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情感漂移 1

?那天晚上,沈筱寧在江雲天的新居真的喝多了,這是精明的世紀大酒店總經理所不曾有過的。不管在任何場合,也不管喝多少酒,她是從來不會醉的,她可以趁用手帕擦拭嘴唇的時候將嘴裏的酒很巧妙地拭去而不留任何痕跡。通常是別人被她灌得東倒西歪,而她卻連一滴酒都沒有喝到肚子裏。可是那天晚上在江雲天夫婦麵前她不知怎麽就難以自製,竟然真的把那些酒都吞到了肚子裏。她覺得那酒沒有什麽滋味,仿佛是一杯杯涼開水。

但那畢竟是酒。

當江雲天發現沈筱寧的確不勝酒力而好意勸她不要再喝的時候,她卻毫無來由地瞪起一雙杏眼發了脾氣。

“怎麽?”沈筱寧嚷道,“江書記……你是……看不起我?還是……家裏沒酒……”

說這話的時候沈總經理顯得很有大丈夫的豪氣,隻是腳下似乎不太踏實,如不是顯得有些悵然的女作家路菲及時的攙扶,她說不定會摔倒。而那一群寧康的老總們此刻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就像一群粗魯的酒友那樣一再縱容沈筱寧喝喝喝,結果是本來沒有多大酒量的沈筱寧被灌得天旋地轉,她心裏明白,自己喝多了,她提醒自己千萬不可在場麵上出醜。誰知這麽一想,肚子裏的酒乘勢便湧上來。她趕緊用手捂住嘴巴,扭身踉踉蹌蹌地往衛生間跑去,路菲很費力地扶著她才使她不致摔倒。

本來江雲天對沈筱寧的不期而至就感到有些意外,而她一反素日的矜持,先是慷慨地縱談,後是狂放地豪飲,這更使江雲天不明白是什麽緣故。沈筱寧和董偉清的那種關係江雲天已經有所耳聞,因此,她的到來使江雲天與這些民營企業家的談話就受到了某些限製。他幾乎沒有說什麽話,隻是認真地聽。他不願意在沈筱寧麵前涉及寧康的敏感話題,以防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沈筱寧在路菲的攙扶下去了衛生間,酒桌上就隻留下了男人們。於是剛才那一番熱烈的氣氛頓時便冷卻了許多。

“來!我們繼續喝酒。”江雲天招呼客人,於是大家又端起酒杯。

“江書記,”江陽焦化總公司的董事長趙雲卿說,“冒昧地問一句,聽說石塔縣企業改製的事受到省裏的批評,並被勒令停下來,是不是有這事啊?”

江雲天感到意外,他說:“我這個市委書記怎麽不知道啊?石塔縣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嘛!”

趙雲卿又說:“在我們古嵐,這消息都傳遍了,還說王炳華已經被停職反省了,江書記你也受到牽連……”

江雲天說:“這是從何談起呢?真是聞所未聞!”

“江書記,”趙雲卿繼續說,“這可不是小道消息,前幾天在古嵐縣經濟工作會議上,縣委嚴寒書記親口講過,賣企業不是黨的政策,它將直接動搖我國的公有製基礎,改變我國的社會主義性質!古嵐縣的國有企業不但不能賣,縣委縣政府還要加強對私營工商業的領導和管理,還說要成立一個民營企業管理局,所以人家要給我派個黨委書記。這是不是又像解放初期那樣,對我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然後來個公私合營?最後把我掃地出門?”

江雲天擺擺手說:“趙總過慮了,請你相信,曆史絕不會倒退!現在各位需要的,一是放心二是大膽!隻要有利於經濟發展,盡可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發展就是大政策,發展就是硬道理!政策會不會變?當然會!但我敢斷言,政策越變,將會越有利於各位的發展!至於古嵐的情況,我還需要認真地調查研究之後才有發言權。”

……

沈筱寧嘔吐了一陣從衛生間出來覺得好多了,隻是頭仍然有些昏沉沉的,腳也好像踩在了棉絮上。她不想再吃東西,隻想躺下休息。路菲把她扶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又給她沏了一杯濃茶讓她喝下去解酒。

“好些了嗎?”路菲關切地問。

“沒事了,讓路大姐見笑了。”沈筱寧抱愧地說。

路菲坐在她一旁說:“我也喝多過,這沒有什麽可笑。”

沈筱寧把頭倚在沙發靠背上繼續喃喃地說道:“酒是個好東西呀!可惜過去我經曆過許多場合,但從未真正體會到它的好處,今天是第一次。”

“唔!是嗎?”

“它的好處就在於酒後隻想睡覺。”

路菲笑笑:“我還以為沈總有什麽重大發現呢!”

沈筱寧也勉強笑笑:“我很可笑嗎?”

路菲說:“我沒有覺得可笑,我倒覺得沈總好像有什麽心事。”

沈筱寧說:“也沒有什麽心事,就是想睡覺,無憂無慮地一直睡下去……別醒來……”

聽世紀大酒店總經理這麽說,作家路菲感到很愕然。她望著比自己略小的這個商界女強人問道:“能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嗎?事業上的還是生活上的,我可以讓雲天幫助你。”

沈筱寧從沙發靠背上直起身來笑笑說道:“路大姐,你讓江書記幫我放心嗎?不怕我從你身邊把他搶走?”

