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到黑格爾的社會成員身份觀念,我們首先可以考察以下這一點,一般而言,黑格爾認為人本質上(wesentlich)都是社會性的。他認為,他們之所以是社會性的,主要取決於兩個重要方麵。第一,他們要滿足生物性的、社會性的和文化性的需要,就必須依賴社會。第二,他們要實現自己獨特的人類能力,如思想、語言和理性,他們也必須依賴社會。如果他們不能成為社會的一員,也就不可能實現自己類的屬性——即精神性的存在,因而也是社會性的、文化性的存在。這種觀點可以看成是對亞裏士多德如下理論的一種解釋,即人是政治的動物。
除了這種一般化的、人所皆知的觀點之外,黑格爾也有自己的獨特看法,即現代人本質上是現代社會世界的成員。讓我們更詳細地考察這種觀點。
當黑格爾說現代人本質上是現代社會世界的成員,他的意思是說,他們本質上是特定社會的成員:這種社會是圍繞著現代家庭、市民社會以及現代國家組織起來的。這種觀點比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亞裏士多德的立場要強得多,亞裏士多德的觀點隻是簡單地說人本質上是社會的成員,但並不是某種特定社會的成員。另一方麵,盡管黑格爾認為,所有人都是由生於斯的國家文化所塑造的,他們根本不能完全套用其他具體的外來文化。但是黑格爾並沒有否認如下這一明顯的事實,即那些移居國外的人依然是人,或者依然是精神性的存在。黑格爾並沒有認為,現代人本質上隻是特定國家的成員,相反,他認為,現代人本質上是由一係列普遍的社會安排所決定的成員,這些社會安排能夠在許多不同的民族國家中得以具體實現:這一係列普遍的社會安排構成了現代社會世界。
當黑格爾說現代人本質上是現代社會世界的成員,他的意思是說,他們參與到社會世界的主要製度之中,(至少潛在地)把自己看成是這些製度的參與者。黑格爾認為,他們之所以參與到這個世界中來,是因為他們出生在這裏。黑格爾意識到,從原則上講,具體的個體可以離開現代世界,進入一個沒有圍繞現代社會製度來進行組織的文化中來,或者完全脫離社會,例如成為一名隱士。但是,黑格爾會說,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選擇。從現實的角度來講,現代社會世界中的人根本沒有選擇,他們隻有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參與到這些製度中來。這些製度所形成的框架,正是他們生於斯、死於斯的地方。①黑格爾認為,現代人至少潛在地把自己看成是家庭成員、市民社會的成員與公民的原因就在於,他們正是通過參與到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中來從而形成了自我觀念。通過參與這些社會安排,現代人(潛在地)逐步把自身看成是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的成員。
當黑格爾說現代人本質上是現代社會世界的成員,他的意思是說,無論是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還是非形而上學的意義上,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的角色(這些主要的社會角色)對於他們來說都是“本質性的”。在非形而上學的意義上,這些主要的社會角色都是本質性的,也就是說,它們是極為重要的。黑格爾認為,這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就是,家庭成員、市民社會的成員與公民的角色對於現代人的心理構成來說非常重要。黑格爾認為,內在於這些角色的態度、習慣與觀念構成了人格與性格的核心特征(PR,§§147、153、268)。這些角色也與基本需要和欲望有內在關聯。例如,黑格爾認為,現代社會世界中的人需要並期望某種親密性,這是理想的現代家庭生活能夠提供的。盡管家庭生活的責任(例如,照顧小孩)有時會與個人利益發生衝突,但是這些責任並不是什麽外在的要求,完全脫離了人們的情感與價值。相反,它們反映了一些規則,這些規則正是人們的基本價值與期望的一部分(參見PR.§147).
黑格爾認為,自我與角色之間的契合可以通過製度化過程得以解釋,正是通過這種製度化過程,人的需要與價值才得以形成。因此,他的道德心理學紮根於他的社會學之中。他認為,人們所具有的一些最為核心與最為根本的需要與價值通過Bildungsprozeβ(一種社會化、文化互動與教育的過程)得以形成(參見PR,§187R)。在現代社會世界中,這一過程發生在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之中。這些製度引導與塑造著人們的需要與欲望,使得現代人慢慢需要並看重內在這些製度之中的生活形式。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它們便塑造了現代社會世界中的人所具有的意誌。①
黑格爾認為意誌的形成過程是製度化的,他的意思不是說,社會製度的運行不需要那些初級的、生物性的物質基礎。他認為,社會製度一開始對意誌的塑造,主要的途徑就是引導與塑造那些與生俱來的衝動、需要與欲望(PR,§§161、194)。教化(Bildung)主要就是對生物性的需要給予確定的社會與文化塑造的過程(PR,§§161,163R)。例如,家庭將性與繁衍的自然欲望(這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得以滿足)塑造成了婚姻生活和家庭這種社會化了的欲望(這隻能是在具體的製度化背景中得以滿足)。它使得這些最初的自然欲望“社會化”,因為它為這些欲望提供了社會化的——即以製度化的方式予以界定的——目標(婚姻生活與家庭)。這種以婚姻生活和家庭為目標的社會化欲望引導人們走向婚姻,這種欲望已經不再是最初的生物欲望的簡單延續。因此,意誌形成的製度化過程對於塑造個人性格與品格具有非常強烈的作用。
然而,黑格爾並不認為一個人的性格與品格完全是由這一過程所決定的,他也不認為它們完全由社會角色來確定。在他看來,主要的社會角色構成了現代人心理的核心特征,而不是說它們窮盡了現代人的性格與品格。換句話說,他認為,主要社會製度塑造了現代人的基本需要與價值,但現代人又並非完全受它們的束縛。
我們同時也要強調,人們有時認為,人隻是其社會角色的“機械反映”(mere particularizations),其實黑格爾並沒有這麽認為。黑格爾認識到,個人的特殊、古怪和癖好完全是各式各樣的。而且,他認為市民社會和現代家庭為人們特殊性的不同方麵得以實現提供了一個場域。他論證道,現代人可以在家庭之中表現與發展他們的情感和心理需要(PR,§§164R,175),可以在市民社會中表現和發展他們的利益、天賦與技能(PR,§§182-187).
