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一大早,胡霜早早就被弄起來了,尚衣局頭天晚上就把衣服送來了,一套緋紅灑金麵子的白狐裘,裏麵是秋香色襖裙,配白底織金馬麵裙,都是按她身條做的,穿在身上熨帖又適合。

梳妝的嬤嬤好手藝,在胡霜頭發裏加了些假發片子墊成高髻,珍珠和黃金的簪子交錯著插幾隻,再扣上兩朵粉色山茶,臉上胡粉擦著,柳眉畫著,點上櫻桃口。

“哎呀,我們娘娘這麽一打扮,可不得了,跟畫上的人一般,皇上看見了準保高興。”一旁的侍女稱讚道,一邊伺候她穿鞋,這鞋子也是有門道的,胡霜腳小,鞋後跟插著半截木根,可以將胡霜身高墊高不少,走起路來也自有一番風流婉轉。

本半眠著的胡霜睜開眼,對著眼前的銅鏡啞然失笑,將腳縮了回來:“別給我穿這個。把我臉洗了,還有頭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摘了。”

“這……娘娘,這可是皇上專門吩咐的,今日您第一回在太後麵前亮相,可得依著規矩來。”那些侍女看她是個病人,並沒有把她太當回事,杳嬤嬤在旁邊隻是不吭氣,兩頭都不幫。

胡霜不再糾纏,隻說:“我不穿這個鞋。”

侍女這才依了她,換上了胡霜日常穿的繡鞋,趕忙地上了轎子。進了翠微宮,各宮嬪妃都已到了個七七八八。

敞廳裏十分暖和,崔太後看上去頂多三十來歲,梳著牡丹髻,發髻上簪著金鳳簪,穿著一身水綠袍子,手中握著暖爐,秀麗中透著溫柔親切,臉上眉眼竟能看出來和崔寧三分像來。

胡霜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十年前,此時隻覺恍如隔世,什麽都變了,這女人卻仿佛沒有一點變化。

太後左右手坐著封儷人和趙晚晴。二人俱梳著高髻,打扮上一個素淨一個濃麗,趙晚晴穿著一身淡紫色的緞袍,頭發上別著鳳簪和玉步搖,氣質依然過人,隻是不再似從前那般聖潔,有種世俗的嫵媚和溫暖出現在她的臉上。封儷人有些胖,但是濃眉大眼,一身衣服上的刺繡栩栩如生,頭上那隻鳳簪尤其出色,雖然不大,鳳眼似鑽似珠,仿佛有神,她懷中抱著一隻雪白的叭兒狗,盯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看著太後,憨態可掬。

趙晚晴原是認識她的,見到她並沒有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封儷人卻隻是乜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神色中全是瞧不起,繼續和太後說著什麽。

胡霜對著太後施禮:“胡霜給太後娘娘請安!”

太後仿佛才看到她,目光從封儷人身上轉過來,打量她道:“好個可憐見的孩子,這才多大?十四?有十五嗎?皇上這是幹什麽?聽說你身上還有傷,好些了嗎?大冬天的讓你過來,哀家真怕把你給折騰壞了,快過來,快過來,讓哀家瞧瞧,瞧這可憐模樣……”

胡霜走了過去,太後拉著她的手,對著趙晚晴道:“哀家怎麽看你們像是認識?”

趙晚晴沒說話,胡霜道:“確是認識的,之前在碧落觀見過。”

“這個丫頭出過家哀家是知道的,你怎的也在道觀裏頭?難道是父母想不開,也把你往那地方送?”

胡霜看著太後道:“稟太後,臣妾那時候在碧落觀裏做藥女。”

太後一臉狐疑:“藥女?這是什麽?”

“就是幫煉丹的道士采藥的民女。”

一時間,廳中諸位宮眷嘰嘰喳喳,這算是什麽出身?這也太……哪怕宮女都沒有這種來曆的。打量胡霜卻又覺得不像,她雖然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但整個人有種不動聲色的靜氣,這絕不是尋常山野女子身上能有的。

太後臉上沒有流露出半點不悅:“可憐孩子,家裏可還有人?”

“有爹有媽,卻不知在哪裏。”

“唉,可憐孩子命真苦,這豈不是讓我那不長進的兒子給撿回來的?可他卻不像是這樣的人,那你如何入的他的眼呢?”

胡霜:“太後恕罪,臣妾也不知道如何入的皇上的眼的。”

一直不說話的趙晚晴道:“母後不知,這位胡姑娘論足智多謀,旁人難敵,怕也隻有皇上能同她一較高下,臣妾記得姑娘當時那一身武功也是很俊。”

封儷人道:“呀,又來個有武功的,說起來,纖雪閣那位怎麽還沒來呢?”

太後似才想起什麽:“對了,肖丫頭呢?”

回答的是王世的徒弟趙川,二十出頭,十分機靈的樣子:“稟太後,因為肖姑娘沒有侍過寢,也沒有名分,纖雪閣那邊是沒有配備轎輿的,外間此時在下雪了,纖雪閣離翠微宮又遠,走過來得好一陣子。”

太後嗔罵道:“既然知道如此,怎麽不派個轎子去接一下,真是過分。”

趙川吞吞吐吐:“回稟太後,確是派了的,結果路上遇到封妃娘娘,娘娘說她的狗坐她的馬車暈得慌,讓轎子把她的狗先送過來。”

封儷人撒嬌道:“母後,雪兒大冬天的從青峨宮過來可是要害病的,母後看在它這麽可愛的份上,就不要同它置氣了嘛,那個肖明琇不是會輕功嗎?直接飛過來啊,坐什麽轎子啊!”

廳中諸人都不說話了。太後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會兒,眼看要冷場了,突然傳來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

就見雲齊的身影出現:“怎麽都不說話?”

眾人連忙對著雲齊行禮,廳中一時再度鶯聲燕語起來,場麵看上去似是十分熱鬧。胡霜忙讓到一邊,皇帝眼珠子極其明顯地在她臉上逗留了片刻,這才笑望著太後。

太後笑道:“這些女孩子哪有什麽話同哀家說,若不是為了在這裏見皇上一麵,誰會為了哀家這麽個老婆子一早巴巴地打扮好趕過來。”

“瞧太後這話說得。”

眾女俱羞澀一笑,仿佛少女心思真的被崔太後說中一般。

皇帝坐在太後右側,接了茶飲了一口:“母後把大家都招來了,可是有什麽節目?沒有節目坐在這裏豈不是很悶?大家自然沒話說。”

太後笑道:“你啊你 ,你的意思便是這事兒全賴哀家了,都是做皇上的人了,還這麽淘氣,真是太不穩重了。”

皇帝將頭往太後肩膀上一靠:“兒臣求母後還是給朕留幾分薄麵,不然以後這些姬妾如何看待朕啊!”

所有人都笑倒了。趙晚晴用帕子掩著嘴輕輕笑了,胡霜也笑起來。,側臉去看崔太後臉上那和善的笑容,又將目光落在王世的身上,怔怔地。

胡霜正想著,突然皇帝的手伸過來:“冷不冷?怎麽呆呆的,身上疼嗎?”

全場啞然。

胡霜輕聲道:“還好。謝萬歲爺關心。”將手抽了回來。

眼看著似乎又要冷場,太後道:“今兒個倒是有件事,太皇太後的生辰馬上便要到了,她老人家向來好佛,哀家就囑咐畫院繪一副觀音像來,再命金工局造一件七寶觀音像送到金俊山上去,皇上覺得如何?”

皇帝道:“先皇十餘年不上朝,花大量金錢於修仙求道之上,朝廷中積弊頗深,現在正是困難的時候,七寶造像未免太過奢靡,怕是會帶壞風氣,再說了太皇太後自三年前便在金俊山上禮佛,恐怕早已對這些俗物不放在心上了。依兒臣看,不如就從簡,依著畫院繪製的觀音像,繡一幅觀音圖送到金俊山上去如何?”

“這……”崔太後似陷入沉思。

一旁的趙晚晴道:“母後是不是怕從七寶像換作繡像會落人口實,兒臣建議就用金銀絲線來繡觀音像,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點點頭,望著封儷人道:“這繡線和繡工就你們家出了,愛妃意下如何?”

封儷人微微噘著嘴,一邊撫摸著她的雪兒一邊道:“皇上進來看都不曾看過臣妾一眼,這時候倒是想起臣妾來了。”

眾人俱哈哈笑起來。

太後道:“說起來,這送畫的怎麽還沒到?今日裏畫院派的何人來送畫,你們可知道?”

