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乃果然不純

清茗居,京城最大的茶樓,卻偏生開在京郊,倚山而立,引溪而入,前後二進,前廳闊大,庭院幽靜敞廣,花木扶疏。

這地兒的賣點就是清幽雅靜,但今日卻是熱鬧非凡。有那文衣儒衫若幹,三三兩兩聚作一起,有的端坐於大廳之中,有的遊逛於庭院之內,後麵又跟著仆從小廝丫鬟之類,手托茗團茶具,隻等鬥茶會開始,各展手段。

萬思齊挾著茶罐立於霍改身後,掃了眼庭院的方向,勾著頭低聲道:“上邊兒的人恐怕還要等會才來,他們不來齊,鬥茶會是不敢開始的。你若待得無聊,不妨去花園轉轉。”

霍改坐在椅子上小小地打了個嗬欠道:“那些個亂逛的雅士,哪個不是花開流淚、下雨傷心、大雁飛過就想起娘親的主兒。你弟弟我,也就是個花開看花、下雨淋雨、大雁飛過就想吃燒雞的貨,風景啥的對咱還不如這茶點有意義,可惜就是少了點兒。”

聽得這新進秀才的彪悍發言,再看看霍改右手邊空空如也的青花瓷盤,萬思齊的眼神黑犬黑犬地漂移開,鬥茶會貌似該是文人的聚會而不是吃貨的紮堆對吧?

“這兒的茶點很好吃?”萬思齊問道。

“你要嚐嚐?”霍改拿起手中那最後一塊茶點,在萬思齊眼前晃了晃。

萬思齊失笑:“我可沒興趣虎口奪食。”

霍改猶疑片刻,盯著手上那最後一塊差點,目光纏綿了好一會兒,最終一咬牙,閉上了眼。

某吃貨衝著萬思齊勾勾手,萬思齊俯首帖耳靠過來。冷不防,唇上被堵了一物,張開口,那物事帶著淡甜從唇齒間擠入,吸了津液在舌尖粉粉化開。是茶點!

萬思齊將點心不動聲色地咽下,唇角不禁意間揚起分毫:“果然美味。”

霍改的心在滴血,說實話,他真的一點也不想將茶點分給別人,但,誰讓……萬思齊是不同的呢?

霍改握拳,身為一個職場中人,絕對不能犯“老板聽牌你自摸,老板夾菜你轉桌”這種低級錯誤。萬思齊誰啊,自己的衣食父母,目前的頂頭上司!所謂老板,那就是和別扭受一個屬性的生物,說不要的時候,心底肯定想著“comeon,BABy!”呢,要是真傻不拉嘰地說不給就不給,回頭絕對會被找茬跪搓衣板的!

盤子空了,百無聊賴的霍改隻得定定地看著青花瓷盤,用目光演繹啥叫深情追憶,

“伸手。”

霍改被萬思齊冷不防的一聲嚇了跳。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四塊茶點奇跡般落到了自己掌心。

“咦?”霍改驚喜抬頭,望向萬思齊。哥們兒,你改姓科波菲爾了麽?

萬思齊望天,給霍改留下了一個帥斃了的下巴以供瞻仰。

霍改美滋滋地將四塊茶點一一吞吃入腹,摸著微微鼓起的肚子,眯起眼,幸福地打了個小飽嗝。

萬思齊的手指微動,最終仍是放於身側,問道:“還要麽?”

“不了。”吃好喝足的霍改決定投桃報李,體現一下員工的高素質,時時刻刻工作,分分秒秒加班。霍改掏出袖中的紙卷,開始開始埋頭苦讀。

隻可惜萬思齊並不是霍改那以壓迫員工為己任的老板,見霍改臨陣磨槍,忍不住悄聲問道:“可是背不住那行茶令?”

