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景致很好,月光很是溫柔,傾灑在她的身上,也傾灑在陸飲溪的身上。

他的嗓音也很溫柔,如同上好的醇酒,教人沉溺其中。

總之,一切都很好。

除了——孟知歡的心情。

“到底還要走多久啊?”孟知歡捶捶自己的腿,覺得自己真的有毛病,大晚上的不睡覺,陪著陸飲溪來這種荒郊野嶺挖酒喝。

陸飲溪安慰她:“很快就到了。”

孟知歡打量著周遭夜色,嘟囔著踢走腳邊一小塊石子:“這句話你都說了好幾遍了。”

“你走累了?”

“都走了兩個時辰了,能不累嗎?”孟知歡撇嘴,忍不住埋怨,“要是喚鳳鳥來載我們一程,早就到了,何須走這麽久?”

陸飲溪望著她抿唇笑,眸色很深:“那要不我背你?”

孟知歡愣了愣,搖頭道:“不用——哎!”

見孟知歡不說話,陸飲溪偏頭望著背上的她輕笑:“隻是想和你待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

“如果你覺得辛苦,我背你就是,讓我一人辛苦便好。”陸飲溪說。

孟知歡並沒有回複他,而是用手臂輕輕環住他的脖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陸飲溪僵了僵,隻覺得好笑,索性放鬆身子趴在他背上,悶聲道:“我困了,到了地方叫我。”

“……好。”

孟知歡合上眼,耳旁聽著他平緩的呼吸聲,她忍不住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細細描繪他的眉眼,心底細密的甜與酸澀交織在一起。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那麽多試探沒有那麽多惡意,回到最初時的狀態,他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她隻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

該多好。

好不容易到達了埋酒的地方,月色清涼如水,微風輕輕拂起他們的衣袂鬢發。

孟知歡看著陸飲溪小心翼翼地徒手將兩壺酒自小土坡裏挖了出來,問道:“何必如此麻煩?施個法能省事不少。”

陸飲溪將酒壺上粘連的汙漬一一去除,這才道:“如若什麽事情都用術法來解決,那豈不無趣?”

陸飲溪笑容淡了淡:“很多時候,術法隻是個累贅罷了。”

孟知歡壓根沒注意他在說什麽,等他將酒壺擦幹淨便兩眼放光,將酒壺抱在懷裏:“你辛苦了,我來拿,我來拿。”

陸飲溪失笑,隨她去,和她一同往回走。

直到停到一處竹屋前,孟知歡才反應過來,這裏是他的地盤。她看了一眼陸飲溪的側臉,語調有些發冷:“今晚我們不回去嗎?”

“嗯,你不是累了嗎?我們今晚,便在這裏歇息好了。”陸飲溪說,他推開門,眉眼含笑道,“隻有我和你。”

嘎吱一聲,映入眼簾的是無比熟悉的一幕——熟悉的院子、熟悉的竹林、熟悉的石桌和那次喝空的酒壺。

這裏很久沒有來過人了。

孟知歡看著陸飲溪熟練地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和收拾,恍惚間,好似自己還是那個重傷在身失了魔身的阿梧,他還是那個溫柔的凡人陸飲溪,一切都沒有變。

一口酒下肚,孟知歡喟歎一聲,垂眼望著酒盅裏清冽的酒水,心中主意已定,這才慢慢道:“聽說鹿大人愛極了飲酒。”

陸飲溪手指微微一緊,低眉淺酌一口:“是嗎?”

“嗯,聽說他不止愛飲酒,還喜歡自己釀酒喝,他曾給自己最愛的酒取名為‘須盡歡’。”

孟知歡神態很平靜,她執起酒盅,晃了晃杯中的酒,漫不經心道:“人生得意須盡歡,這名字倒是灑脫得緊。”

“名字不過是一個稱呼,代表的是一時的心境罷了。”陸飲溪說。

“嗯,我也這麽覺得。”孟知歡頷首淺笑,酒意漸漸上頭,她垂下眼將杯中酒飲盡,“我還聽說,那酒不能多喝,因為後勁很大,無論是誰喝多了之後,都會足足沉睡三天三夜,無知無覺怎樣也醒不了,是最好的殺人奪心利器。”

“哦,對了,”孟知歡朝忽然沉默不語的陸飲溪露齒一笑,“你還不知曉鹿大人獨有的本事吧?他的本事很是古怪,能不流一滴血就取人心髒奪人性命……那須盡歡和他這本事倒真真是般配得不得了。”

陸飲溪平靜地看著她。

孟知歡笑了笑:“如此看來,你這酒和須盡歡還真是頗有幾分相似,都能讓人醉上很久。你說是不是?”