趙川忙答道:“好像是新上任的掌事崔寧。崔掌事一大早便領了牌子來了,按道理該早就到了吧!”

太後蹙了蹙眉:“原來是這個猴兒,唉,姑且等等他吧!”

皇帝聽到這裏,也皺了皺眉,他先前也聽說了崔寧去畫院的事情,當時便覺得怪怪的。

從心下說他從崔寧小時便不怎麽看得起他,這個表弟一點都不精明,做事情也不知在幹些什麽,好處從來撈不到,又沒什麽能力,吃苦受累完了往往什麽都沒有,當時為了掩人耳目才用了他,發現也還將就。雖然沒本事,但也是個忠厚人,可是這時候又在女人這件事情上麵跟他絞上了,且不說他當時對胡霜的熱乎勁,就說那個肖明琇吧,自己雖然現在也用不著她了,但是她怎麽著原來也是崔寧未婚妻吧。隔著這一層在裏麵,他怎麽地都不會再重用崔寧,可是架不住畢竟是親表弟,他想進畫院便進唄,反正那地方也不要緊,諒他也翻不出什麽浪花來。

王世連忙對趙川耳語一番,趙川彎著腰退了出去。

皇帝打量胡霜神色,她眼睛裏空空的,仿佛思緒不在眼前,臉上卻有種難受的表情,他想她應該是傷口不舒服吧。

沒一會兒,那小太監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個湛藍官服的青年,懷裏揣著卷軸,冠上身上還有些雪沫子。

胡霜一見到那人,一顆心一下子揪緊了,蜷進袖子裏的手發著抖。

那青年一抬頭,好個眉清目秀的公子,隻是黑眼圈略大,看上去略顯得疲憊。他肩膀寬寬的,嘴邊微微有些泛著青色。

崔寧的眼睛並不敢四處亂看,向著太後皇帝施了一禮,皇帝在一旁頗玩味地注目著他。

趙川道:“也是趕巧了,一出門便看到崔大人進來。”正說話間一個黃衣女子也跟著進來了,正是肖明琇和雀兒,肖明琇矯健明豔,臉龐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相貌顯得愈加拔尖。

之前他二人之間的事情已然是滿城皆知,座中的好事者一個個瞪圓了晶亮的眼睛看著他們,隻當是場好戲。

封儷人嗤一聲笑了:“怎麽這麽巧,一齊進來了。”

肖明琇望著皇帝,生怕他誤會:“明琇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卻碰到了這位大人的車駕,,明琇刻意避嫌,他非說雪落得太大了,怕明琇著涼。”明琇才這麽說著,鵲兒已經連打了兩三個噴嚏,她頭發衣服都濕了,明顯受了風寒,臉上發著白。

肖明琇說話間微微扭動著身子,裙邊明顯濕了幾寸。

太後聲音略揚高了些,對著肖明琇道:“哎呀呀,先別說了,看這裙子,鞋該濕了,別凍著了。”轉身對一旁的侍女道:“快帶肖姑娘和她的丫頭下去喝點薑湯,換換衣服。”

皇帝卻對著崔寧道:“幾月不見,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現在不比從前,你一個外人,宮裏的宮女豈是你隨意可以搭話的?”

崔寧道:“稟皇上,外間雪大,臣看鵲兒受涼得厲害,再不讓她入車裏躲一躲,凍斃在路上都有可能。”

皇帝冷笑:“這便是你可以肆意妄為的理由,多想著點你自己如今的身份,做事情沒大沒小,考慮問題荒唐可笑,若你有你哥哥一般的聰明,朕何必為你操心?”

“是,皇上,臣知錯了。”

崔太後笑道:“皇上置什麽氣,這肖姑娘沒名沒分的,算哪門子宮女,不說這些了,小二,把山子達的畫呈上來給大家看看。”

“是!”崔寧將卷軸一端的蓋子揭開,將畫取了出來,展開。端莊嫻雅的觀音便出現在眾人眼前,那觀音一臉安詳,端坐在蓮台之上,身後伸出千百之手,每一隻手都繪得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在看那觀音像,崔寧實在忍不住,偷偷抬眼梭視周圍,就看到了胡霜,她一身金碧輝煌,卻如木偶一般僵硬暗淡,一雙眼此時正盯著他,兩個人目光一碰,崔寧卻先低下頭,舉著畫的手微微發抖。

胡霜的心滾燙滾燙。

太後似覺得不錯,抬眼望著皇帝,皇帝點點頭:“這畫不錯,隻是意思太普通了些,太皇太後是心思安寧之人,這觀音何須千手,未免花俏輕浮了些,你且回去命那山子達重新繪過。”

“是。”

“下次你不要再進宮了,跟你們劉大人說,好好派些活計讓你錘煉錘煉,做什麽事情都得像個樣子才是。”

“是!”

崔寧將畫卷進卷軸,退了出去。

肖明琇已經換了衣服,獨自走了過來,她身上一身珊瑚色夾襖配靛青長袍十分俏麗,太後笑道:“這原是哀家年輕時的衣裳,可惜哀家沒有女兒,穿在她身上倒是不錯,雖略緊了些,但別有一番風致。”

肖明琇好不開心,她原是在後頭聽了皇帝訓斥崔寧的話,心中竊喜,隻當是皇帝心中有她,正在呷醋。一直用那雙漂亮的眼睛追逐著皇帝,皇帝眼睛掃過她,她便激動不已,覺得雲齊果然鍾情於自己,隻是出於不得已的理由才對自己若即若離,再加上崔太後的青眼有加,這幾個月受的罪過帶來的陰霾一掃而空。

太後笑著道:“時候不早了,今兒個開心,就都留下來吃飯吧,皇上前幾日命人送到這邊小廚房的雉雞和鹿子還沒有吃,今日便做成鍋子,大家一塊兒吃頓飯。哀家有些乏了,先去更衣,你們先玩著。”言畢,就起身,王世扶著她走在前頭,皇帝也跟著一起進去了。

母子倆一前一後走到暖閣,這邊安靜,已經聽不見前廳裏的聲音。

太後斜倚在羅漢榻上,對皇帝道:“人一多,為娘就頭疼,真恨不得跟太皇太後似的,找一處山上,躲著宮裏這些事情才好。”

雲齊一笑:“太皇太後難道不是因為對父皇無招可使了才選了金俊山嗎?現如今蘇金農也死了,朝中宮中她老人家的爪牙也被拔得幹幹淨淨,她應該不會再從那山上下來了。”

太後似有些開心,隨即想起了什麽道:“今日上朝怎麽樣了?那封家還敢跟你跋扈嗎?”

皇帝看著自己的手:“真是什麽樣的老子教出什麽樣的女兒,那姓封的貪心不足,現下嫌自己兒子在軍中職位比崔歆低了,非要朕封他個鎮北大將軍,也不想一想他兒子是不是那塊材料,還上折子讓朕早日封後,不就是想讓自己女兒早日當上皇後嗎?也不想想,這天下終究是朕的,難道他們封家真的想把所有好處都占盡,真是想得美,也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

太後笑了笑:“這事你不要管,為娘來想辦法,你做了,難免露了把柄給他們抓。”

“是,多謝母後為兒臣分憂。”

太後望著他:“母後這麽做,也不全是為了你,你母後隻有你舅舅這麽一個弟弟,舅舅一家為了你的皇位,命都不要,你可別忘了。”

雲齊顯得有幾分心不在焉。

“老二雖然不如他哥哥那麽能幹,無論如何也是你表弟,你嫌棄人家窩囊廢,他上刀山下油鍋哪一回沒跟你去過?他是不精明,但是心腸好,你稍微給你母後和你舅舅一點臉麵,也不會這樣當眾怠慢他。以後遇到事情,能指望的還不是崔家。這孩子也是個缺心眼,你討厭他覬覦肖明琇哀家可以理解,但是好歹也是別人訂婚在前不是?”

皇帝道:“舅舅要是個明白人,就不會把他真的弄到畫院來丟人現眼。”

太後眼睛閃了閃:“這事情哀家有辦法,你先別管了,倒是那個胡姑娘怎麽回事,你同為娘說清楚。為娘本來以為是怎樣的天仙,怎麽樣也要有灼灼的姿色,才能把你迷得跟你父皇遇到白後那樣失了魂魄,結果還是個沒長成的孩子,什麽來曆你弄清楚了嗎?”

