”
崔寧的手將袍擺緊緊捉住:“是嗎?”
“你先前也去過西南,可知道這女人來曆?說是又瘦又小,怪醜的。聽說那邊許多女人會巫術,該不會也是……”
崔寧突然道:“母親,你從宮裏回來,又操辦姐妹們的事情,當是累了,早些歇著吧!”言畢就站起身來往外走。
崔夫人不住地喊:“回來,回來!唉,這孩子,你爹待會還要見你呢,我正要囑咐你幾句……喂……”
崔寧撩開簾子往外走,冷風呼呼刮在臉上,是她,一定是她,她在宮裏。一個人在府裏漫無目的地胡走,沒一會兒就走到了水畔,卻聽到崔九在身後喊他:“二少爺,二少爺,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可是找到你了,老爺有請。”
崔寧進到書齋,隱隱能聞到酒味,長桌上攤著幾幅畫。
聽說當今皇上和太後都是喜歡畫畫之人,連帶著畫院也成了好差事,許多成名畫家想在皇上太後麵前露臉,便向朝中說得上話的高官送自己的畫作,渴望能夠得到抬舉。若是得到賞識,每月能得到很豐厚的潤筆,也是美差。今番畫院的掌事劉大人便是帶著這些畫來的。其實這劉大人沒什麽實權,但是為人伶俐會說話,很得父親的喜歡,所以也不時能列席他家書齋。
崔寧先是向父親請安,又是向房中諸人請了安。
崔老爺心情不錯,看到他卻拉下了臉:“怎麽這麽久才過來?二十多歲的人了,不知道出去建功立業,就知道在家裏胡逛。”
崔寧不語。
崔老爺道:“在座都是你的長輩和兄長,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大家,難道沒有點自慚形穢的意思?”崔寧覺得,父親現如今說話越來越能拿腔拿調了。
書齋裏那些人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崔大人客氣。”
崔老爺揮揮手道:“今日找你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喜訊,你年紀不小了,也該謀個差事了。你哥哥一直把你的事情掛在心上,就這個事情請示了皇上,皇上今日見你父親我的時候,略略說了這個事,你還年輕,具體在哪方麵有長材也不明顯,幹脆呢,你想進哪個衙門,便進,後麵再看你的造化,太後也是這麽個意思。這裏都不是外人,也是朝中的精英,你也是認識的,你且看看,自己有什麽想法,便在這裏說一說。”
崔寧望了眾人一眼,低下了頭:“回稟父親,孩兒已經想好了。”
“你且說來。”
“孩兒想進畫院。”
“什麽?”
因為吃驚,崔老爺的表情絲毫未加以掩飾,大張著嘴巴,半天才道:“你說什麽?你又不是沒有出身,進哪門子畫院?你缺那點奉銀嗎?再說了,你會畫畫嗎?”
“孩兒就是要進畫院,不會畫畫可以當個知事,做點統籌之類的事情也挺好。”
“哎呀,崔兄啊,這畫院知事除了輕鬆和進宮的機會略多一點,確實是沒什麽前途啊。”
“崔兄的選擇也有道理,畢竟畫院的工作也是藝術啊……”
“呀呀呀!崔大人,你這是做什麽?使不得使不得?”
