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久別歸家
錦言從馬車上下來,看見連府圍牆裏的一角青磚,眼睛忽然一酸。
承燁微笑道:“回去吧,連夫人等著你呢。”
錦言抽了抽鼻子,跟承煥、承燁揮了揮手,然後回過頭來,給承煜一個白眼以後,才抱著小包袱往大門走去。
正遇上書月碎步迎了上來,聲音已是喜悅得發顫:“小姐!”
錦言抹了抹眼睛,說:“書月姐姐,我差點回不來啦。”
書月本要哭的,聽見錦言的話,又破涕為笑,過來牽過錦言的手:“太太從午後就一直等著小姐呢。”
錦言隨著書月走了幾步,疑惑起來:“咱們要去後門?”
書月的表情高深莫測:“別問了,一會兒見著太太,讓太太告訴你。”
時近黃昏,錦言俯身進了後門,看見虞氏立在麵前,頭上有一團淺黃的光暈。
錦言不爭氣地哭了出來,撲進母親懷裏:“母親……讓你擔心啦。嗚嗚嗚,嗚嗚嗚。”
虞氏好笑地看著錦言一身男兒裝束,摸了摸她的頭發,哄道:“多大啦,還哭鼻子。”說著,自己的眼圈也紅了。
哭了一會兒,錦言才從虞氏懷裏抬起頭,揉了揉眼睛:“怎麽沒見父親、祖母還有錦心她們?”
虞氏拉著她的手,往漪蘭居走:“他們還不知道呢。”
虞氏看錦言一臉茫然,輕輕一笑,便把她這幾日折磨徐姨娘的法子道給錦言聽。
“她如今隻敢待在房裏,謊稱生病,怎樣都不肯出門,顯然是被我嚇住了。”
錦言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裏想,讓她再重生八百次,也不見得有母親的手段啊。
虞氏摸摸錦言的腦袋:“你回來,咱們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徐姨娘此時,正抱膝縮在被子裏,盯著**兩個一模一樣的荷包發呆。她現在隻有白天可以消停會兒,一到晚上,那可不是人過的日子了。
屋裏忽而一暗,外邊竟響起了滾雷。
小穗匆忙進來,將窗子放下,點上燈,忍不住抱怨:“怎的秋天也有雷雨?真是奇了!俗語說:‘秋天打雷,遍地是賊。’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閉嘴!”徐姨娘已經砸了一個引枕過去。
小穗趕忙噤聲,最近姨娘神神叨叨,她已是見慣了,於是做完手裏的活兒,便掩門退了。
一個響雷砸了下來,徐姨娘臉色又青了一層。
“砰、砰、砰。”
又來了,又來了。
徐姨娘的臉側了側,牙齒不住地磕碰,發出“格格”的聲音,像極了寒天雪地裏將要被凍死的人。
那古怪的聲音是從窗戶傳來,像是什麽人在敲門一般有節奏。
徐姨娘咬著被角,嗚嗚地哭出來,身體劇烈顫抖,心中有個聲音回響:“我受夠了!我受夠了!寧願死也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這樣一想,膽子忽然壯大,徐姨娘驚恐的表情慢慢轉為視死如歸的凜冽。
於是翻身下床,光著腳移向窗戶,指甲扣緊在手心。
一絲膽怯過後,徐姨娘咬了咬牙,伸手推開窗戶。
雨聲伴著雷聲真切起來,絲絲雨水隨風潲進窗,徐姨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徐姨娘眼前一片恍惚,等恢複了清晰視線,打開的窗戶前出現一個**的頭。
**的頭發尚能看出盤成百合髻,幾個玉釵橫七豎八地亂插在頭上,雨水順著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頰,一直流到烏青色的嘴唇邊。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徐姨娘,眼珠子木然不會動,滲人得厲害。
“姨娘。”那人頭竟開了口,聲音像是從冰窖裏傳出來,木木地聽不出喜悲。
這是死人的聲音。
徐姨娘的脖頸似乎已經僵住,直直地對上那雙恐怖的眼睛。
和夢裏所見到的,一模一樣呢。
徐姨娘伸手“砰”地關上窗戶,回過身來,靠在牆壁上,緩緩地坐倒。
若是夢便好了,醒來,一切如新。
徐姨娘低頭咬住手指,顫抖著哭出聲。
轉瞬,她的目光所及,出現了一雙穿著紅鞋的腳,腳邊滴滴答答有一攤水跡。
她捂上耳朵,恨不得退到牆外去,歇斯底裏地喊:“我沒有要害死你,是你自己時運不濟!是你自己命數不好!”
一隻手繞了過來,烏青的手指在徐姨娘臉上劃過,像蛇一般的觸感。
徐姨娘哭得抽氣,不敢抬頭,語無倫次地辯解:“要找,找陳三去!是他把你帶到雁城,讓你染上洪水。我隻不過叮囑他讓他把你賣到遠處,從不曾讓他害你性命!”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明甫和虞氏相隨而入,虞氏仍是那副無波無讕的表情,明甫的臉色卻隱隱發黑。
徐姨娘看見他們,忽然回過氣來,手腳並用爬了過去,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抱住明甫的腿:“老爺救我,老爺救我。”
明甫看她還沉浸在驚懼裏,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虞氏卻偷偷一笑,行至徐姨娘身畔,裝出陰惻惻的表情:“方才,我仿佛看見言兒進來,在哪呢?”
徐姨娘猛然抬頭,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錦言所立的窗前,聲音寒徹:“就在那啊……”
虞氏擰起眉,做出疑惑的樣子:“我怎麽看不到啊?”