不知為何一提到胡霜,雲齊的嘴角就開始漾著笑,他低頭玩著腰上的荷包穗子:“母後就別管了,她什麽來曆朕清楚得很。”

“聽說她會功夫,哀家看她不像肖明琇那樣單純,一副老沉持重的樣子,心裏不知在轉些什麽念頭,你不要被她騙了才是。這樣的容貌居然把你迷得這樣,肯定不簡單。”

皇帝笑起來:“朕又不是三歲孩童。再說了,她的功夫都被兒子廢掉了,已經和尋常嬪妃無異了,還盼著母後對她好些,她是個可憐人,吃過很多別人沒吃過的苦,是朕對不起她。”

太後突然覺得哪裏不對,這句話她很多年前聽另一個人說過:“皇後是個可憐人,吃過旁人沒吃過的苦,是朕對不起她。”一時間,她神情有些恍惚,難道這都是報應?還是他們鄺家有家傳的病?

崔太後道:“你廢了她的武功?嗬,你以為控製一個人有這麽容易嗎?你父皇當年一心想控製白後,最後還不是因為白後而死?”

皇帝冷笑:“原來母後全知道。”

“殺死你父皇的凶手到底找到沒有?白後又去了何處?你什麽時候能給哀家一個交代?”

皇帝起身:“母後難道不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

“你?”

皇帝道:“其實兒子一直有一件事情忘了問母後。”

太後強裝鎮定:“什麽事?”

“你不是說陳寶已經死了嗎?為什麽朕又在紅葉山莊遇到了他?”

“什麽陳寶?宮裏來來去去這麽多人,哀家哪裏能全記住?”

“你連兒子的啟蒙師父都不記得?”

崔妃的表情這才有幾分鬆動。

“為什麽要派人去殺單若霖?”

兒子眼中分明有殺氣,崔太後終於開口:“被那賤女人騎在頭上這麽多年,又怎麽能讓她真的得到解藥呢?隻要單若霖死了,她便再也沒有機會能活下去,隻要她一死,你父皇也活不了,嶽貴妃母子已是階下囚,還不是什麽都是我們的!”

皇帝一臉狐疑:“母後竟然知道這件事?”

太後一臉訕訕:“也是你去了西南之後才知道的,哀家一直知道秋水宮裏不是白銀那賤人,但哀家一直以為那賤人早就死了。沒想到被藏在岐陽宮裏,哼,多虧了陳寶探得消息。”

皇帝頓了頓:“當年你為什麽要讓陳寶消失?”

太後不出聲。

“當年那個娃娃是你刻意偷走的吧!什麽棋子不棋子,你一直派人監視著我們,如果沒有猜錯,這件事是你看出父皇的想法,特意一手安排的吧!”

太後聽到兒子這般質問自己,也懶得裝了,冷笑:“皇上如今坐擁天下了,開始質問哀家了,也不想想當年咱娘兒倆是如何苦過來的,若不是哀家一手謀劃,你能有今天嗎?莫非你是今天才知道這一切的?可是哀家記得,當年椒房殿被圍攻,灼灼曾給你送過信,如果你當時衝進去,她可能未必會死,可是你去了嗎?這時候倒是怪起哀家來了。”

皇帝被刺中心中最痛的點,難受極了:“以後就不勞母後費心了!”轉身而去。

“不過是個小孩子,都多少年了,還忘不掉,造孽啊!”太後被自家兒子氣得不得了,轉身卻看到王世不知何時已經進了屋。

“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剛剛奴才命人給那雪兒喂了藥,隻待它發瘋了。”

太後勾唇一笑,麵上露出玩味的神情。

因著要節儉,翠微宮的席上雖熱鬧,菜色不過尋常煨羊肉、煨野雞和菘菜、荇菜、蘿卜之類,皇帝和太後一席,坐上首,妃子們分三席,居下首。

封儷人吃得素來精細,愛吃鰣魚蓴菜,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喜歡這些粗俗的鍋子,便抱著她的雪兒玩耍,那雪兒卻不停掙紮地回身往後瞧。

封儷人幾乎都要抱不住它了,便道:“小乖乖,你看到了什麽?竟然連本宮這樣的大美人都吸引不了你了。”她回頭一看,卻看到肖明琇正認真吃一枚魚丸,肖明琇性子爽利,不似滿座嬪妃這般拿腔拿調,再者,她習武之人,吃的本就比這些閨秀都多,並不講究這些。

封儷人笑話道:“小傻瓜,看她那粗蠢樣子,你也饞了吧!”命侍女夾了個丸子放在小盤中,將盤子放在身後地上,待涼了放雪兒去吃。

因著宮裏麵這些妃嬪同樣勢利,都知道巴結封儷人和趙晚晴有好處,尤其是封儷人出手大方又蒙盛寵,恨不得都往她這一席湊。

而胡霜雖然備受盛寵,但是到底是藥女出身,且來路不正,沒什麽人搭理,倒是趙晚晴主動和胡霜坐在了一起。

剩下的沒有巴結到人或是不善於此道的分位低的主子們便和肖明琇坐在了一席,肖明琇倒是不以為意,除了吃就是看皇帝母子,仿佛那母子二人能下飯一般,且不理會旁人的嘀嘀咕咕。正當她看得專心,卻聽到“嗷”的一聲,一團白色向自己撲過來,她想也不想就是一掌,卻聽到嗚呼一聲,定睛一看,竟然是封儷人的雪兒倒在了一旁,七竅流血,想來是被她一掌震死了。

一時間,眾人都愣在當場。

封儷人氣咻咻站了起來,走到雪兒麵前,輕輕用手去試探它的鼻息,卻顫抖著抽回手,跨到肖明琇麵前,“啪”地就要打她的臉,卻被肖明琇一把捉住了手:“你要做什麽?”

封儷人道:“你是什麽東西,竟敢傷害本宮的雪兒!”她那一雙大眼睛裏眼淚滾滾地落下來:“你知道她是什麽品種嗎?本宮的哥哥多難得才弄來這麽一隻來,它陪伴了本宮多時,卻這樣不明不白死在了你這賤婢手中。你!你給本宮的雪兒償命!”

肖明琇在家何嚐不是大小姐,怎能受這種侮辱?氣得要命,卻也強忍著不動手:“是你的狗先發瘋撲過來,怎能怨得我打死它,如果我不及時打死它,咬到人怎麽辦?”

“你這賤婢就算讓它咬兩口又如何?”

“你!”

聲音越吵越大,把上席的皇帝和太後也驚動了。

太監趙景鬆難得露出怒容道:“這裏豈是大聲喧嘩的地方?放肆!”

封儷人二話不說抱著雪兒的屍體氣咻咻走到皇帝麵前:“皇上您看,這賤婢把雪兒打死了,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啊。”她一邊說著,鬢發上的鳳簪也顫巍巍地晃。

皇帝並不看雪兒,眼睛掃過太後,太後正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皇帝隨即看向肖明琇,冷冷道:“是這麽回事嗎?”

肖明琇道:“皇上,是這狗想要咬傷臣妾,臣妾不得已才打傷了它的。誰知道一掌就把它劈死了,臣妾不是故意的。”

封儷人哭得梨花帶雨:“皇上,你一定要為臣妾做主啊。這裏可有人哪隻眼睛看到這狗主動撲過去咬她?分明是臣妾的狗正在那裏享用丸子,這賤婢出於妒恨,便將它打死了。”

這指控雖是雞毛蒜皮卻也是血口噴人,隻是滿座的人沒有一個人出來否認封儷人的話,包括剛才同肖明琇同席吃飯的妃嬪。

先前淋了雪而沒有近前伺候、一直站在角落的鵲兒這時候擠了過來,想為自家主子說幾句話,自家主子雖然刁蠻任性,但是心地不壞,從來不會去害誰,說她隻是因為妒恨封妃娘娘便擊傷她的狗狗,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然而還不待她走到近前,就被人拉住了袖子,一回頭,卻是那個瘦瘦小小的胡妃。

皇帝似也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感到厭煩,耐著性子溫聲對肖明琇道:“不論雪兒做錯了什麽,也隻是一條狗,你豈能貿然害它性命?”深深吸口氣道:“朕現在便命令你立即向封妃道歉,直到她滿意為止!”