書齋裏亂成一團,有人勸有人叫,一仰頭就見到他爹氣勢洶洶地過來,不顧兩隻手臂上吊著的拉架的諸人,將一柄白玉紙鎮狠狠砸在他頭上。
天氣一冷,天明得晚,不過昧旦,綺年殿的宮人便已經開始掃庭院。
綺年殿的庭院裏長著幾株快要百年的銀杏樹,這時節正是最美的時候。大風一吹,嘩嘩嘩地,銀杏葉子墜滿地。幾個穿著粉紅襖的小宮女埋頭掃著地上的葉子,便看到一雙鹿皮繡團花靴子又踩進了院子,抬頭一看,好個英俊高貴的男子,一身龍袍,卻正是皇帝本人。
幾個女孩忙背過身跪下,見到皇帝的貼身太監趙景鬆並不跟在後頭,有一兩個膽子大的忍不住偏過頭偷看,皇帝目不斜視地往裏走,穿過朱紅的廊道便是趙妃的寢居。
鬆花綠的簾子一動,一個裹著茜紫色披風的美人從寢居裏走了出來,頭發鬆鬆的,臉上透著慵懶的胭脂色,趙晚晴手中擎著一串朝珠,對著皇帝道:“臣妾就知道皇上還會回來的。”她的聲音非常好聽,溫柔中透著俏皮,一雙美目亮晶晶地斜睨著鄺雲齊,同平時端莊的模樣大不相同。她一邊這麽說著,一邊兩隻手拉開朝珠舉了起來。
皇帝一勾脖子,朝珠掛上了那寬闊的胸膛,他輕拍趙晚晴的手:“何必自己親自送出來,外間如此冷,病了可就不值當了。”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激得偷聽的小宮女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趙晚晴輕輕一笑,挑起簾子進屋了。皇帝複又轉身,從庭院中走過,在院門口一閃便不見了。
掃地的小宮女們站起來,其中一個年紀小的,臉上被北風吹得紅紅的:“皇上可真好看啊!咱們主子娘娘真是有福氣。”
另一個年紀稍大些的一邊用大掃帚劃拉著地上的落葉,一邊冷笑不說話。
“咦,你這是什麽意思?”
“笑你不懂唄!”
“我怎麽就不懂了!”
“幸福?我們主子娘娘要是真幸福也就不會被派到這綺年殿住了,你看這幾株大黃樹,真是難掃,跟個茅廁被炸開了一樣,哪哪都黃。”
“你這話說得,這綺年殿不好嗎?現在沒有立後,咱們主子娘娘同封妃娘娘不是平起平坐嗎?封妃娘娘在皇上落難的時候得罪過皇上,皇上現在明麵上不說,心裏麵肯定是記得的。再說了,那青峨宮裏麵全是大石頭,哪裏比這綺年殿強了?依我看哪,那封妃性情啊模樣啊都不如我們娘娘,我們娘娘又如此受寵愛,皇後的位置準保是她的。”
“誰知道呢,咱們主子娘娘再好也抵不過封妃娘娘家世好,皇上指望著封家的地方多著呢,再說了,這也不是隻有綺年殿和青峨宮,不是還有雲心殿嗎?”
“雲心殿!”小姑娘一下子記起了這個平時不大出現的殿名。自皇帝登基以後,別人便不能用這個雲字了,這可是犯忌諱的事情,可是這個雲心殿就大大方方地用了,這名字還是皇上親自取的,這地方原先是廢後的養女灼灼郡主的居室,後來遭了血光之災被封了,現如今裝飾一新拿給這位神秘的胡妃住。
皇帝自登基以後,沒有住在養心殿裏,而是住在自己小時候的進賢宮,那裏原來歸椒房殿,和雲心殿離得極其近。聽說皇帝基本上每天的上半夜都會待在那兒,非要等到那位主子娘娘睡著他才會離開,剩下的才是各宮妃嬪的時間。
“你見過那位胡妃娘娘嗎?”
“哪能見到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雲心殿裏當值的是杳無影杳嬤嬤,有她在,連隻鳥都飛不進去。那胡妃娘娘又從來不出門,誰能知道她什麽模樣啊?”
“不過我聽說,她有病。”
“什麽病?”
“傷病,下不來床,所以太後都沒見到過她。也不知道是怎樣的美人,能得到皇上這樣的癡心。”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
旁邊的那個突然笑起來。
“你又笑什麽?”
“我笑你這模樣好像纖雪閣那一位,聽說她看著皇上的樣子就是這樣花癡,可惜皇上根本不惜得理睬她,唉,也是可憐。”
“怎麽個可憐了?我原是見過她幾麵的,好漂亮啊,隻是沒有我們小主有氣質。”
“沒出身哪裏來的氣質,聽說她是個孤女,本有個伯父,現在沒有靠山,皇上根本不惜得理她的,自己又不安分,喜歡在宮裏亂轉,又不會說話,沒人搭理她,成日裏往永寧宮那邊走。”
“怪道連名分都沒有。對了,永寧宮是住的哪一位主子?”