“早背熟了,左右無事,我隻是想將要點再溫故一番罷了。”霍改員工連忙將紙背著放在桌麵上,表示自己業務熟悉,技術過硬。

“嗯。”霍改的準備工作到底如何,萬思齊是親自把了關的,他隻是怕這孩子臨場緊張,但一想到這娃之前解決茶點時的英勇勁兒,萬思齊由衷覺得,自己那純屬想多了。

“我盤裏的點心呢?!”不遠處陡然傳來一聲驚呼。

霍改給嚇得一抖,循聲扭頭,視線緩緩飄向隔壁那桌……對方盤中原本壘成盤龍狀的五塊茶點如今隻剩下了最後一塊,孤零零地杵在瓷盤中央,好不可憐。

霍改瞬間頓悟了之前思齊.科波菲爾大變茶點背後那不得不說的故事。

一秒後,霍改臉色大變,驚呼道:“我盤裏的點心怎麽也不見了?”

杵在後邊一直做淡定帝狀的萬思齊唇角一抽,又迅速恢複到麵無表情。

那失主循聲而望,隻見霍改手邊的瓷盤比自己還要淒涼,僅餘零星糕點渣渣錯落而置。

霍改搖頭歎息:“人心不古啊,世風日下。罷了,我還是出去走走吧。”

說罷,罪犯霍改沐浴著受害人同情的目光,一臉痛心疾首地走出了前廳。同謀萬思齊緊隨其後。偷吃二人組憑著驚人的犯罪默契,順利逃離現場。

門口除了侍從外倒是沒什麽人,五月正是花木繁盛的時候,放眼望去,一片深碧淺翠。忽而,見一華麗馬車穿了野草蔓蔓的郊野,徑直向清茗居行來。車輪在草地上壓出兩道深綠的車轍,攪了花草,碎了翠紅,嬌黃嫩紫點點飄篩而出,飛濺到枝蔓草尖,像是猝然綻開了一路的花兒。

有人喊道:“來了,來了。”

廳中人紛紛走出,做出恭迎的架勢。霍改被萬思齊拉著,尋了個邊角站好,等著圍觀那傳說中的評審大人。

馬車在門前停下,一清俊童子下得車來,躬身撩開了車簾。隨即下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霎時間,人聲鼎沸,皆為問好之聲。被擠在後麵的眾人也蠢蠢欲動,似是想要湊上前去,躬身行禮。

霍改隻覺得耳邊有氣息暖暖拂過,隨即響起萬思齊那清冷淡漠的聲音:“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過的,清茗居的總掌櫃,人稱羅老。是品茶的行家。”

那羅老下得車來,卻是侯立在車旁,未幾,又見一男子出得車來,沸騰的人群霎時靜寂無聲。木簪,青衫,修身,俊顏,朗潤清華,風雅絕世。

“那位是陳柏舟,陳大人,官從三品,六月將南下就任坤州刺史。素愛品茶,據聞是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君子。”

萬思齊的聲音再次響起,霍改卻是什麽都聽不清了。霧靄模糊了眼眸的明鏡,激**的血液湮沒了心底最後一點清明……

當初是誰借了我膝,檀青的衣袖在琴弦上拂過,一勾一抹皆是纏綿悱惻;

當初是誰接了我盞,素白的指尖在縱橫中披靡,一棋一子皆是逸致幽情;

當初是誰解了我衣,絹狂的行草在花箋上鐫刻,一字一句皆是淒楚追憶;

當初是誰結了我發,濃淡的墨色在宣紙上渲染,一筆一劃皆是伊人風姿。

**時,那人在耳邊深情喃喃:“穀風,穀風……”

哭訴衷情時,那人在高處輕蔑冷笑:“一介孌童,竟也敢自抬身價,和穀風相提並論。”

皮開肉綻時,那人在眼前微笑溫雅:“穀風,莫為這等娼物氣壞了身子,要怎麽處理自然隨你高興。”

穀風,穀風,總是穀風,那麽惜你、戀你、慕你的萬仞侖,算什麽?

