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唇槍舌劍

聽說老太太來了,錦言仰躺著摳床板:唉,這連府裏的消息都是長了翅膀會飛的。

老太太由徐姨娘扶著,邊走邊笑:“聽說姨太太來了,有些日子沒見了,要早告訴了,我好讓廚房準備下姨太太最愛的金絲棗糕。”說著,徑直走到軟榻坐下,把拐杖交給徐姨娘拿著。榻上躺著的錦言、地上跪著的阿棠、滿地驚慌的丫鬟,老太太似乎一個也沒見著,隻笑著客氣。

6姨媽端著茶杯喝茶,緩緩咽下一口,才點頭笑道:“老太太身子骨可好?”

老太太緩緩說道:“我是土淹脖子的人了,七十瓦上霜,八十風前燭,算來我還有幾年能為兒子媳婦操持操持,再辛苦也得撐住了。成家容易養家難,姨太太的妹妹又是個不慣操心的,反而能享享清福。”

虞氏見她的位子被老太太坐了,隻好轉身坐到6姨媽身邊,玉衡也沏了熱茶給老太太奉上。老太太揭開茶蓋看了看,便微笑著擱在案上,淡淡說了一句:“我房裏難得能見著六安瓜片,是明甫怕我看見了會想起你公爹。”

過世的連老太爺是六安人。

虞氏聽老太太這樣說,隻好轉頭對玉衡道:“給老太太換君山銀針。”

這會兒,書月喘著氣跑進來,手上拿著兩個小瓶兒:“太太,桑薑露沒有了,我看惠清丸能用,就自作主張拿來了。”轉眼看見老太太穩穩坐在榻上,趕忙噤了聲,退到一旁行禮。虞氏接過藥瓶在手裏看了看,點了點頭:“快給言姐兒用上,於大夫估計也在路上了。”

“不用了。”老太太的茶杯碰在茶案上一聲脆響,“我讓木棉去請劉大夫了,媳婦也別忙活了。言姐兒真是個不穩重的,既然帶著病,為何還要見客呢?萬一過了病氣給姨太太可不好了。”說著,起身接了拐杖,徐姨娘一個眼神,兩個孔武有力的嬤嬤就要架起錦言。

“慢著,”虞氏臉色微微發白,扶著書月起身,“言姐兒這個樣子,出去再受了風可怎麽了得。不如就在漪蘭居歇下,先喂些疏寒的藥,再等著於大夫就好了。我這裏暖和,挪來挪去費事不說,還耽誤了病情。”

老太太立在門邊,側目笑說:“媳婦平日裏不過問家事,有些緣故是不知道的。於大夫自然不錯,可擅長的是疑難雜症,府上若沒有什麽大病,從不會輕易勞煩了於大夫,言姐兒受了些風,何必去動用於大夫,說出去了讓人家議論咱們家小題大做。”

虞氏心思任直,最不愛跟人兜著彎兒講話:“哪個大夫不是大夫?這個於大夫還看不得言姐兒了麽?到底是於大夫氣焰囂張,還是婆婆無端生事!”

徐姨娘不等老太太開口,先“噯喲”了一聲,軟語相勸:“太太氣性也忒大了,老太太也沒說不給言姐兒治不是?劉大夫在擬方開藥上麵也是不錯的。大家都是為了言姐兒……”

虞氏冷然打斷:“為了言姐兒?聽說清早的時候枕風閣就遣人去求婆婆請大夫了,現下都日落黃昏了,大夫呢?婆婆隻怕別人議論咱們家小題大做,就不怕別人議論咱們家罔顧人命麽?”