“我?”肖明琇睜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何時受過這種委屈,情不自禁道:“我是被冤枉的。”大顆大顆的淚水潸然而下。

“竟然還敢當著皇上的麵自稱我,你這賤婢不想活了!”封儷人的侍女在一旁煽風點火。

這時候太後卻道:“哎呀,為什麽一定要欺負她呢,可憐見的孩子,儷人,差不多就得了,畢竟雪兒隻是一條狗,肖丫頭卻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肖明琇本還有幾分硬氣,聽到太後這似體恤一般的話,仿若在極寒中得到了一點暖意,終是嗚咽著哭了出來。

封妃卻不依不饒:“錯了就是錯了,連個名分都沒有的東西,還敢如此放肆。為今之計,便是把這賤婢交到宗人府去,打她幾十板子,以儆效尤。”

她在家裏霸道慣了,當初皇帝狀似落難之時,她們封家說退婚就把皇帝的婚約退掉了,皇帝登基之後,還不是要把這門親事找補回來。這太後雖高高在上,還不是要巴結著他們家。她爹原是同她說過,這鄺家的王朝被先帝爺弄得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皇帝指著他們家的地方多著呢。

皇帝的臉上難得流露出些微的憤怒,卻聽王世道:“皇上,乾清宮那邊傳話過來,崔將軍求見。”

“什麽事?”

“說好皇上今日要往京北大營去的。”王世壓低聲音道。

皇帝這才記起來:“擺駕乾清宮。”臨走時,望著封儷人道:“封妃,差不多得了,不就是一條狗嗎?”他望著肖明琇,想說什麽到底沒說出來,轉身而去。

那封妃隻是哭,一定要個說法。

太後似也很頭痛,哄勸道:“儷人,你且先回清峨殿,今天便如此吧!”

封妃輕哼一聲,不動。

太後望著看熱鬧的妃嬪們道:“看什麽?都散了吧,這飯也吃得不安生。” 一時間所有妃嬪都風卷殘雲地離開了。

胡霜卻慢慢退到簾帳後麵,突然扶住欄杆。

杳嬤嬤狐疑地上前攙扶她:“娘娘怎麽了?”

胡霜麵色蒼白地道:“傷口突然疼急了,許是拉扯到了。”杳嬤嬤便扶住了她,向一旁的侍女道:“快去請太醫院的劉太醫。”那侍女忙不迭地就去了。

胡霜靜靜聽著敞廳中的人說話。

太後突然溫聲道:“儷人,你且先回去吧,哀家會勸明琇去給你道歉的,到時候在你的宮裏,你便隨意處置吧!”

封儷人這才哼了一聲,帶著侍從走了。

就聽見裏間太後勸明琇道:“可憐的孩子,哀家也沒有辦法,他們封家掌握著朝廷的命脈,我們母子倆也沒有辦法,你也看出來了,其實皇兒對你是有心的,無奈有儷人在,他不敢對你有……”

“母後,她為何要這樣對我?”裏麵傳來肖明琇不解的聲音。

太後道:“兒呀,你人才如此出眾,她自然是嫉妒的,這樣的人已經有趙晚晴一個了,那也是因為她是趙懷風的女兒,她才沒奈何,而你呢,孩子,可憐見的,其實你看本宮明麵上體麵,心裏也苦得很啊!但她也太過分了,今天為了狗奪了你的轎子,還因為狗誣害於你……其實還有重要的一個原因讓她十分忌憚你,那便是你伯父……”太後說著就哭了。

裏間半天沒說話,許久才傳出肖明琇的聲音:“母後的意思是,伯父是死……了嗎?”明顯在哭了。

崔太後:“你伯父是個有本事的人,也不知怎麽得罪了封家的人,但是這也沒有太多根據,所以沒有告訴過你,怕你傷心……”

裏麵傳出肖明琇痛哭的聲音。

胡霜實在聽不下去了,對杳嬤嬤道:“我們走吧。”

“不等太醫嗎?”

“我突然又好了。”

“這……是!”

杳嬤嬤扶著胡霜出了敞廳和抱廈,太監給胡霜披上狐裘。

因著雪大,轎子換成了馬車,杳嬤嬤扶著胡霜上馬車,自己也坐了進去,外間零零的車輪響動,和車上厚重的簾幕將裏間和外間分成了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杳嬤嬤愣了一會子神,竟說道:“想不到身為太後也有如此多苦楚,可憐了肖姑娘的品格。唉,封家真是……”

胡霜冷哼:“她的那些鬼話騙騙肖明琇也就罷了,你居然也相信?”

胡霜的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在杳嬤嬤頭上,她瞬間一個激靈,似緩過勁兒來:“如此說來,其實太後雖然一直待人足夠親切,但行事說話其實分明有挑撥之意。可是剛剛聽了,卻一點不覺得,隻覺得她是個極其溫柔體貼的好人,這會子娘娘提醒,才仿佛回過味來。”

胡霜點頭:“你一個局外人尚且如此,遑論那稀裏糊塗的肖明琇了。”

杳嬤嬤道:“隻是太後身份高貴,何須做這些?”

胡霜不再說話。

轎子向前走著,杳嬤嬤左右一望,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絹包遞給胡霜,小聲道:“娘娘,這是你讓我用那花做的蠟燭做好了。”

胡霜打開一看,絹包裏正是兩隻小蠟燭。

她點了點頭,將那蠟燭放在鼻尖湊著嗅了:“我讓你在油燈裏做的手腳做好了嗎?”

“做好了。”

胡霜沒再說話,將絹包收在懷裏,遞給杳嬤嬤一張紙條:“按這個抓藥,做成糕脂團成丸子,一日服用三次,你的手的症狀便會減輕。”

杳嬤嬤忙不迭地把方子收了:“謝娘娘,但老身有話要說。”

“且說,”

“求娘娘不要做些太過出格的事情,畢竟奴婢也是一條人命,奴婢看娘娘雖洞悉世事,但依著剛剛對肖姑娘的所作所為,是個好心腸的人,奴婢還求娘娘能顧惜著奴婢些。”

胡霜閉上眼:“我自有分寸。”杳嬤嬤隻覺得這少女似滿腹心事,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想著她城府深不可測,又豈是自己可以隨意揣度的,也便丟開來不再多想。

回了雲心殿,杳嬤嬤想著皇帝一時半會不得過來,便帶了銀子去太醫院,找自己相熟的藥房小太監按著胡霜給的解藥方子抓藥。胡霜先回了屋子,目光在屋內梭視一圈,停在**頓了頓,便轉了麵孔,叫了宮女給自己拆頭發換衣服。

宮女隻覺得胡霜的身子微微發著顫:“娘娘受了寒嗎?身子燙得很,要喊太醫院劉太醫過來瞧瞧嗎?”

“不必。”

“娘娘,要吃點什麽嗎?時間還早,晚膳還需有一陣子。”

胡霜搖頭:“不吃了。倦得慌,我這幾日睡得不好,怕光,待會子你出去,幫我把門簾子放下,還有這尚衣局送來的狐裘,之前在太後那裏似被火炭燎了一下,記不清是在哪個位置,你好好幫我檢查一下。”

宮女點了點頭,伺候完胡霜,放下厚厚的暖簾,因著今日天陰沉沉的,雪裏夾著雨,廳裏到處都灰蒙蒙,她便隨手取了一盞油燈點亮,細細看那狐裘上的花紋,卻不知怎的,十分犯困,沒一會兒就趴在一旁睡去了,獨留那盞燈還亮著。

此時內室和敞廳之間的門簾被掀開一條小縫,胡霜正屏著鼻息向外觀望,她一雙晶亮的眼睛慢慢看那敞廳,隻見宮女們都東倒西歪地靠著梁柱睡去,房梁之上竟打橫躺著一黑衣人,那人顯然已經沒有知覺,一隻手徒然地垂著。

突聽到“噗”一聲,另一邊房梁上落下一人,砸在地毯上,卻也毫無知覺。

此時那燈裏的油燃盡了,終是熄滅了。

胡霜這才轉身,對著那螺鈿床道:“出來吧!現在安全了。皇帝今天也不會回來了,其他人都倒了,就剩你和我了。”

那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胡霜走到拔步床邊,伸手撩那床簾,床底下卻空無一物。她的心徒然增添了許多失望,仿然而當她將手伸向床帳的時候,卻看到一個人站在了自己麵前。

胡霜明明眼中有淚,卻笑起來:“現如今崔公子輕功越發好了,這床幔窄小,需要貼著帳頂才能夠不被看見,你能以內力吸住帳頂,堅持了這麽久,帳子卻紋絲不動,佩服佩服!”