“哎呀!”突然腳被踩了一下,女孩趕忙不說話了。
廊道裏走過來一個三十餘歲的胖女人,嬤嬤打扮:“讓你們做事,卻隻知道嚼舌根,以為主子娘娘性格好,縱得你們反了天了。你們看看,這葉子積了多少了?”
那個大點的忙拿簸箕鏟了葉子往門外走,卻被門口站著的兩個女子驚訝到了,大驚失色之後,便硬著頭皮將銀杏葉倒在路邊轉身進去了。
門外兩個女子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一個生得明豔動人,一身黃色披風,一頭豐茂好頭發挽著發髻,頭上插著幾點金釵。另一個侍女裝扮,窘迫地注視著她。
黃衣女子臉上泛著苦笑:“鵲兒,你聽見了他們說的嗎,連掃地的都笑話我。”她知道他這兩日都歇在綺年殿,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大早假裝來看銀杏葉,結果人沒偶遇上,卻聽到這麽番半截子話。
鵲兒咬了咬嘴唇:“這綺年殿的怎麽這樣不懂得管束下人,由著他們胡說,而且,還不關門!哼!”
肖明琇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們說的都對,我就是個可憐蟲。”
“小姐!”
“伯父也不知道去哪裏了,我先前把他氣得那樣,是我自己自作孽,連退路都沒有。”
鵲兒想了想道:“小姐,其實奴婢早就想說了,如果宮裏待得不開心,咱們不如離開這裏吧!反正你還沒有封號,又是完璧之身,小姐又漂亮又有本事,出去難道還沒路走了嗎?我前幾天還聽到宮裏有人說崔二爺如今家裏發達了,卻沒有想著給自己某個好差事,反而想著要進畫院。畫院是什麽地方?除了方便進宮,還有什麽好處?鵲兒估摸著,二爺還在惦記小姐呢!依奴婢看,小姐在宮裏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向皇上請個恩典,出宮去算了,回去跟二爺說幾句軟話,你們定能夠和好如初。”
鵲兒覺得自己說的一字字一句句都掏著心窩子,肖明琇的表情卻不對了,柳眉倒豎:“你怎麽這麽傻?今時不同往日,哪裏還有回頭一說?再說了,他這個窩囊廢,又豈能配得上我?你回纖雪閣吧!我想自己走走!”
“小姐,你又要去見那個瘋……”
“放肆,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是!”鵲兒不情不願地閉嘴,退下。
走過翠微宮,聽見喧騰的人聲,明琇下意識地躲在樹後,便看到翠微宮門口正擁簇著好些人,一個美貌中年婦人將一個略有些胖的青年女子送出來,二人十分親熱,旁邊圍著一圈宮婢太監。
那婦人正是當今太後,而那青年女子便是封儷人,太後對封儷人十分熱情,若不是熟悉內情,明琇幾乎要將他們錯認為母女。她記得自己剛入宮的時候,太後待自己也很親切,雖然現在也不算差,但從來沒有過這麽好,她有些羨慕地看著他們。
封儷人家裏世代簪纓,母家又是江南巨富,在大昱極有影響力,而且她不光有勢,還有錢,明琇打量著封儷人身上的首飾衣裙,她穿著一件洋紅緙絲袍子,下麵的裙子不知是什麽工藝,上麵的刺繡栩栩如生。新皇十分節儉,要求宮中妃嬪也如此,封儷人身上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並非宮中配備,而是她的私物。
明琇不由想到,自己不認得雲齊之前,在肖家莊也是呼風喚雨的,伯父在這些上麵從來不曾虧欠過自己,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如果一開始便不認得雲齊該有多好。
如今伯父不知所蹤,自己在宮裏亦沒有靠山,她想見雲齊,中間關隘重重,連疏通的錢都要沒了,她從前想著進了宮便可以過金碧輝煌的日子了,現如今看來,自己卻落魄得仿若一個乞丐。
她躲在樹後,直到封儷人被人前呼後擁地離去,太後也被人攙扶著回去這才走了出來。
穿過翠微宮就是永寧宮了。她從中間的巷道進去,便看到了熟悉的花圃,裏麵種著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淩冽的北風裏送著芬芳。今日裏似有不同,花圃邊上停著一乘小轎,站著幾個侍女太監,看服色,並不是宮裏人。
“你什麽時候能聽女兒一回呢?”