她正欲再一飲而盡,手中的杯子卻被陸飲溪奪走,她疑惑:“說好的要帶我來喝酒,你可是反悔了?”

陸飲溪將酒盅丟開,淡淡道:“你今日已經喝得夠多了,去休息吧。”

孟知歡笑了:“明明上次喝了兩壺,這次連兩杯都沒有,哪裏多了?”

“喝酒傷身。”陸飲溪說。

“究竟是喝酒傷身,還是喝酒傷情?”孟知歡反問。

陸飲溪一僵,倏地抬眼看著她。孟知歡收回目光,無所謂地聳聳肩,朝房內走:“我困了,先去睡了。”

身後良久沒有動靜。

等孟知歡合上眼後,陸飲溪才推門而入,他道:“時間來不及,我隻收拾了這一間房,書房還很亂。”

孟知歡懶得問他為何不直接用術法,一個訣便可以收拾得幹幹淨淨煥然一新,而是要自己親手清掃房間。

見他朝自己走過來,孟知歡玩笑道:“我不管,我已經占據了這張床了,你要是——”

話還未說完,陸飲溪便已經和衣躺在了她身旁,他側身望著孟知歡,眸色深深,微不可察地歎息一聲,喊她的名字:“知歡。”

“嗯?”孟知歡悶悶應了一聲,微微顫抖的眼睫卻暴露了心緒。

“知歡,”陸飲溪微笑著緩慢道,“你無須試探我,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繼續喚它為‘沉醉不知歸路’。”

這句話仿佛塵埃落定。

孟知歡一默,兀自勾了勾嘴角,睜開眼,忽然飛快地伸手拉住陸飲溪的衣襟,在他微怔的神情中,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她定定看著陸飲溪的眉眼,單手抵在他胸膛命門處,隻需微微用力便可將他重傷。

孟知歡扯唇一笑,大膽地上手,溫柔地撫上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重複自己在心底做過無數次的動作:“對了,我還未問你,你今晚怎會突然帶我來這裏?莫不是……設了埋伏吧?”

靜了半晌。

“你這麽看我?”陸飲溪臉上沒了笑容,他並不在意孟知歡按在他心口的那隻手。

“不然怎麽看你?鹿大人?”孟知歡似笑非笑地加重了這三個字,“我對你抱有警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陸飲溪眉眼倏地涼了一下,良久,他才低沉地開口:“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

孟知歡略一彎唇,眼眸清亮地注視著他承認道:“是,我早就知道了。”她隨即反問,“你也早就知道我知道了吧?”

陸飲溪低笑一聲,目光悠遠地落在**層層疊疊的紗幔上,答道:“是。”

孟知歡手指微微用力,更緊地攥住陸飲溪的衣襟,嘴角的弧度卻不自覺地越彎越大。

他們都在自欺欺人。

這種欺瞞造成的表象像是易碎的鏡子,終於在這一刻,哢嚓一聲,裂開了。

陸飲溪的眼神依舊很溫柔,他伸手若無其事地將孟知歡落至他臉頰的一綹長發別至她耳後,聲如清風:“我本是想,盡早解決了最近紛紛揚揚的這樁傳聞,然後安心陪在你身邊,卻不想,你動作這麽快。”

“我動作快嗎?”孟知歡說,“如果不是你突然引誘我來此處,我怎會如此?”