老太太氣得一個趔趄,徐姨娘趕忙說:“太太說的哪裏話,言姐兒難道不是老太太的親孫女,不過是今日忙到現在不得空罷了,言姐兒昨晚上還活蹦亂跳的,今兒來了太太這兒就這樣了,恐怕是跟太太撒嬌呢。”言下之意,是錦言在裝歪。

這時,6姨媽微笑著悠悠開口:“真是各家有各家的規矩,在6家,姨娘若敢跟主子還嘴,那可是十個掌摑伺候。”

徐姨娘臉色倏然一變,咬了咬銀牙,退到一邊,側頭跟錦心使了一個眼色,又意味深長地深看了錦言一眼。母女連心,錦心略想一下便領會了,不動聲色地移到錦言所躺的榻邊。

“當家人,惡水缸!”老太太鐵青著臉開口:“我是唱白臉唱慣的,我老婆子心裏敞亮,就不怕別人潑我髒水。古語說婆媳親,全家和。隻可惜我這個兒媳婦還沒有一個姨娘知疼知熱。”

明顯的捧一個,踩一個。虞氏聽到婆婆將她跟一個姨娘對比,又是在親姐姐麵前,扶著椅子的手都捏白了,氣得唇顫:“她自然是個好的!我算得了什麽!”

錦心趁著幾個大人說話,挨著榻邊,在錦言腿上狠狠擰了一把。錦言舒舒服服地躺著聽她們鬥嘴,哪料到會被偷襲,疼得淚花子直冒,差一點就叫出來了,還好定力夠強,隻哼唧了一聲,大人們吵得厲害,也沒人注意。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老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徐姨娘有兩個姐兒,自然知道孝順我,兒媳婦不曾生養,不懂什麽是百行孝為先。”

6姨媽聽到這裏,手裏的茶蓋子一碰,笑道:“老太太聰明一世,這句話卻說錯了。姨娘所出的孩子,還不是喊我妹妹一聲嫡母,好端端的主子,難道喊一個姨娘做母親麽?《穀梁傳》裏說過‘勿以妾為妻’,姨娘再好,還能抬正麽?那可是羞恥門楣的事情。”說著,眼睛珠子一轉,笑吟吟繼續道:“妹妹不如選個孩子養在身邊,省得落了埋怨。”

錦心又在錦言腿上掐了一把,錦言心裏嗷嗷的,忍著眼淚撓床板,心裏想下手要不要這麽重啊。

虞氏聽得姐姐的話語,低頭想了一陣,再抬起頭時已經有了主意,眉一凜:“以後,言姐兒就留在漪蘭居了。”

一語驚起四座,6姨媽本來是想趁時候勸虞氏記錦心在名下,哪想到虞氏選了錦言那個病丫頭,急忙加了一句:“至於到底選哪個姑娘,還是從長計議才好。”

徐姨娘見勢,清淚兩行,握著絹子哭倒在地上:“太太也太偏心了。言姐兒送太太燈籠,太太就收下了,心姐兒也送太太燈籠,連人都趕出來了。我道太太是最沒私心的,原來還是瞧不上心姐兒是個庶出的,可誰能選肚皮投胎呢!”

虞氏臉色不好:“到底是誰開口閉口庶出的,心姐兒由得得你一個姨娘議論麽?”

錦心也急了,看掐了半天沒有反應,從頭上拔了根金簪,悄悄藏在手裏。錦言從眼縫裏看見錦心這麽,急得一頭狂汗,這麽紮下去,不死也殘,裝歪到此結束吧。趁著錦心的簪子沒刺到肉裏,錦言一個縮腿,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下床,抬起滿是淚花的大眼,悠悠道:“別吵了,錦言走就是了,枕風閣也沒什麽不好,隻是風大點嘛,吹一吹……病就好了……”說著,自己也覺得委屈,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虞氏心裏想:“這孩子,和我一樣,在連家都是無依無靠的。”這麽一想,撫養錦言的心意更加堅決,轉頭對阿棠道:“去枕風閣,把大小姐的東西收拾好,今晚就搬來。”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言姐兒回枕風閣去!”