話說完,兩個人便沉默了,隻是互相盯著看對方。

胡霜嘴巴突然扁了下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淚水頓時落下來。

崔寧想伸手擦她的淚水,又似乎覺得並不妥當。

胡霜卻一把抱住了她。

他終於不再忍耐,回抱住了她。卻覺得不對,發現她身上密密匝匝綁著密密的繃帶:“你受傷了?他把你怎麽了?”

胡霜:“那一晚他把我的琵琶骨按斷了,還特意命太醫院的人給我接錯位置,我以後便是不會武功的人了。”

崔寧整個人愣怔怔地不說話。

胡霜苦笑起來:“你是不是嫌棄我了?我本來就又小又醜,現在連武功都沒有了。”

崔寧抬眼望向她,落淚道:“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娶你!我現在有武功,我可以照顧你。”

胡霜忍不住又哭起來。

崔寧有些著急:“你別哭啊,不同意我也不勉強,我隻是說說的,我隻要看見你就很高興了,不敢求……”

胡霜一把抱緊崔寧,用親吻封住了他的嘴。

崔寧一時情難自禁,分辨不出是幻是真。

胡霜身上下了密密一層汗水,犯困卻感覺到身上熱熱的,一股暖流在湧動,睜開眼就看到崔寧正摟著自己,手掌放在自己後腰上,似在向她輸送真氣。

“你這真氣,真讓人羨慕,你的修為,你哥哥知道嗎?”

“我跟著你練的內家功夫,他所長是帶兵,武功並沒高到能辨別氣息的地步,不知道很正常。”

胡霜一笑:“是你刻意隱瞞吧!”

“沒有,我想,他們隻是不會像你一樣關心我罷了。”

胡霜此刻覺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一笑,呢喃道:“你該走了。待會他們便會醒過來。”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胡霜想了想:“我不能走,我還有事情要做。”

“是白後的事情嗎?”崔寧問得小心翼翼。

“不,我母親已經離開這裏了。”

崔寧還有話想問,到了嘴邊,卻問不出來了。

“你怎麽不問那晚的事情?”

“你想說自然會說的。”

胡霜笑起來,翻了個身:“你是怎麽進來的?”

崔寧捏著胡霜的手,婆娑著她手上的草鐲子:“畫院和宮內隻一牆之隔,有一處小門,我買通了那守門小廝,就算不回去也沒事。我這些日子都一直擔心著你,其實我一直在想辦法,先是打探了你在雲心殿,又從昭和院弄到了地圖,加上買通小廝,也是萬無一失才選了今日進宮的。”

胡霜搖搖頭:“我看皇帝已經起疑心了,你不要再想著進來了,皇帝心思陰鬱,你又是個二百五,哪裏經得住查。”

崔寧有幾分氣餒:“那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在一起?”

胡霜拉著崔寧坐起身來:“得了你的真氣,我身子好多了。說不定下一次,我就能自己活蹦亂跳地來找你。”

崔寧卻不信,她武功盡廢又被嚴加看管,哪裏可以這麽輕鬆。

胡霜拉著他到窗前,此時天已黑透,她認真對他道:“快走吧,我之所以還留在這裏,因為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什麽事情?”

胡霜頓了頓,似在思索:“說起來,你知道太後身邊的那個王世嗎?你可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出宮?”

“這人我還真知道,我爹慣常奉承他,他逢著休沐都會去逛竇仙河附近的青樓,在那裏還有一兩個相好。”

“行!”胡霜踮起腳尖,在崔寧耳畔低語了一番,崔寧皺著眉:“啊?是我姑母?”

胡霜點頭:“不過我母親已經平安離宮了。”

崔寧望向她:“你要報仇嗎?所以才不肯跟我走?”

突然聽見外間仿佛有響動,胡霜連忙推開窗子:“行了,別問那麽多了,你該走了。”

雪風灌進來,崔寧俯身緊緊抱住胡霜,仿佛要將她按進身體裏一般:“你等我。”

“傻瓜!”

崔寧不再多言,推開窗子,縱身一躍,消失在夜色中。

胡霜站在窗邊,關上窗子,臉上卻涼涼的,伸手一摸,都是淚。

突然身後簾子有響動,卻是趙景鬆走進來,精明的雙眼四處梭視,一臉的狐疑:“胡妃娘娘?娘娘?你可是在自言自語?咱家怎麽聽見說話聲?”

胡霜轉頭看他:“本宮悶得慌,下床來走走。怎麽了?”

趙景鬆看了看淩亂的床鋪:“主子,雖然你還病著,但也該約束些下頭的人,這伺候的人都怠慢成什麽樣了,居然在敞廳裏睡著了,問什麽都一問三不知的,杳嬤嬤呢?”

卻聽見杳嬤嬤的聲音傳來:“趙公公,奴婢在此。是不是皇上晚上要過來?”

趙景鬆:“皇上晚上在封妃娘娘那裏歇息,放心不下胡主子,讓咱家過來瞧一瞧。”他分明話外有意:“依咱家看,這麽多妃嬪裏頭,皇上最看重的就是胡主子了,你們也要好好的當差,不要弄鬼,辱沒了皇上的一片心意,不然,依著皇上的性子,哼,隻能吃不了兜著走。”

大雪下了一夜,清晨時不再落下,突如其來的乳白色大霧將宮中殿宇全部遮蔽起來,胡霜直到這時才勉強安下心來,心想著這樣的大霧,恐怕對麵的兩個人都看不清彼此吧,那個人隻要不直直撞在宮衛身上,想來已經平安出去了,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父親當年和母親是不是和他們是一樣的呢?想起來,父親真是個執著而長情的人,她的目光無意識地看向一團霧氣的窗外,這裏離母親曾住過的椒房殿並不遙遠,母親很年輕的時候頭發就白了,想來活得甚是煎熬,也一定無數次想過去死吧,直到那一日功虧一簣。

胡霜再一次醒來時,天已大晴,燦爛的冬陽照著厚厚的積雪,讓人有幾分雀躍。

她對給自己梳頭的宮女道:“去告訴杳嬤嬤,我要出去走走。”

那宮女道:“娘娘今日一起來看上去麵色好了許多,也該出去走走了。隻是這冬天的太陽,看起來似乎暖洋洋的,其實冷得刺骨呢!娘娘出去,可別凍著了。”

胡霜披上了狐裘戴上了風帽,在杳嬤嬤的攙扶下步出了雲心殿,此時禦花園內許多小宮女都在玩雪嬉戲,燦爛的冬陽照著他們頭上的簪子,閃閃發亮,十分好看。冰麵上還有些宮女踩著冰刀穿來穿去,胡霜遠遠看到一個十分出眾的女子,穿一身茜紫大氅,在冰上姿態優雅,紅撲撲的臉蛋給她添了幾分少女氣。一群宮女圍著她,為她出眾的冰技喝著彩。

“說起來這趙妃娘娘真是討人喜歡呢,來宮裏這麽久,沒有人說她半個不好。這樣的人才這樣的品格,難怪當初八王爺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切。”杳嬤嬤道。

胡霜略點了點頭,輕聲道:“昨晚雲心殿敞廳裏是怎麽一回事?”

杳嬤嬤愣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道:“娘娘去睡了以後,趙公公派了人來查了一夜,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把暗衛給換了。”

胡霜一邊聽著一邊望向遠方積著雪的赤色圍牆,裏麵露出青色的假山和臘梅樹尖。

她幾乎沒出過雲心殿,宮女們並不認識她,嘻嘻哈哈從她身邊跑過打著雪仗,突然有個女孩兒道:“別去前頭了,那裏可是青峨宮,封妃娘娘才死了狗,心情不好,我們得小心些,遠著那裏才是。”

另一個吐了吐舌頭道:“那位心情什麽時候好過?還是趙妃娘娘好,待誰都像菩薩一樣,又美。”

兩個人嘻嘻哈哈又跑了回去。

胡霜看到前方鬆樹下站著一個女子,一身黃色大氅,有點髒,模樣雖然十分出眾,但是蹙著眉頭,看上去心事重重,好像在經曆著什麽巨大的痛苦。

胡霜便往那邊走去。

杳嬤嬤從沒見過胡霜和誰主動結交過,頗有些奇怪。

“肖姑娘,你這是要去何處?”胡霜問道。

肖明琇明顯心不在焉,一看到她,先是一愣,再看到她一身的錦繡,輕哼一聲,並不理她。

胡霜卻突然變得厚臉皮起來,笑道:“怎麽,這是要裝作不認識?”