屋子裏傳來說話聲。
“本宮在這裏過得很好,你要跟著你那個雜種去南詔,你自己去!”是玉太妃的聲音。
一個美人從裏麵走了出來,明明是生著氣的,臉上卻並不明顯,隻有那微微起伏的鼻翼泄露了她的情緒。她急匆匆走到門口,見到明琇一愣。明琇打量她麵容,溫婉嬌憨中透著一點精明,和玉太妃有些相像,想來就是長公主鄺菁菁了。
鄺菁菁看了她兩眼,轉身上了轎子。
明琇正要轉身,身後傳來聲音:“本宮估摸著你要來了,果不其然。”
明琇走了過去:“明琇拜見太妃。”
玉太妃一笑,她頭發花白,臉上皮膚卻十分細膩,繪著嚴妝,穿著也不合年紀的鮮豔奪目,身形矯健,腰上別著一把精巧的匕首:“我們倆就不用拘泥這些虛禮了,剛剛讓你笑話了,唉,我和我女兒總是說不了三句話就吵架,還不如你合本宮心意呢。”明琇之前居住在翠微宮,不喜歡每日裏無所事事,便在宮苑旁邊走動,卻碰到了正在晨練的玉太妃,才知道這深宮裏居然還有會武藝的嬪妃娘娘,兩個人一見如故。
永寧宮也有奴仆,但玉太妃嫌棄他們礙眼,都被趕到離得有些遠的地方去住了,隻是會在固定的時辰前來做些收拾灑掃補給的活兒。
“為了什麽吵架呢?”明琇一邊問一邊被玉太妃牽引至屋中,這屋子裏分門別類放著各式草藥,牆上裱著兩張畫,一張是一身鎧甲打扮的玉太妃,她腰別長刀,模樣俊俏,英姿颯爽,另一張畫上的人很像雲齊,但是更陰柔秀美一些,也穿著一身鎧甲,明琇知道這是先帝年輕時的樣貌。
“唉,她的那個蕃子小狼狗估計是嗅到了危險了,想帶她走,她非要拖著本宮一起,本宮才不去呢,我舍不得我的花草我的屋子,跟她住在一起還不得天天吵架。本宮早年間算過命的,唉,母不親女不愛,注定是要孤獨一輩子的。”
“太妃也沒有母親?”明琇自小無父無母,隻有伯父。
“嗯,本宮的母親是個非常厲害的人呢,可惜在我十歲的時候離開了,不過本宮還有父親,當年本宮的父親可是富可敵國,先皇都要看他的臉色吃飯。”
“所以,先皇是為了錢財而和太妃在一起?”
明琇說話不好聽,玉太妃卻一點也不介意,回答道:“我就是喜歡說話這樣直接的人,這一點你像我。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兒。算是吧,當年雖然我很美,先皇對我卻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他要我父親的錢招兵買馬,我們也就一直做著假夫妻。”
明琇聽到這裏有些激動,這和自己的情況分明有些相似:“太妃這麽美還對他這麽有用,先皇為什麽還是不愛你呢?”
“人跟人也要講緣分的,緣分也有個先來後到,他當時好像剛死了妻子,一直沒緩過勁來,隻是利用本宮罷了。”
“剛死了妻子?”
“是的,他先前在西南老家有妻子的,結果失足落水死掉了。”
“那太妃就這樣任由先皇利用嗎?”
玉太妃一笑:“自然不會。”她小聲道:“所以我背叛他了,弄出了一個孩子。”
“什麽?”明琇驚呆了。
“就是我女兒,是在軍營裏弄出來的,他知道,他把那男人殺了,卻不敢把我怎麽樣。離奇的是,他同我沒緣分,同這個孩子卻很有緣分。當時還在打仗,菁菁才兩個月大,我們麵臨著打仗以來最困難的情況,他,或者說是所有人,都覺得我們差不多要輸了,輸了我們就全完了,我父親給他弄的那些軍隊,大冬天的僅剩的一點糧草,全完了。當時我們在軍營裏一籌莫展,絞盡腦汁和幕僚想出了兩個作戰計劃,他選了一個,卻不是很有把握,結果我女兒就在那個時候哭了,他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於是選了另一個,我女兒便笑了。他就賭了一把,選了第二個,結果那場仗他大勝,那也是他人生徹底的轉折點呢。”
“原來當年先皇和長公主之間竟然還有這些曲折,難怪他這般寵愛長公主。”隻是,玉太妃這麽堂而皇之說自己女兒是野種,真的好嗎?