路菲也笑笑答道:“如果是那樣,說明你比我更有魅力。”

“哈哈……魅力……”

沈筱寧“嗬嗬”地笑起來,她笑得竟流出了眼淚,但路菲能從她的笑聲裏品出許多苦澀。好一會兒沈筱寧才用手抹一把眼淚止住笑問路菲:“路大姐,你是作家,能給我解釋一下什麽是幸福嗎?”

路菲想了想說:“我也說不好,幸福大概是一種滋味,一種念想,一種滿足……總之是一種感覺,恐怕其中沒有什麽真實的內涵。”

“為什麽?”

“因為感覺總會消失。比如針紮了手,很疼,但一會兒就不疼了,因為那種疼的感覺過去了,消失了……”

“這麽說幸福是虛無的東西了?”

“不,也不能這樣說。我是說感覺是一個過程,既然是過程,那麽不管這個過程有多長,但它最終必然會走向結束,不可能永遠延續。倒是平淡好像是長久的,任何的轟轟烈烈最終都要歸於平淡。”

沈筱寧默默地聽完女作家關於幸福的破譯之後,竟沒來由地說出一句讓路菲深感迷惑的話:“我真想出家去當尼姑!”

沈筱寧為什麽想去當尼姑呢?路菲當然不知道。後來她曾經問過江雲天,江雲天也是滿頭霧水大惑不解,他也不知道世紀大酒店的總經理為什麽突然變得這樣頹廢。

江雲天新居餐廳裏的家宴終於散席,大家起身來到客廳準備與主人告別。江雲天來到沈筱寧麵前問道:“沈總不要緊吧?”

蔣永謙插言道:“我看沈總是佯醉逃席,下次再發生此類事件必罰不饒!”

沈筱寧站起身說:“我是想和路大姐坐一會兒,女人有女人的語言嘛!請大家原諒!哦!我們該告辭了吧?”

蔣永謙說:“是該告辭了。江書記,路女士,再次祝賀喬遷之喜!按照寧康的規矩,空手賀喜那是叫花子趕飯場,我想二位不會把我們當成叫花子看待吧?所以,我們略備薄禮,萬望主人不要推辭。這樣才說明江書記看得起我們這些二等公民……”

江雲天止住蔣永謙:“慢!我們有言在先,蔣會長,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呀!我們既然有君子協定,那就不能怪我拒絕各位的好意了……”

蔣永謙說:“江書記,你的話我已經轉達了,大家都怪我不會辦事呢!當然,我們知道江書記的意思,請江書記不必過慮,我們僅僅是為了表達一下對二位的敬慕之情。望江書記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台階,不要讓我在大家跟前栽了麵子!數目不多,本拿不出手。日後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們幫忙,請直言相告,這幾位都是我信得過的朋友……”蔣永謙說著,把隨手提著的一個極不顯眼的舊提包放在茶幾上。

江雲天趕忙阻止:“諸位,你們這樣做,我在寧康恐怕就難以站穩了……”

趙雲卿說:“恰恰相反,江書記,如果你不這樣做才難以在寧康站穩啊!”

沈筱寧說:“趙總的話絕非危言聳聽。好,我們走吧,請……請江書記和路大姐留步!”

於是大家紛紛上前與江雲天夫婦握別。待到把大家送出門去,江雲天和路菲回到客廳。他們兩人默默地站在那個裝得很鼓的皮包麵前良久沒有說話,他們誰也沒有觸動那個提包。江雲天記起了趙雲卿那句話,從這句話他又想起了自己來寧康的前一天晚上,在省城豪華的黃河大酒店裏,飛鵬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吳飛鵬那些為他所不敢苟同的理論。

“打開嗎?”良久,路菲才打破沉寂問江雲天。

江雲天不置可否,他隻是默默地坐到沙發上出神。

路菲猶豫地打開那個提包,把裏麵的錢全部倒在寬大的玻璃麵茶幾上。眼前都是一捆捆嶄新的百元大鈔,一共是三十五遝,每遝一萬。路菲望著這些不費吹灰之力便飛到眼前的鈔票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作家的想象力是豐富的,但在京城小有名氣的路菲怎麽也不會想到權力與金錢有著如此密切的關係。靠道聽途說得來的那些令人心悸的新聞一旦被親眼所見,就不能不使這位總把目光投向平民階層的作家感到震驚。她似乎隱約地覺察出他是在給江雲天某種暗示,這種暗示好像很神秘也很嚴肅,因此也就無法抗拒。

“怎麽辦?”路菲終於從思索裏醒過來,她指指那些錢問江雲天。

“暫且還不知道!”江雲天說。

“這些錢來得太容易了!”路菲說。

“是的,太容易了……”

“真是有了權力就會產生腐敗!腐敗簡直就是權力身上難以割除的疽癰。”

“這能說是腐敗嗎?”

“為什麽不能?老百姓有的幹了一輩子也不一定能攢下這麽多錢,但你呢?不費吹灰之力,錢就到手了,這是為什麽?不就因為你是市委書記嗎?”

“你說的沒有錯……但我……”

“你不喜歡錢嗎?”

“錢誰都喜歡,但‘君子愛財’,需‘取之有道’哇!”

……

江雲天喬遷新居的這幾天,幾乎天天晚上都有人造訪。最後,路菲把人們留下的賀儀累計了一下,總共是五十七萬三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