“我並未設下埋伏。”陸飲溪說,“我隻是想帶你來喝酒,僅此而已。”

“哦?喝沉醉不知歸路,還是須盡歡?這本就是同一種酒,沒有區別。”孟知歡嗤笑一聲,並不信他的話。她在來到竹屋時,便趁著陸飲溪去收拾房間,放了訊號,引她手下的妖兵魔將前來此處。

她本心存疑惑,不忍朝他動手,一直拖延了很久,直至今日。

該是時候了結了。

“既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你為何不早早戳穿我?”陸飲溪深深注視著她,薄唇微微彎起。明明被孟知歡壓在身下,他卻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絲毫不落下風。

“因為,我不甘心,我在等。”孟知歡坦誠地說。

“你在等什麽?”他嗓音微啞。

“等你主動承認你就是鹿大人,又或者,等我發現,其實是我弄錯了,你並不是鹿大人。”孟知歡說。

聞言陸飲溪微怔。

“很好笑吧?”孟知歡自嘲地笑笑,“明明有那麽多證據擺在我麵前,我卻還打算自我蒙蔽,反複跟自己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你那麽好,怎麽會是欺辱我魔界、欺辱我的鹿大人呢……如此說來,我真是對不起魔界兩位老魔王和無數無辜慘死的大家……也對不起我自己。”她忽然有些哽咽,失落的情緒一閃而過。

“你並未對不起他們,並未對不起任何人。”陸飲溪的目光緊緊凝在孟知歡身上。

孟知歡搖頭,神情變得冷硬起來:“外界傳言你的身體裏分裂出了雙重人格,說你早已死了。”

靜了片刻,陸飲溪才沉聲開口:“我並未死,而是選擇避世不出,硬生生壓製住了體內的第二重人格,並且將其漸漸融合,直至今日,隻差最後一個步驟便可將其完全融合。”

“所以……這就是你接近我的理由?”孟知歡澀聲道。

陸飲溪一僵。

她一直對陸飲溪所謂的雙重人格抱有疑惑,總覺得這估計是妖王設下的一個迷惑選項,於是便去找雲傾羨幫她查清楚這樁傳聞。

雲傾羨本就愛研究古籍,知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物,果然,便從中了解到許多鹿大人的舊事。

鹿大人會許多種古怪術法,其中最為震懾六界的便是奪心咒,奪心咒咒如其名,能奪取他人的心髒以強大自身。對於這個詭異的術法,孟知歡早有耳聞,也正因為如此,她與魔界眾人順理成章地認定攻擊魔界的便是鹿大人的人。

雲傾羨告知她,鹿大人斬殺數十萬神仙的那一夜,他過於狂妄,生生奪走了所有神仙的心髒,誰知體內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仙力,反而受到了反噬,狀態極其不穩定的他被迫分裂為雙重人格。

雲傾羨還告知了她關於須盡歡的種種,雖然不知曉原因,但所有線索連接在一起,其中種種巧合加在一起……陸飲溪鹿大人的目的……便是她吧。

孟知歡恍神之際,一個不慎,反被陸飲溪壓在身下。

“你……”

她試圖反抗,卻被陸飲溪周身氣息壓製住,他再不掩飾自己,而是肆意放開周身妖氣。

他的手指輕輕抵在她的唇瓣上。

孟知歡微愣,心底涼意一寸寸擴散。她這才發現陸飲溪隱藏得如此之深,他的實力居然如此強大,自己完全不能與其交鋒。

他的手指轉而一寸寸劃過她的臉龐,她一偏頭試圖躲開,卻被他牢牢抓住下頜,動彈不得。

陸飲溪漆黑如墨的眼眸牢牢鎖著她,直到孟知歡不甘示弱地瞪著眼與他對視,這才低低開口:“如若我說,我的確是鹿大人,之前不肯說出實情就是怕你因此離開我。對我而言,關於‘鹿大人’這個身份的種種,都已經是過去式了,那是千百年前的我,而非現在的我,過去我所介懷的種種現如今早已放下……你可信我?”

孟知歡全身微微戰栗,避開他的視線,並未答話。

陸飲溪兀自笑了笑,手指再度劃過她飽滿的唇瓣,輕喃道:“我從未騙過你,我並非你以為的那個他,我並未殺你魔界魔王,也並未放出話說你重傷了我,也從未引誘妖獸來追殺你,”他定定看著她,唇畔的弧度一寸寸擴大,“你可信我?”