玉太妃望著明琇道:“所以我說,人同人是講緣分的,對了,我看你這回比先前看起來似乎還要心事重重,怎麽了?”
明琇聽到太妃這樣問,忍不住眼淚就要流出來:“太妃,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覺得自己和宮裏這些妃子不一樣,他們很奇怪,要什麽都不明說,我不是要錢也不是要地位,我就是喜歡皇上這個人才來宮裏的,可是,從前他沒當皇上的時候,對我和顏悅色的,現在卻根本不搭理我,我為了他什麽都沒有了,可是他……”
玉太妃望著她:“我們這些武林中人在裝腔作勢這方麵自然是不如那些閨秀的,所以,你希望他怎麽樣呢?”
“我希望……希望他喜歡我。”
“這可就難了。”
“沒有辦法了嗎?”
“倒是有啊,本宮也可以幫到你,就是,你先找到他喜歡誰。”
“喜歡誰?”明琇腦子裏浮現出趙晚晴和封儷人,還有住在雲心殿的胡妃,她隱隱約約猜到那個人可能是胡霜,但是這三個女人在她腦子過了一遍,心裏卻隻剩下封儷人,她那春風得意的樣子,那一身精致無匹的衣飾,都是自己想要的羨慕的。這個女人甚至曾經背叛過雲齊,都被原諒了。
“找到了他喜歡的人,又能怎麽樣呢?”
“你要收集她身上的氣味,然後交給我,我再幫你配置出一樣的。人和人其實一開始並不是看樣貌、而是聞氣味的,他喜歡那個人,也肯定是喜歡她的氣味。你身上的味道如果能跟她一樣,便可以起到迷惑他的作用了。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一個人易容易得再像,如果氣味不對也是沒用的。其實改變容貌並沒有那麽難,真正難的是模仿氣味,你知道嗎?”肖明琇聽得一愣一愣的。
崔寧第一日入畫院當差,京城便下初雪了。
他走到窗邊,撐起窗戶往外瞧,細雪夾著冷風打在臉上,他眯了眯眼。
隔著眼前的不遠的灰色院落,便是宮內了,薄薄的一層銀色細粉覆蓋著靛藍的琉璃瓦,隱隱約約露出的朱紅的牆壁,空中那些細碎的冰涼一點點下著,為這富貴榮華的所在添了幾分肅穆和寂寥。
畫院幾個小畫工趴著門框往崔寧屋裏看,就看到一個個子挺高肩膀挺寬的青年男子,細腰上係著玉帶,把一件從六品的湛藍色官服穿得十分好看,卻隻是臨窗站著,看著外麵,靜靜的。
畫院在皇宮前庭背麵的一排琉璃瓦灰牆麵的房子中,緊挨著放書畫檔案的昭明院和造首飾造像的金工局。因為還有半月便是宮裏太皇太後的生辰,除了昭明院,畫院和金工局這幾日都忙碌異常,太皇太後素來篤信佛教,畫院按照太後的要求,送一副七寶千手觀音,並由太皇太後最喜愛的畫師山子達作畫,金工局再按繪像造成佛像,這觀音像也極有講究,觀音麵孔需按照太皇太後的尊容來畫,如何做到又像又合太皇太後的心意,說起來並不是容易的差事。
但是再忙也忙不著崔寧,因著他今日來點卯,前兩日便給他新辟了一間屋子,裏麵假模假式地擺了些需要做的工作,還專門派了個小跟班專門給他煮茶跑腿。
劉掌事清早來,什麽都不幹,先來把這位爺安置好再去隔壁開工。
突然聽見擊缶的聲音。
聲音很大,把崔寧神遊的思緒也拉了回來,一旁煮茶的小廝元寶道:“崔大人不必大驚小怪,這是提醒下朝了。”
崔寧哦了一聲。
元寶仗著畫院和宮裏挨得近,自己知道許多崔寧不知道的掌故,老氣橫秋地道:“今日下朝又晚了,皇上又收拾那幫大人呢!”