連老太太是橫衝直撞慣了,她處世原則總結起來就是八個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周玉喬跟她搶連君和,滅了周家!周玉喬嫁給沈大人,滅了沈家!陳姨娘跟她爭寵,滅了她兒子!她橫行霸道數十年,沒有遇到阻滯,是因為命太好。連老太爺早早去世,她成了連家最高長輩,兒子孝順,第一個媳婦軟弱,第二個媳婦冷清,沒有誰喜歡跟她爭跟她鬧,卻縱著她的性子越來越跋扈,虞氏進門許多年,竟不許她過問家務。可她雖然有囂張的性子,卻沒有供她囂張的腦子。她以為,她隻要把平時處事的威風拿出來,虞氏就會俯首帖耳,乖乖順從。可她沒想過,今日虞氏的姐姐正好在。要說虞氏最恨什麽,其中一條必是在姐姐麵前丟臉。本是淡泊不爭的性格,隻為不讓姐姐看了笑話,無論如何也不肯退讓的。

6姨媽知道妹妹的脾氣,既然有了決定自是不會改了,錦心的事兒隻好以後再提了,於是淡淡一笑:“原來妹妹在連家,竟是一點主都做不了的。”

“你們在吵什麽?”是連明甫的聲音——書月看事態嚴重,把老爺搬了過來。

徐姨娘一看老爺來了,忽然如有神助,委屈得像竇娥一般,哭得跟孟薑女一樣,抽抽搭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明甫心腸一軟,又看母親氣得臉青,忍不住問虞氏:“你在鬧什麽?”

虞氏本是低著頭的,被這麽一問,抬起臉,竟是滿臉淚痕。

連明甫心裏轟然一亂。從來,他隻見過虞氏冷冰冰的樣子,驕傲的樣子,生氣的樣子,憂愁的樣子……可就是沒見過虞氏軟弱的樣子,更何況,她竟然哭了。堅強的人露出軟弱的一麵,更招人疼。徐姨娘哭一百次,連明甫未必能記住一次,可虞氏哭一次,連明甫卻是畢生難忘的。

“文瀾,這是怎麽了?誰給你委屈了?”明甫的話語溫柔到讓徐姨娘嫉妒得吐血。

虞氏和老太太都不肯說一個字。明甫又問了一遍,眼神所到之處大家都垂頭不語。明甫看了一圈,看著錦音說:“音兒,你最老實,你說,出了什麽事兒。”

錦音低頭絞著帕子,臉逼得血紅,看了看錦言,又看了看徐姨娘,趕緊又低下頭。

瞧這情形,明甫狠狠看了徐姨娘一眼,彎腰摸著錦音的頭:“音兒乖,告訴父親出了什麽事兒,隻要你說實話,誰敢厲害你,父親打她手板子。”

錦音得到了鼓勵,囁嚅了半天,說:“大姐姐生病,祖母不給大姐姐看……太太要給大姐姐看病……祖母不讓,大姐姐住的枕風閣漏風,太太要大姐姐搬到漪蘭居……祖母也不許……”

錦言在心裏給錦音歡呼鼓掌。

虞氏對明甫淒然道:“老爺,我嫁給你,可有求過你一次?”

明甫弄清了事情來去,也覺得母親分明是欺負錦音,對虞氏自然萬分歉然:“夫妻一場,說什麽求不求的,有什麽你開口便是。”

虞氏點了點頭,走到錦言身邊,一字一句道:“以後,錦言便是我漪蘭居的人,誰要是跟她過不去,就是跟我虞文瀾過不去,誰要是欺負她,我虞文瀾自會給她出頭。”

6姨媽適時補充:“誰要是欺負我妹妹,就是跟我虞家過不去。我妹妹在連家受委屈,我父親也不會坐視不理。”話說明白了,得罪了我妹妹,連明甫你的官還想不想做了?

連明甫聽得一陣心驚,轉頭對連老太太硬聲道:“兒子送母親回去。言姐兒就留這兒了。”

老太太氣得臉色鐵青,仍是不依不饒:“好啊,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們一家子和樂融融,我老婆子是多餘那個!”

連老太太的性子做兒子哪裏不知,明甫見母親一來不講道理,二來不怕家醜外揚,三來也不顧兒子官運前途,一時也氣急了,話也說得重:“子鈺被您趕走了,文瀾您也要趕走嗎?非得兒子孤家寡人了母親才遂心麽?”

往事湧上心頭,連老太太氣得麵皮紅紫,一句話都說不出,甩袖顫巍巍走了。連明甫看著地上哭泣的徐姨娘,忍不住一陣煩亂:“你還在這做什麽?還不去服侍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