肖明琇冷笑:“胡姑娘好手段,如今發達了,何須在我麵前顯擺?先前我以為你不過想攀著崔寧那個傻瓜,沒想到你比我想的厲害多了,心大著呢!不過你放心,我對你做的那些醃臢事不感興趣,也不會在皇上麵前說的,你也就別糾纏我了。”言畢,便轉過身去。

一轉過身,分明就露了怯,身上的黃色披風下擺全是汙糟,想來她應該沒有其他的外出衣裳了。

“肖姑娘怎麽不帶你的丫頭鵲兒,你素來不都是和她在一起的嗎?”

肖明琇表情變得有些躲閃:“她病了,在家躺著。”

“請太醫了嗎?”胡霜道。

肖明琇眼睛裏仿佛有淚光:“太醫院正忙,說這時節生病的人多著呢,今日裏沒空閑,我和他們說好了明日必須來。”她一邊如此說著,一邊無意識地伸手去扯鬆樹上的鬆針。

連杳嬤嬤都看懂了是怎麽一回事,沒有地位又沒有銀子打點,在這宮裏誰會幫襯你?

胡霜道:“受了涼拖不得,你不介意的話,我懂一些藥理,我去給她瞧瞧,你覺得怎麽樣?”

肖明琇對胡霜的醫術是知道一些的,明顯一陣開心,但又落不下麵子答應,仿佛又在考慮些別的:“我還……行吧,我先帶你去纖雪閣。”

“肖姑娘是有什麽事情要做嗎?”胡霜追問道。

肖明琇噘了噘嘴:“你這個人怎麽話這麽多?”

連杳嬤嬤都皺了皺眉,這個肖明琇真是不知好歹,難怪在這宮中混得如此處境艱難。

纖雪閣位置很偏,三人乘了馬車過去,肖明琇始終心神不寧的,胡霜卻隻是無話,還是那樣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到了纖雪閣,這裏外麵一層厚厚積雪無人掃,殿內空空無人,又濕又冷,隻聽見一陣陣咳嗽。到了主殿,發現鵲兒躺在**,臉上發著白,身上蓋著被子和幾件厚衣服。胡霜看這樣子,便知道她們主仆可能晚上是挨在一起睡的。

鵲兒聲音都啞了,卻對著胡霜念念有詞:“胡妃娘娘……勸勸……咳咳……咳咳咳勸勸我們小姐……”

肖明琇臉色很尷尬。

杳嬤嬤聽得不知所雲,對著鵲兒道:“姑娘,省省吧,自己都這樣了,勸什麽勸,你們小姐這麽大個人還要你勸嗎?顧著自己的命才要緊。”

胡霜取了鵲兒的手,滾燙,按了會子脈,杳嬤嬤找了半天才找到筆墨,胡霜寫了張方子給杳嬤嬤:“你先去雲心殿,送點被子衣服和碳來,再拿點銀子,去太醫院藥房取藥,有人問你,就說是我要的。”

杳嬤嬤看這鵲兒都這樣了,也沒有管其他的,便起身去辦了。

肖明琇望著胡霜,不情不願地道:“謝謝你。以後我會……”她似乎想說還給胡霜,但想了一下沒說出來。

胡霜望著她道:“這裏沒別人,你且告訴我你往青峨宮那邊是去幹什麽?”

鵲兒在旁邊不住點頭,來拉胡霜的手。

肖明琇詭異地笑了一下:“幹什麽?太後讓我去給封儷人道歉。隨便她處置。”

胡霜抓住肖明琇的手道:“道歉帶匕首幹嗎?”

“你,你怎麽知道?”肖明琇低頭,她裏麵穿著太後賞賜的那套襖裙,因為緊,腰間確實露出一截硬硬的,裏麵正是雲齊送給她唯一的東西,一把削鐵如泥的金色匕首。

她昨夜原是想了一夜,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今日裏一定要為自己為太後、為皇帝、為死去的伯父討回公道,殺了那惡婦才是。

胡霜望著她道:“你何必鑽這牛角尖,殺了她對你有甚好處?”

肖明琇冷冷一笑:“你不會懂的。”她要為伯父複仇,為皇上和太後主持公道。

胡霜笑了笑:“我是不懂。我知道你現在正是興頭上,說什麽都沒有用。你做什麽,同我何幹,反正受人利用的是你,你去吧!”

她這樣一說,肖明琇又猶豫了,但是為了麵子,還是站了起來,往外走。

鵲兒好不著急,咳得更大聲了,然而隻聽“嗵”一響,肖明琇才走了幾步便栽倒了。

鵲兒望著胡霜,胡霜煞有介事地道:“你們小姐可能太勞累了,睡一覺也許便好了。”

肖明琇再醒過來時,仿佛到了晚上,這間屋子暖暖的,生著火,鵲兒穿著一件沒見過的皮襖,坐在一旁。

她頭有些疼,坐了起來:“我這是……胡霜呢?”

鵲兒還有些咳,但是和先前已經判若兩人了,從火盆上移下來一個鍋子:“小姐先前暈倒了,胡妃娘娘說小姐應該是沒有休息好。她早就走了,差人送了珍貴藥材和很多東西過來,哈,小姐,這個冬天我們可以過去了,還有一件銀紅的襖子,好漂亮,你穿一定能把趙妃都蓋過去。這是野雞鍋子,好香啊,感覺和昨天在太後那裏吃的都差不多了。”

肖明琇的心境已經和先前大不相同了,卻還是口是心非地道:“誰稀罕這些。”但是肚子也確實餓了。

坐起來,和鵲兒一起吃飯。

鵲兒道:“胡妃娘娘還讓奴婢給小姐帶話,她說太後的話您不能信。”

“什麽?這沒頭沒尾地說的是什麽?你別被那個女人一點小恩小惠收買了,她手段多著呢,哼,肯定是妒忌太後待我好。”

鵲兒看著她,沉吟片刻道:“小姐,容鵲兒說一句,奴婢覺得太後並沒有對小姐另眼相看。鵲兒聽說,皇上還沒有立後,宮中內務都是太後在打理。先前我們才來的時候,太後確實對我們不錯,可是自從老爺失蹤,就大不相同了。鵲兒知道小姐要臉麵,先前瞞著小姐,去過兩次翠微宮了,就是想說下我們的境遇,根本沒人搭理我。太後不過是人前做個光麵子,實際上我看她昨日對你說的那些話,心裏怕是巴不得咱們死。你想啊,她心裏忌諱封妃那悍婦,卻又怕殺了她落人把柄,小姐若是動手,她豈不是剛好推個幹淨?再說了,她說什麽老爺是死在封老爺手上,鵲兒也覺得存疑,老爺不過一介書生,與人為善,怎麽會認識封家這種眼高於頂的高官?再說了,老爺這些年都在幫襯崔家,崔家和封家利益相關的地方多著呢,要不先前也不會有婚約,怎麽就要動手害老爺呢?奴婢不信。”

明琇聽著她說的這些話,心裏突然有些後怕,自己之前傻乎乎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去殺掉封儷人,如果沒有成功怎麽辦?如果殺錯人怎麽辦?封儷人雖然討厭,但是細算起來,太後的話確實經不起推敲,而自己和那女人也並無深仇大恨,如果自己就這樣死掉了,怎麽對得起伯父十幾年對自己的栽培?更何況,雲齊還沒有回心轉意,她豈能半途而廢呢。

一時身上居然冒了一身虛汗。

鵲兒又道:“小姐,其實來了這麽久,鵲兒也聽過一些太後她老人家的傳聞,她從一個宮女爬上來成為太後,手段不是小姐這樣的人可以想象的。再說了,老爺一身本事,哪能輕易連交代的話都沒有就死去了?他身子還那麽健康,奴婢想著,他過些時候一定會回來的。小姐是個直腸子,在宮裏也小心著些,太後那邊,敷衍著就好。玉太妃雖然瘋瘋癲癲的,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但是不會害小姐。說實話,這胡妃娘娘倒似乎很照顧小姐,不像那個趙妃娘娘,看著菩薩一樣,心裏算盤打得響著呢。小姐不如和雲心殿多走動些,皇上不是喜歡去那裏嗎?說不定看到你和胡妃好咱還能沾上一點光呢!”

肖明琇冷哼一聲:“我何時需要沾別人光!”