“收拾?”
“嗯,收拾!這位新皇上可不是一般人,前幾日那個有名的言官王大人說話得罪了皇上,皇上命人脫了他褲子就在冷風裏打板子,打人的地方,就在這院子前頭不遠的地方,嗷嗷叫的這邊都能聽見,也是活該。平日裏作威作福,滿腹盜娼,到了皇上麵前又裝聖賢拿著範兒,還讀書人呢,真不要臉。”
崔寧:……
下了朝,許是因為下了雪,雲齊興致挺高,轎子抬到後庭,便下了轎子屏退了一幹宮人,隻帶著趙景鬆慢慢往前走。眼看就要到雲心殿了,明顯有些開心,雙臂張開,似在感受雪花,又似在擁抱什麽,高大的身材在精美合身的龍袍和明亮的笑容映襯下,英俊得猶如天人。
趙景鬆舉著傘弓著身子站在一側,他哪怕不抬眼看也能大致猜出雲齊臉上的模樣,不由得感歎,這位年輕的皇上此時看上去同京城裏縱馬歡歌的貴族少年並無二致,殊不知在朝堂上卻是個實打實的狠角色。
按理說他才二十餘歲,從前雖在朝中擔著職位,不言不語,悶著聲做事,朝中這些老家夥都鬥了多少年了,起初也沒有太把他當回事,畢竟先帝爺可是傳說中天賦異稟之人,結果沒有想到,這位爺雖然年輕,比起他老子簡直有過之無不及,眼睛更亮下手更狠。看上去危機四伏的場麵,他幾句話就拎得清清楚楚,處事仿佛沒有感情一樣的不偏不倚,如今的兵權都在趙家封家手中,先帝才死了多久?八王爺就莫名其妙地病死了,誰又敢說個不對呢?
“你看!”雲齊有些激動地對趙景鬆道。
趙景鬆抬眼一看,雲心殿那落著雪花的園子裏,大紅的寶石茶花,黃色的臘梅花,白色的珍珠梅竟然一夜之間都開了。
趙景鬆連忙道:“恭喜皇上,這是祥瑞啊,今年……”他原本想說些國泰民安、海晏河清之類的話,討雲齊開心,雖然這位皇上極其務實,但是畢竟這樣的話恐怕沒有誰會不愛聽。
誰知道皇帝卻道:“對,這是祥瑞,她一定會好的!”言畢就穿過園子,直接進屋去了。趙景鬆心裏想,敢情屋子裏這位的病情在皇上心中竟如此重要。
園子裏花團錦簇,屋裏卻雪洞一樣,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是一張碩大的螺鈿床,連鏡子都沒有,一身白衣的胡妃斜靠在**閉目養神。那個大高個子中年婦人杳嬤嬤就像隻長脖子禿鷹一般坐在床對麵,腿間放著一個籮筐,手中裝模作樣地做著女紅,一雙精明的眼睛卻放在**的人身上,她此時起身給雲齊行禮:“皇上。”
她不像宮裏人,見到主子一般臉上都麵無表情,隻是跪著,除非主子問話,才會帶著相應的表情,她臉上帶著一種諂媚的微笑,配上她那張醜臉,看上去頗為驚悚。
胡妃在**坐得穩如泰山,白衣領口有點大,露出裏麵纏得密密的繃帶。
屋子裏生著地龍火,暖和異常,小宮女上前為皇帝脫了外袍和靴子,披上了一層白色暗紋袍子。
皇帝吩咐杳嬤嬤去給自己倒茶,順勢就坐在床沿上,用手去摟著胡妃細弱的腰肢,低聲在她耳邊道:“怎麽了?外頭下雪了呢!還不舒服嗎?”他雖是皇帝,但是對女人十分有耐心,長得又英俊,低聲細語的任誰聽了都臉紅心跳。
胡妃輕哼一聲,睜開眼睛:“成天一個大活人杵在麵前,時時刻刻盯著,我索性閉上眼得了。”
皇帝一笑:“也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胡霜望著他道:“安危?皇上是怕我從**翻下來摔死嗎?”
