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上的死亡方式五花八門。不過,在我看來,海上的死亡要恐怖得多,因為大海遼闊無邊,一艘漂浮的輪船顯得格外孤獨淒涼。一張空****的吊床,在接連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內,會讓人想起曾經發生的事情。

離開英國一周後,“迪文玫瑰”號上的一根腳纜斷裂,水手長摔下去,一下子栽進了海裏。他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斷開的繩子在高處飄**,甲板下是一張空****的吊床。

不久,船長的侍從來到了前甲板。他輕輕地爬到菲利普·馬歇爾姆的身後,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船長想要在大船艙裏見你。”

於是,菲爾站起身,跟著他走了。他進去時,大船艙裏空無一人。他困惑地在那裏等著,觀察著周圍富麗的家具和裝飾。他心裏想著這些深海的船長生活得像王子一樣。

船艙門打開了,那個瘦削的、身材魁梧的船長弗朗西斯·坎德出現在了門口。他抱著胳膊,低著頭,但濃重的眉毛下兩眼卻凝望著地平線。他隨著船左右搖晃著身體,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已經忘了打發小男孩去喊菲利普·馬歇爾姆的事情。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船長才轉過身,走進艙來。看到菲利普·馬歇爾姆,他笑了笑並且說到:“我疏忽大意,把你都給忘了。”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扔到一邊,坐了下來。

“坐下吧,”他衝著菲利普點了點頭。“你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海員,不是那種隻能掙微薄薪水的蹩腳的、年老體衰的家夥。你有沒有掌握相關的理論知識——”

“哎,船長大人,對於星盤和象限儀,我都不陌生;在比例和表格方麵,我也下了很多工夫。”

“好!”船長的反應說明他對菲爾的話感到很吃驚。“你麵前有墨水瓶和羽毛筆。找一張好紙,把我要給你出的題目寫在上麵。”

“比如說,”他繼續說道,“兩艘輪船從同一港口出發。第一艘沿著南——南——西的路線航行了一段距離;然後改變航向,朝正西航行了92裏格。第二艘航行了120裏格,和第一艘輪船相遇了。求第二艘船的路線和方向角度。還有,第一艘輪船沿著南——南——西的路線航行了多少裏格?”

過了一會兒,菲爾抬起頭來。“首先,船長大人,”他說,“我這樣畫出第一艘輪船的方向角度,從A到E,也就是南——南——西。然後,我從A到C畫一條線,表示她向西航行的92裏格。接下來,我從C到D畫一條線,並向前延伸,作為她向南——西的航線。然後,我從A點畫一條線,來對應第二艘船航行的120裏格。這條線和我前麵畫的那條線在D點相交。”他一邊說,一邊用筆畫。船長驚訝地站起身,趴在桌子上,注視著他的每一步。

“第二艘輪船的方向角度,”菲爾最後說,“是67度36分。她的路線接近西——南——西。第一艘船航行了49裏格。”

坎德船長一邊像沉思者那樣敲著桌子,一邊目光敏銳地望著少年。“你計算得非常聰明。”

“這都歸功於我的老師,”菲爾答道。“要是我能跟他多學上一段時間,我會更加聰明,因為他很博學。但是學校裏有很多東西我並不想學。”

船長說,“我派人找你來,因為我想讓你當水手長。不過現在呢,要是我的大副出了事,我發誓你就是我的大副。”

菲利普站起身,準備回去。

“去吧,我的水手長。不過,請等一下。你和你的同伴看起來不是一路人啊。你們怎麽會結伴同行的?”

“船長大人,我們是在路上碰到的——”

“哦,不是在海上!那就好。你去吧,我的水手長。去吧。”

“怎麽啦,”菲爾走過甲板時,馬丁衝他喊道。“你被叫去當水手了嗎?”他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

“不是。他讓我當水手長。”

“你?你這隻小呆頭鵝?船長一定是瘋了吧。有我這個——”,馬丁臉紅脖子粗地說道。

“他也說你了。說你是一個好人,隻是性子急了些,馬丁,太魯莽了。”

“一個好人,不過太魯莽了,”馬丁一邊盤繞著繩子,一邊嘀咕著。“我相信他沒覺得我有那麽好。從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馬丁一邊微笑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幹著活“‘一個好人,不過太魯莽了!’這是公道話,看起來他的眼光不錯。”

馬丁筆直地站在那裏,抱著胳膊,像一隻高傲的雄火雞。他的眼睛望著地平線,他的背後是機警的大副。馬丁不知道自己已經引起了大副的注意。

“一個好人,不過太魯莽了,”他一邊重複著,一邊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勢。

大副掃視了一遍甲板,順手撿起了一根繩子,並且打了一個結。一個接著一個,水手們開始意識到大副和馬丁之間將要發生的事情了。他們咧嘴大笑著。盡管擔心會落到和馬丁一樣的下場,他們還是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饒有興趣地觀看起來。船長也來到了後甲板的中央,看到正要上演的好戲,他斜靠在旋轉機槍上。漸漸地,情感戰勝了理智,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一個好人,不過太魯莽了,”馬丁正在小聲念叨時,一根繩子呼嘯而來,套在了他的胸部,勒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嚇了一大跳,臉都成了紫色。他伸手去摸刀子,然後忽地轉過身去,變得凶惡起來。

“是哪個蛆蟲,哪個無賴,哪個卑鄙的小人,哪個——”,看到大副冰冷的眼神,他畏縮了一下。接著,他又開始犯渾了,大聲地叫道,“你這個壞蛋,竟然敢攻擊一個船長自己都稱為不過有點太魯莽的好人!”

在一片寂靜之中,水手們開始偷偷笑了起來。接著,竊笑變成了大笑。一個站在前甲板的艙壁邊上的水手開始大聲喊了起來。

“說謊者!說謊者!”

後甲板上的坎德船長輕聲地笑了起來,大副幸災樂禍地拍著大腿。“你這個嘰嘰咕咕的笨蛋,聽到大家的喊聲了吧!現在是星期一的早晨,他們正在主桅杆邊上喊你呢。”

“說謊者!說謊者!”水手們都擠在那裏,喊得更起勁了。

“可我沒說謊啊!要不然就是我那個可惡的同伴,那個乳臭未幹的水手長——”,馬丁突然意識到他被騙得很慘。如果把事情的真相都抖出去,他就會成為船員們永遠的笑柄了。他氣得火冒三丈,他們反而笑得更大聲了。

當一個人被發現撒謊時,在星期一的早晨,大家都要聚集在主桅杆的周圍,大聲喊出撒謊者的名字。這是海上的老規矩。被喊者會很不高興,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他就是“輪船上的說謊者”,地位比清潔工還要低。

“以後的七天裏,你這個老騙子,”大副說,“你要保持廁所和鏈條清潔。幸虧是在海上,要是在陸地上的話,他們就要拉你去遊街,用鞭子抽你。”

甲板上又爆發出一陣大笑,馬丁的臉色更難看了。盡管他是“一個好人”,而且“太魯莽了”,馬丁還是忍住了,沒有發脾氣罵人。

“我以前見過他這種人,”一個聲音在菲爾的耳邊說道。“他雖然笨得像頭豬,但小心別把他惹急了,他敢抽出刀子來殺人。”

說話者是威爾·坎特,那個已經贏得了年輕水手長喜歡的人。和背運的馬丁相比,他更像是菲爾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