鵲兒歎了口氣,又咳嗽起來:“小姐就是嘴硬。”她心裏心疼肖明琇的倔強,不知道她為什麽執意要喜歡皇帝那種人,哪怕胡妃得盛寵,她也看得出來,胡妃對皇帝分明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人跟人差別真是大啊,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怪沒意思的。

翠微宮。

“什麽?她從封妃那裏回來了,卻沒事!”太後驚訝道。

王世回答:“是的,聽說封妃故意折磨肖姑娘,讓她舔青峨宮另一隻狗的糞便,她也忍下來了。封儷人折騰了一下午,大冬天讓太監和宮女輪番在院子裏羞辱欺負肖姑娘,但是肖姑娘習武,身體好,也沒傷到什麽根本。

封妃到底是個小姑娘,在家裏又向來受寵,並沒有真的見過什麽世麵,折騰人也就那三板斧,到後來,自己也覺得無趣,也就把肖明琇放了。”

太後氣得將手中茶盅往旁邊一頓:“都是些不頂用的廢物。不可能啊,肖明琇那個死心眼,不像是能忍的人啊,難道是玉太妃跟她說了什麽?”

王世道:“娘娘別忘了,之前先帝爺還在的時候,就讓人給玉太妃看過了。”言畢,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她這裏有問題的。分不清現實和幻想,要不是這樣,您老人家也不會一直留著她的性命不是。”

太後點點頭:“哀家氣糊塗了。說起來,遙清那邊怎麽樣了,有什麽動靜?”

王世道:“前兩日送來個帖子,已經跟駙馬單明廷去了南詔了。”

太後:“走了也好,這個女人倒是識時務,要不先帝爺也不會那麽喜歡她。”說起來,她一輩子小心奉承先帝爺,其實從來也沒有看進他心裏去。好在他已經見了閻王了,自己徹底不用管他了。

太後正發著呆,王世又道:“說起來那肖姑娘最近也確實有些反常。”

“怎麽講?”

“她最近常去雲心殿走動。”

“什麽?這麽說來這事跟那姓胡的有關係了。”

“有可能。”

“肖明琇比起她伯父來差得太遠了,有勇無謀,這姓胡的倒是心機深沉的很,但是為何又來管這閑事?”太後心裏想著,封儷人出事難道對胡妃不是很有利嗎?還是說,她怕封儷人出事後,趙晚晴會獨大?這胡妃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真是看不明白啊。

“那姓胡的來曆你查到了嗎?”

“奴才查到一些眉目,和先前趙妃說的倒是合得上,昨歲開始她在神算街賣藝給人算命,聽說神準,後來又出現在碧落觀,就是在那裏見到皇上的,皇上也確實是從那時候起就對她念念不忘,但是,有一件事,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

“何事?”

“聽之前從嵯峨山回來的探子說,先前皇上在那邊一直找什麽解藥,崔寧崔相公也去了,身邊帶的就是這位胡姑娘,而且他們同宿同食,根本就是一對。”

“什麽?”太後氣絕,“這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嗎?這表兄弟兩個真是的……這崔寧沒本事也就算了,這幹的都是些什麽事。”

“還有一件事情……”

“什麽?”

“據在嵯峨山的人說,崔相公功夫高強的很,絕不是尋常之輩。”

“你的意思是,這孩子在隱瞞自己的武功嗎?”

“有可能。這件事情要不要稟告皇上?”

崔太後訥然:“這,他既然有功力,為何不表現出來向皇帝謀個好差事呢?”她想著崔寧隻想在畫院幹活,初一那一日又專程載了肖明琇一程:“難道是為了肖明琇還是胡霜?”

她眯了眯眼:“這事先不急,走一步看一步吧,兩年前崔寧參加過武舉,那水平隻能算是三腳貓,兩年之內躍升為高手,哀家不相信。皇帝疑心病重,為防止他懷疑到崔家,這件事情先瞞著,但是這個姓胡的,哀家看還是不能留。讓你去看敬事房的牌子你有看嗎?”

“有,回稟太後,皇上這段時間算得上是雨露均沾,趙妃娘娘是最受寵的,其次就是封妃,奇怪的是,雖然皇上經常去雲心殿,敬事房那邊卻沒有寵幸的記錄。”

“這是怎麽回事?”

“奴才聽說……是那胡妃不願意,加上她身上有傷,皇上也就沒有勉強。聽說,皇上最近抬舉了鄧嬪,是先前公主府送來的,模樣挺像胡妃的,現在正得寵。”

太後冷哼一聲:“好個欲擒故縱,小心玩脫了。好好的妃子當著,不恪盡職守,竟做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博出位,這種妖孽留著做甚?算了,先不說這些了,明日你休沐,趁著還沒下匙,你先出宮去吧,你也該休息休息了。”

“多謝太後恩典。”

王世謝過崔太後這才從敞廳裏退了出去,交代了徒弟趙川注意的事項,這才上了馬車。

駕車的問:“王大人,是回家看師娘還是去竇仙河?”

王世眯了眼:“你個猴崽子,明知故問啊?去竇仙河。”

“是!”

馬車出了宮門,又過了朱雀大街,再往西走,便是京城有名的竇仙河了,這裏數百年都是尋歡之所,河道上停著畫舫,河兩邊的小樓掛著紅燈,因著實在太冷,門口招攬生意的風塵女子並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馬車一路穿過這裏,向上走便是一棟棟粉牆黛瓦的小院,窗戶中透出黃的紅的燈光,依稀傳來咿咿呀呀地唱曲聲。

馬車到了一處院落門口,王世下得車來。“難得休息,好好享受!”駕車的嘿嘿一笑,駕著馬車遠去。

王世一笑,敲敲門環,門開了,門房似是太冷,發著抖道:“老……老爺回來了。”

王世:“鳳仙姑娘睡了嗎?”

“沒沒沒……有,等著您呢,您不是明日才回來嗎?”

王世莫名覺得有些奇怪,餘光中看那門房眼睛裏閃著恐懼的光,頓了一頓,轉身便跑。果然,,從門房背後跳出一個人來,王世年輕時功夫不差,年紀雖大,輕功卻很是了得,誰知還是不敵身後追蹤之人,那人的輕功深不可測,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追了上來,一把拽住王世的衣領:“王公公,別來無恙。”

王世回頭去看,此人蒙著麵,聲音明顯是用內力變了發聲方法:“你是……你是何人?”

雲心殿。

杳嬤嬤從敞廳進到內室,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胡霜穿一件白色錦襖正在刺繡,也許是養尊處優的日子過久了,她麵頰上也長出了些肉,以至於原本因為凹陷的麵部線條變得流暢起來,氣色也很不錯,麵泛桃紅,好看了很多。她雖然年紀小,但自有一種聰明淡定的氣質,她此時正在手腕翻飛地刺繡,手上已經褪色的藍鐲子跟著動作一跳一跳,雖然她繡得極快,卻仿佛沒有章法。

杳嬤嬤辨認了半晌她手中那似半個人頭的東西,讚一句:“這個大和尚真是威武。娘娘針法別具一格。”

胡霜道:“我繡的是個美人……”

杳嬤嬤尷尬地嘿嘿了一聲。

胡霜望向她:“讓嬤嬤辦的事情如何了?”

杳嬤嬤從懷裏拿出手絹包,裏麵是一個褐色果實,看上去蔫不拉幾:“帶來了,如姑娘所說,上一旬開的最後一朵花沒掐,已經結了果了。才把這果實掐下來,那草葉居然就瞬間枯萎了,真是神奇得很。”

胡霜接過那果實,揣在懷中,看了杳嬤嬤一眼:“嬤嬤麵色為何如此蒼白,剛剛路上可是遇到什麽事情?”

“也就是遇到封妃娘娘了,她今日也不知起了什麽雅興出來逛禦花園,那個前呼後擁的陣仗喲,宮女陪著青峨宮新送來的狗祖宗消食,奴婢怕衝撞了這小祖宗,繞著走,還是被封妃娘娘攔住了,說了幾句話才放奴婢走的。”

“哦,問的什麽?”

“問皇上在雲心殿的起居,愛吃什麽。”

“奴婢就說,在雲心殿,我們娘娘愛吃什麽皇上就跟著吃什麽。感覺她臉上有點作色。”

胡霜極少出雲心殿的門,也聽說了封儷人最近漸漸無寵的事情。

杳嬤嬤卻繼續道:“一看她那個臉色,奴婢就嚇得夠嗆,聽說這位主子養的狗有靈性,她討厭誰那狗便會想著去咬誰,要是奴婢也失手打死了她的寶貝,奴婢……”

胡霜一笑:“哪有這樣的事。”

“那當初在翠微宮?”