皇帝失笑:“那你想如何?”
胡霜將本來擰著的麵孔轉過來,幾乎就在雲齊的懷裏了,她並沒有羞澀閃躲的意思,仰著臉看著雲齊:“你把她給我弄走!”
“杳嬤嬤功力高強,她走了誰來保護你呢?”
“皇上呀!皇上的功力不是更高強,皇上就在這裏陪著臣妾,不好嗎?”
趙景鬆親眼見到皇帝臉紅了:“是嗎?可是朕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哪裏能時時刻刻陪著你?交給她朕才放心。”
胡霜甩了甩皇帝的胳膊:“皇上自然是忙啦,不是在這個妃子這裏過夜,就是在那個貴人那裏過夜,忙得很呢。”
皇帝看到她嗔怪的樣子,眨了眨眼睛,仿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臉上帶著恍惚的笑容,輕聲道:“你在生氣?你在吃醋?”
胡霜看著他不說話。
皇帝笑起來:“你原諒朕了?”
他分明有些意亂情迷,漸漸把臉湊向胡霜,胡霜卻“呀……”地哀號了一聲。
皇帝發慌:“把你弄疼了?朕看看你傷勢怎麽樣了。”
言畢,動動她的手臂,皇帝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太醫院今天來給你換藥了嗎?這藥味兒不對。”
胡霜沒做聲。
杳嬤嬤進來道:“來換過了,結果小主說藥不對,要換兩味,不然還得腫著。太醫院那位劉大人,說是聽都沒聽過這樣的方子,不過當場仔細看了一遍,臉就臊得通紅,自己也承認,小主說得對。就是小主找的藥有些偏門,用起來有些凶險。”
整個空氣中突然彌漫出奇怪的尷尬。
皇帝本來的柔情蜜意一下子變得生硬:“換的什麽藥?”
“好像是紅粉和芫花。”
皇帝一笑:“又是毒藥,朕忘了,誰能比愛妃製毒弄藥的手段高明,你積了這些毒藥拿來作甚?”
胡霜輕哼一聲:“皇上既然這般不信任我,索性把我的手也剁了吧,再把我的眼睛也戳瞎,皇上便徹底放心了不是嗎?”再也沒有先前的鮮妍婉轉,轉身要躺下去。
皇帝抱著她:“你別生氣,今晚朕哪裏也不去,就在你這兒歇下還不好嗎?以後這些毒藥什麽的你再別碰了,這裏是宮裏,你知道的,不比外頭,你有這些本事,讓人捏著了把柄,會害你的,到時候朕也未必護得了你!”他抱著胡霜的背,嗅著她身上的藥草味道,輕聲道:“你置氣做什麽,畢竟以後日子還長得很呢!”
胡霜卻不說話。
趙景鬆見兩人一齊坐在**了,連忙對杳嬤嬤比了比手勢,兩個人和外間的宮婢太監急急出去了。
雲齊道:“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
胡霜不做聲。
“那時候母後一點寵都沒有,朕連父皇的麵都沒見過,吃穿都差。朕七歲才頭一回上上書房,字都不識,長得又瘦又小,別人欺負朕,你看不慣站出來保護朕,你記得嗎?”
提到崔太後,她就咬緊了牙。
胡霜轉臉望著他:“所以那個娃娃是你母後偷走的?”
皇帝捧著她的臉道:“你殺了父皇朕都不聞不問,你還要怎麽樣?我母後也是不得已。不說這些了,朕原是有話對你說。母後一直想見見你,你的傷也快要好了,再過十日便是初一,大家都要去母後那裏請安,你也一同去如何?”
胡霜沉吟片刻。
雲齊道:“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怕被你母後認出來。”
“認不出來的,我母後心地仁善,隻要朕喜歡,她也一定會喜歡的。”
胡霜不語,卻覺得脖子上發癢,竟是皇帝埋頭於此。他分明有些情動,將胡霜托舉了起來。
“臣妾骨頭還沒長好,皇上就不怕把臣妾弄殘廢了?”胡霜冷冷道。
皇帝隻是親她,將她向帳角逼:“就親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朕會小心的。”言畢抱起胡霜,胡霜隻覺得一股刺骨的惡心,哇地吐了出來。
一時間,皇帝所有的興致都沒有了,站起了身子,眼睛裏冰涼涼的:“來人!”