孟知歡暗自咬牙依舊沒有說話,目光一眨不眨地凝在窗戶上,外頭月光越發微弱了,像是被什麽東西漫天掩地給遮住了。

“好。”陸飲溪低笑,“我承認,我第一次與你相遇是我刻意安排的,第二次救你也是我特意尋過去的;我也承認,我是衝著你魔界碧梧王的名頭刻意接近你,為的,是在你全盛狀態毫發無損的情況下奪取你完整的心髒。”

陸飲溪緩緩道:“因為你的心髒能助我徹底消滅體內的第二重人格,能助我將體內吸收的仙力全部吸收,魔心與仙心相互抵消融合,能助我再度回到全盛狀態,助我重新掌管妖魔兩界。”

他刻意對她好,讓她放下警惕,讓她全心全意信任他,隻為了讓他自己盡快恢複妖身罷了。

他是妖身,且一身通天妖法,好不容易以周身修為抵消了大部分仙力後,還需要最後一樁東西——魔王之心。

他蟄伏這麽久,需要的,是她孟知歡的心。

“那日你請我喝須盡歡,為的就是奪取我的心髒吧,你跟我說願得一人心……原來,真的是願得一人心。”隔了半晌,孟知歡才輕輕開口,她的心髒仿佛有螞蟻在啃噬,一寸寸疼得厲害,和被奪了心已經沒有區別了,但她麵上仍在不甘示弱地笑。

“因為你想要的,的的確確就是我的心。”

陸飲溪眼底閃過濃重的憐惜,他低喃道:“知歡,願得一人心,那句話不假,我的情意不假。”

孟知歡眼眶越發泛酸,眼睛赤紅一片,卻還是強忍著露出一個譏諷到極致的笑容:“那你那晚為何沒有動手?良心發現?”

“因為我發現我錯了。”陸飲溪緩緩說,“如果說先前的我想要的是你的心髒,那麽那夜引你喝完酒之後的我,想要的不過是你孟知歡一顆真心而已。”

“自那以後,我對你再無目的。”陸飲溪說。

孟知歡勉強一笑,餘光掃一眼窗外,涼涼道:“你是不是還想說,外頭的人也不是你喊來的?!”

她無法說服自己在這個關頭繼續信任他。

陸飲溪也注意到了外頭的動靜,黑雲壓城,鋪天蓋地地遮擋住了月色,他睨了窗口一眼,神色冷卻下來,周身妖氣滔天,瞬間籠罩住了這間竹屋,不讓外頭的人進來。

他這才搖搖頭:“並非我引他們前來。”

孟知歡仿佛被這句話逗笑,她彎了彎眉眼,語氣放柔,眼底卻冰涼一片:“既然什麽都不是你做的,那你究竟為何要對我這麽好?難不成,你陸飲溪這般無欲無求?你甘心放棄一切?”

陸飲溪注視著她微笑道:“如果非要說一個原因,那大概就是,為了愛你。”

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追逐,便是在知曉自己心意的那一刻,煙消雲散的。

如若身旁再沒有她,那他獨自站在雲端還有什麽意義?

而那個心意的名字,是孟知歡。

孟知歡呼吸一停,卻見眼前他的麵孔驟然放大,他忽然俯首咬住她的嘴唇,含混不清地喊她的名字:“知歡……你可信我?”

鮮血自兩人唇齒間蔓延開來,不知是誰咬破了誰的唇,孟知歡愣怔了一瞬,試圖反抗卻反抗不了,周身被他氣息所壓,雙手也被他壓在頭頂,隻能被他一一攻陷,呼吸交纏,黑發相織,帶著沉醉不知歸路般引人沉淪的味道。

她漸漸鬆懈了力道,合上眼迎了上去。

良久,陸飲溪鬆開她,輕輕在她額頭上留下一個吻,他眸色很深,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繾綣。他翻身下床,一揮袖鬆了孟知歡周身桎梏。

推開門前,陸飲溪停了停,他輕歎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門上,頭也不回地淡淡道:“這幾日我去妖界將你的九節鞭尋來了,本想在除夕之時給你一個驚喜。”

孟知歡愣住,他這幾日消失不見,竟是去幫她尋鞭子了嗎……

他殺了那幾隻鎮守妖界的凶悍妖獸?

“你且好好收著。”陸飲溪說完,光華一閃,九節鞭緩緩在她身側顯出形來,“自己的東西,切莫再遺失了。”

他不再多言,徑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