胡霜諱莫如深地一笑,道:“是衣服,太後賞給肖姑娘的那件衣服有問題,上麵撒了藥,能讓狗受刺激。”

杳嬤嬤道:“難怪當日娘娘把肖姑娘藥暈之後便讓鵲兒給她換衣服,怪不得……怪不得封家……”

“怎麽?”

“娘娘可能沒聽說吧,前幾日,太後麵前的大紅人王世王公公在宮外休沐之時,被人逮著羞辱了一頓,好像是問了很多和太後相關的事情,什麽白後為什麽失蹤之類,反正王公公受了很大的刺激,太後那邊懷疑,這件事情是封家做的,怒不可遏呢!”

“封家和太後又有什麽仇什麽怨?”胡霜心裏嘀咕,王世出事,莫非是崔寧?

杳嬤嬤終於有機會賣弄自己從太監那裏聽來的八卦:“哎呀,說起來,扶著皇上上位便是趙崔兩家功勞最大,崔家便是太後母家,崔家現在在朝廷裏麵占據著最重要的地位,而封家則是八皇子倒台以後,最有實力的了。封家當初和還是王爺的皇上定親,封妃可是要做正妻的,可是現在這事兒徹底沒信兒了,而崔家在太後的扶持下,如日中天,封家焉能不氣?自然是想給太後一點顏色看看。”

胡霜卻不這樣認為,太後是個做事不動聲色的人,王世在宮外遇到的這件事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她為何要大肆渲染得連杳嬤嬤這樣的人都知道,而皇帝又在這時恰如其分地疏遠了封儷人,雖然封儷人性情跋扈確實令人生厭,但是事情應當沒有這麽簡單。

二人說話間就聽到外間有動靜,是肖明琇來了。

她走進來,看著胡霜道:“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心意,謝謝你這個冬天對我的關照。”她穿著一身緋色衣裙,看上去輕減了許多,身上沒有戴什麽釵釧,眼睛裏空落落的,從前的那種明豔和嬌俏仿佛跟著刁蠻和任性一齊不見了。

她手上是個小包袱,打開來是幾個做得很漂亮精致的小荷包。

胡霜一笑:“呀,你這手藝真是好啊!真看不出來。該不會是鵲兒秀的吧。”似是很喜歡。

肖明琇難得露出一點得意和嬌俏:“才不是呢,什麽叫作看不出來,我伯父說過,隻要我有心,什麽都可以做到很好的。咦,你這是在做什麽?”

杳嬤嬤連忙命宮女給她端了個凳子過來,自己退了出去。

胡霜道:“繡花。”

肖明琇失笑:“這也算繡花?”

“我繡得快。”

肖明琇:“……”

胡霜沒頭沒尾地道:“你想不想出去?”

肖明琇望著她:“我現在過得挺好的。我為什麽要出去?”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他早晚都能知道我的好的,我是最愛他的人,我可以為他做一切,我又為何要半途而廢呢?”

胡霜自然懂得她在說什麽,道:“你知道別人覺得你是傻子嗎?很多東西也許隻是幻象罷了。”

“你焉知你看到的不是幻象?”

胡霜一時竟無法反駁:“你說的有道理。隻是,你不害怕會後悔嗎?”她在心裏其實想說的是:你難道不後悔嗎?

肖明琇搖頭:“我不後悔。”

胡霜不再多言,低頭繡她那幅醜畫,須臾便繡好了。

肖明琇疑惑地道:“你為何要繡得這麽快呢?”

“因為我時間不多了,我隻能先保證快,才保證好。”

“你真是深不可測,皇上喜歡你們,可能因為覺得你們有很多秘密吧!不像我,傻愣愣的,一開始就把底牌亮了出來,還有什麽意思。”肖明琇一邊說著,一邊看著胡霜從笸籮裏拿出一支匕首,隨意地將剩下的絲線絞斷。

那匕首通身青色,無鞘,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卻令她眼熟:“這是……小青劍?”

胡霜:“怎麽,這匕首很有名嗎?”

肖明琇望著那匕首呆呆的,緩緩道:“你不知道皇上日常是將大青劍配在身上嗎?”

胡霜點頭,皇帝最愛收集兵器,時常對著她顯擺講解,最近最愛佩戴在身上的便是大青劍,她隻知道大小青劍乃同一塊材料所鍛,其他的,便不清楚了。皇帝是個喜新厭舊的人,過段時間遇到更好的,恐怕會將這對劍拋之於腦後吧。

“先前都說皇上非常費勁才得了這對劍,你竟然不關心。”

胡霜一笑:“不過是對劍罷了,我倒是見過比這更好的。”

肖明琇諷刺般地笑了一下:“你不明白嗎?這劍珍貴之處在於它的傳說。之前都在猜小青劍在哪裏,居然真的在你這裏。”她無法想象,皇帝如此苦心孤詣地得到這對劍,卻什麽都沒有對胡霜說。

胡霜望著她:“所以,傳說是怎樣的呢?”

“這對大小青劍是由上古匠人周荒所鑄。”

“周荒?”這個名字胡霜倒是聽說過,“聽說上古神劍明光便是由他所作,但是明光不是被沉到東海海底再也不能得見天日了嗎?”

“是的,傳說周荒在鑄造出明光劍後便成婚了,卻再也造不出好劍了。身為鑄劍名師,他痛不欲生,每天都在瘋狂的鑄劍,卻每一次都失敗了,結果,他的妻子聽說了一個傳說,身為鑄劍師必須要全部身心投入到鑄劍中方可造出好劍,而周荒的心已經分給了深愛的妻子,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了無牽掛地全情投入了,於是……”

胡霜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肖明琇看了她一眼:“於是他的妻子便在他鑄造青劍時投身於鑄劍爐中,而周荒也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兩個人在鑄劍爐中融為一體,而青劍卻一分為二,成為大小青劍,這對劍象征著忠貞不二的愛情,你知道嗎?”

胡霜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彎了腰身。

肖明琇看著她詭異的反應,滿臉訝然。

胡霜又笑了很久,擦了擦臉上的眼淚。

肖明琇定定看著她,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似乎有些熟悉,她說不出哪裏有幾分像自己的伯父,也許是眼神中那一點對自己的憐惜,可是她們難道不是情敵嗎,她頓了頓道:“難怪你會關照我,你果然不愛他。”

胡霜沉默半晌,目光平靜地道:“在這深宮裏哪有什麽愛可言?”

肖明琇的心被瘋狂的妒忌和不解填滿,她搖搖頭:“為什麽我不是你?”踉踉蹌蹌地便出去了,她一路跑一路跑,往翠微宮,穿過一條巷道,便看到玉太妃正在她的花圃前侍弄花草,白發上插滿了珠翠,臉上濃濃的胭脂水粉。

她看到肖明琇似很開心:“你總算來了,氣味收集到了嗎?”

肖明琇茫然地點了點頭,她這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將胡霜繡架邊上的一方紗帕拖了過來,她將那紗帕遞給玉太妃。

玉太妃笑著接過帕子,湊在鼻尖嗅了嗅:“好清冷的氣味啊,宮裏居然還有這一卦女人,倒是讓本宮想起了一個人。”

“誰?”

玉太妃笑一笑:“不重要。不過,本宮要告訴你的是,若是變了氣味,你便不再是你了,你不介意嗎?變成了別人,在你愛的那個人眼裏,你便完全消失了,在他麵前隻有別人了。”

肖明琇失神地搖搖頭:“我不在乎。”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下來。

她的心在這個冬天其實漸漸死去了,雖然她嘴巴硬,但是心裏知道雲齊不會愛她了,一切很有可能隻是幻覺,可是她還是愛他,她看見他幾乎就要發瘋,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可是她仿佛也無法得償所願,那麽,何妨走點捷徑呢?

玉太妃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啊,本宮一身的本領終於後繼有人啦!”帶著肖明琇向空****的宮室走去:“以前,本宮好幾次都要被人殺了,心裏就是惦記著這點絕學。這還是我母親傳給我的,我很小時她離開了,長大後我們又見過一麵,她教了我這易容之術。”玉太妃從地磚裏摳出一個髒舊的油紙包,將它打開,取出裏麵的一本書冊,吹了吹上麵的灰土,望著肖明琇詭異地笑起來:“你真的要學嗎?”

肖明琇堅毅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