有人抱了自己的腰,往後急拖;有人捧著自己的臉,焦急呼喚:“小侖,小侖……”

霍改從萬仞侖的夢魘中醒來,隔著淚幕,正看到萬思齊那萬年不變的死人臉難得地呈現出了幾許慌亂無措之意。

“哥……”霍改的聲音有些啞,哭腔藏在嗓子裏,隱忍得招人疼。

“怎麽回事?”

霍改看著萬思齊那幽暗的眼神,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小**你特麽想玩兒死我嗎?每回見Boss都害得老子瞬間從彪悍冷酷哥變成傷感文藝小青年,之前躲在犄角旮旯裏變身就罷了,這回大庭廣眾之下,注意點兒影響你能爆麽,能爆麽?!

霍改掃了眼馬車那邊,還好,萬思齊一開始把自己拖到人群後了,避免了被人圍觀的杯具發生。要是被陳柏舟看到自己之前那副癡男怨夫的死樣子,又是一場麻煩。不過,能在這兒碰到陳柏舟,其實並非偶然而是必然吧,如果真是這樣,之前的種種疑點也就說得通了。

“到底怎麽了?”萬思齊看霍改眼神亂飄,又將之前的問題問了一遍。

對了,這兒還有個旁觀者急需處理呢,不過,現在有件事還是先確認清楚的好。

霍改熟門熟路地從萬思齊袖中掏出方巾,將眼淚草草擦幹,開口道:“陳大人是這次的評審?”

“是,怎麽,你認識?”萬思齊聲音聽著有點沉。

“我不認識。”霍改吸了口氣,輕輕問道:“你事前就知道陳大人會來是麽?為什麽,事先向我介紹鬥茶大會時卻對此隻字不提?”

“我也不確認這位是否真的會到。”萬思齊淡淡解釋。

霍改眉眼彎彎,笑得意味深長:“不確認?不確認你會不遠千裏拖著我跑京城來?不確認你會下重金入購茶團?這次鬥茶會你根本就是衝著這個陳大人來的!”

“你在說什麽?”萬思齊麵色不變。

霍改將染了淚的方帕塞回原主手中,萬思齊的掌心一片濕冷。霍改抬了頭,盯緊萬思齊,一字一頓:“大哥,你是什麽時候得到憶君圖,什麽時候知道我這張臉對陳大人而言意義非凡的?”

萬思齊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不語。

霍改看到萬思齊的反應,哪裏還能不知道答案。果然!那畫流出的時間夠早,賣得夠好,傳一兩張到萬思齊手上根本就不奇怪。

霍改笑笑,索性將話說開:“你的茶樓開得頗為倉促,算著時間,怕是在得到陳大人將就任坤州刺史,和陳大人將出席京城鬥茶會,這兩個消息後才開始匆匆準備的罷。

鬥茶會你能得到什麽,轉瞬即逝名聲,還是浮於表麵的人脈?這些恐怕都當不起你之前的大筆投入吧,算來算去,隻有這位即將到任的坤州刺史,才值得你費盡心思,籌謀良久。

這次鬥茶會,是你和他結交的最好契機,因為在他到任後,以你的地位,是不可能得他召見的。

而你又憑什麽敢下百金賭注,壓你能得陳大人的青眼呢?我想,這就是你帶上我的理由了,一個和陳大人畫上人有八分相似的少年,無論畫中人當年和陳大人結的是善緣還是孽緣,這個人都必然是特別的,於是我對陳大人而言,也就成為了特別的。

歸根結底,鬥茶會是你的借口,我是你的籌碼,而陳大人,是你的目標。不過,弟弟也僅是從些表麵事物做的推斷,若是猜得不對,還請哥哥不吝指教。”

萬思齊將霍改散亂的發別到耳後,澀聲道:“我本以為,我做得算是全無痕跡。我終究,還是小瞧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