錦言配合著虞氏,轉過頭來,對徐姨娘陰森森地露齒一笑。
徐姨娘身上一軟,白眼一翻,又昏了過去。
錦言這才把臉上的妝抹了抹,行至明甫麵前,行了個大禮:“父親,女兒讓父親擔心了。”
明甫的臉上有喜有悲,表情複雜極了,免了錦言的禮,無可奈何地問:“這是誰的餿主意?”
虞氏挑了挑眉,盈盈拜了下去:“妾身有罪。”
明甫氣得“唉”了一聲,說:“罷了。”扶著虞氏起身,轉頭看著地上的徐姨娘:“竟想不到……”說了一半,又說不下去了。
千嬌百媚的枕邊人,原來是如此蛇蠍心腸,也難怪明甫著急上火。
明甫摸了摸錦言**的腦袋,感慨道:“回來便好,回來便好,為父這幾日,真是急壞了。”
虞氏含笑看著錦言,說:“還不去把衣裳換了,一會兒嚇著老太太。”
錦言答應了一聲,便抬起無辜的大眼睛看著父親,怯生問:“那徐姨娘……”這話,錦言明白,她問最好不過了,父親雖然對徐姨娘失望,可畢竟共枕這麽多年,感情在那兒的。母親這回為了她出頭整治徐姨娘,拆穿了徐姨娘的真麵目,父親嘴上不說,心裏肯定也不舒服。
錦言就不一樣了,作為整件事的受害者,又是明甫骨肉連親的女兒,問如何處置徐姨娘,就不顯得小氣。
明甫又是一聲長歎:“等她醒過來,為父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如此,錦言才甜甜一笑,行禮退下了。
看見熟悉的事物,才覺得家中一草一木皆是念想。回漪蘭居的路上,錦言心中良多感慨。丫鬟們都還不知她回來了呢,錦言笑笑,想到阿棠、皎兮還有流光她們,心裏軟乎乎的,趕緊加快了腳步。
一身濕噠噠地走進院子,正逢一個響雷乍起,一道閃電劈天而來。
皎兮端著茶盤正好經過,看見錦言一身狼狽站在院子中央。皎兮抬頭望了望天,又望了望錦言,手上的茶盤抖了抖:“小姐……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嘛?”
“……”
沐浴過後,錦言盤腿坐在熟悉的**,拿著幹巾子擦頭發,丫鬟們都圍在一塊,嘰嘰喳喳地問起錦言半月來的經曆。
賣到青樓這種事兒,當然是不好啟齒,便告訴她們是被賣到酒樓裏做店小二了,聽得幾個丫鬟都抿起嘴來直笑。阿棠和皎兮是知道實情的,聽錦言手舞足蹈地講被拐見聞,真是又氣又笑。
到歇息的時辰,丫鬟們都散了,皎兮和阿棠才一左一右地盤問起來。
皎兮:“小姐,你被人占便宜沒有?”
“呃……差一點,不過還好承煥哥哥來得及時。”
阿棠:“小姐,你挨過打沒有?”
“好幾次呢,有一回臉腫了好些天。”
皎兮和阿棠都一陣唏噓,阿棠嘟了嘟嘴:“這回,多虧了皎兮,知道小姐你隨身帶著那玉佩,不然,幾位公子也沒那麽快能找到小姐。”言語裏,微微地有了酸意。
皎兮很是大度,拉著阿棠的手,笑著說:“小姐也藏著不讓我知道來著,隻不過我眼尖。”
阿棠臉微微一紅,知道皎兮的好意,便也笑著繞開話題:“那玉佩呢?讓我過過眼。”
錦言撐著下巴,低下眼睫,說:“還給承煥哥哥了。”
皎兮和阿棠互視一眼,都疑惑起來。阿棠湊到錦言身邊,小聲說:“聽說那玉佩是李夫人和侯爺定情之物,三公子贈與小姐,意思明擺著呢。”
錦言點了點頭:“我明白呢。”
“那?”
錦言每每想起這事兒,就愁得不行,既然阿棠她們問開了,錦言索性也就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我本來以為,承煥哥哥這樣對我,我會高興,可自從拿了那玉佩,我一點也不高興,心裏還有些慌。我心裏覺得,我對承煥哥哥的感情,是那種對哥哥的崇拜,一想到以後要跟承煥哥哥成親,總覺得怪怪的,見著他,隻想逃,反倒沒以前親近。”
錦言往前蹭了蹭,又把聲音壓低了一點點:“實際上,還有一個緣故,我也是最近才琢磨出來的。我第一次見承煥哥哥,是在襄陽城外的雪地裏。”
阿棠是跟著錦言進城的,所以記得很清,這時也點了點頭。
錦言一笑,問阿棠:“那你記不記得,在馬車上,承煥哥哥跟我們說了什麽?”
阿棠擰起眉,想了想,說:“說了可多話,小姐指的是哪一句?”
錦言淡淡地笑了下,說:“承煥哥哥告訴我們,他是和錦心一塊長大的。”還有,錦言因為有上輩子的記憶,所以一開始就知道,承煥是錦心的心上人。
阿棠恍然大悟:“於是,小姐的好勝之心被激起來,所以才會對三公子格外留意。”
錦言輕輕歎了一聲,說:“是這樣的呀。”
皎兮的雙眸卻微微眯起,望向錦言,笑得頗有深意:“小姐怎麽忽然就想通了這麽多事兒?”
“啊……”這真把錦言問住了。
是呀,困擾了這麽久的問題,怎麽就一下子全想通了呢。
正在錦言發愣的時候,書月推了門進來,表情有點嚴肅:“小姐,老太太請你過茗秋堂去呢,徐姨娘已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