杳嬤嬤連忙進來:“這是怎麽了?怎麽又吐了?真是要不得。”
皇帝一邊伸手擦拭自己身上的汙穢一邊道:“別埋怨你們主子,她身體不舒服,還不快讓人過來幫她收拾一下!”
眾人忙忙碌碌,趙景鬆道:“皇上,晚上還在這兒歇嗎?趙主子那邊派人傳了話過來,說是備了飯食在等候呢,聽說專門做了皇上愛吃的幾道菜。”
皇帝沒做聲,拿眼睛去看胡霜,卻看到胡霜正閉著眼睛發抖,他心中一陣窒痛和懊喪,終是點點頭:“行,擺駕綺年殿。”臨出門似想起什麽,對著杳嬤嬤道:“你以後不要老像根蠟燭一樣插在你們主子跟前,你就在外間,你們主子有什麽需要再過來,聽到了嗎?”
言畢,又看了一眼胡霜,這才走出去,屋簷外麵的雪越下越大,把這夜晚時分照得時分明亮。皇帝一邊等著來接自己的轎子一邊對趙景鬆道:“跟太醫院說,以後開藥隻管開,不管胡妃要換什麽藥都不要給他換,派兩個影衛在雲心殿守著,有任何問題速速報給朕。”
“是!”
待屋中人都走了,胡霜坐直了,看上去和一個沒有傷病的人並無多少區別,她的傷勢早已沒有大礙,那些腫痛流血都在自己的計算之中。
杳嬤嬤端著給胡霜準備的飯食走進來:“娘娘,該吃飯了!”語氣中卻有幾分勢利和嫌棄。
胡霜將那盛粥的玉碗端起來,做出要喝的樣子,抬頭一看,那杳嬤嬤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她一揚手,一整碗熱粥全潑在杳嬤嬤的臉上。
那杳嬤嬤沒想到她一個沒了功夫的病人手腳這樣快,一時躲避不及,燙得叫起來。
胡霜冷笑:“你算是什麽東西,在我麵前拿腔拿調?”
杳嬤嬤一邊擦著身上的粘滯,一邊道:“奴婢自然不算什麽東西,不過是皇上讓奴婢看好娘娘,奴婢自然是要謹遵皇命不是?”
胡霜冷笑:“好一張利嘴,你且把你的手伸出來看一看。”
杳嬤嬤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將手舉起來,卻發現自己右手整個發黑,一按還疼。
她終於慌了:“這是?”
“不好意思,杳嬤嬤,我給你下毒了,這毒是紅粉和芫花以及其他一些藥材製成的,雖麻煩卻也難不倒我。你別看現在不過是一隻手,但凡沒有解藥,三日內便是致命,你看著這太醫院的人在我這裏開了這麽多日子的藥了,想必心裏有數,這些人不懂解毒,在這裏,能有這解藥的,便隻有我一人。從今往後你若不聽我的話,我便不會把這解藥交出來,隻讓你死便是!”
“你!”杳嬤嬤冷笑:“奴婢去告訴皇上!”
“你去啊,你覺得他會向著你還是向著我,我就算現時把你弄死,他難道會讓我抵命?我記得你哥哥死了有幾個月了吧,他給皇家賣命,落得了什麽好了嗎?”
杳嬤嬤終於有些慌了。
胡霜道:“不如這樣,你今後幫著我辦些小事,我定期給你解藥,咱們相安無事怎麽樣?”
“你要我做什麽?”
胡霜:“你去給我弄個陶盆來,裏麵裝點土。”
“啊?”
杳嬤嬤訝異地看著胡霜從右手上褪下那個寶貝極了的草鐲子,小心翼翼地從裏麵摳出一顆黑色的種子。
胡霜將種子遞給杳嬤嬤:“把這個種上,每日澆水一次,三日後即可以抽芽,八日後的黎明時分它會開花,把花朵摘給我,若是這花種不活或是被發現,你就等著一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