主要社會角色極為重要的第二個理由是,這些角色和製度為現代人真實生活的基本生活形式提供了基本要素與結構(參見VPRHO,485)。某人結婚的具體對象以及某人所從事的具體工作構成了他所過生活的基本要素。然而,這些要素依賴於圍繞家庭和市民社會組織起來的社會世界。而且,工作與配偶的選擇構成了基本生活形式的一部分,現代人正好生活在這種生活形式之中。人們在做出這些選擇時,就選擇了他要過的具體生活。在黑格爾看來,它們都是現代社會世界所提供的基本生活選擇。它們代表了現代人在其中進行個體選擇的主要領域。①同時,我們可能還值得指出的一點是,即使有人選擇不結婚或不工作,或者沒有能力找工作或結婚,他的基本生活選擇依然還是由社會世界構造出來的,他的地位依然還是由製度化的術語來界定的(例如,失業的、結不到婚的)。①
黑格爾認為,主要社會角色極為重要的第三個原因是,如果人們拒絕它們的話,他們所付出的個人代價就會非常高昂。如果有人在思想中拒絕這些角色——例如,拒絕通過它們來設想自身——那麽他的自我理解就會變得抽象與貧乏。例如,如果有人拒絕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公民,或者拒絕承認人們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公民,那麽他就不能理解,為什麽他會為祖國的外交政策感到尷尬與憤怒。②在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世界中,如果有人在實踐中拒絕這些角色(例如,如果他拒絕參與到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中來),他的生活就會變得抽象與貧乏。除了放棄參與到這些製度之中所帶來的善之外,他也不能認識到一些基本的潛能,不能滿足一些更為根本的需要(如需要一種最為深厚與穩定的個人關係,需要認識自己獨特的天賦與能力,需要以自覺與理性的方式追求共同的善)。黑格爾論證了,在這兩種情境中對這種必然產生的抽象與貧乏所做的解釋是完全一樣的:人們拒絕主要的社會角色也就是拒絕他們自己人格與品格的主要特征。在拒絕它們的時候,人們也就是在拒絕可以給他們的生活提供內容與意義的東西。
我們指出下麵這一點也是非常重要的,黑格爾認識到,確實存在著一些曆史情境,在這些情境中,人們從社會世界中脫離出來也是合理的。例如,他說:“當現存的自由世界對於一個更完善的意誌來說已經變得不可相信,那麽這個意誌也就不再能在這個世界中所認可的那些義務之中找到自身,它就必須在理念的內在性質中找回已在現實性中遺失掉的和諧性”(PR,§138R)。他認為,蘇格拉底和斯多葛學派所生活的社會世界為這種曆史環境提供了一個真實的例子。所以,黑格爾並不認為,有一種超曆史的東西可以保證人們總是能夠在現存的社會角色中找到意義。
我們強調下麵這一點也是很重要的,黑格爾認為,不能僅僅因為這些角色深深紮根於現代人的人格與品格之中,並為之提供了基本要素,同時也構成了與他們所生活的基本生活形式,因此現代人就應當接受這些主要的社會角色。黑格爾也認為,不能僅僅因為拒絕它們個人所要付出的代價太高,因此現代人就應當接受它們。盡管黑格爾認為,這些考慮確實為接受這些角色提供了理由,但他也認為,我們如果能夠表明這些社會角色通過反思之後依然是值得接受的,也是很重要的。《法哲學原理》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要表明,我們可以通過表明社會安排——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本身是在人們反思之後可以被接受的,從而表明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這些角色也是人們反思之後能夠被接受的。黑格爾方案的這一層麵內容我們將在第六章著手處理。
我們已經考察了,現代社會角色在非形而上學的意義上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黑格爾還認為,在一種特定的形而上學意義上,這些角色也是很重要的。由於我對黑格爾進行重構的時候,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為了避免進入黑格爾理論的形而上學層麵,所以我不想大篇幅地考察這一點。但是,由於黑格爾在一種形而上學的意義上認為主要社會角色是重要的,我們就必須解釋這一事實。對於這種形而上學的意義,我們要有一個基本的理解。
首先要澄清的一點是,它到底不是什麽。在一種形而上學的意義上,主要的社會角色是重要的,黑格爾所要處理的問題並不是那種對於分析的心靈哲學家來說極為核心的問題,即對於一個人的持續存在來說,何者是必要的。黑格爾對此根本不感興趣。
黑格爾感興趣的東西很不一樣。他在哲學上關注的問題是,到底要具備哪些條件,人們才能夠把自己實現為類的存在物。黑格爾認為,人在根本意義上作為類存在物就是精神,他的意思是說,他們是最為根本的社會存在與文化存在。①相應的,黑格爾認為,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主要的社會角色是重要的,這裏的形而上學意義是指,現代人為了把自己實現為精神,這些角色都是他們必須踐行的。
這種觀點建立在他的如下觀點之上,即現代人為了把自己全麵實現為精神,他們必須參與到那種能夠表達出對人類精神的正確理解的人類社會生活形式之中。他認為,這種人類社會生活形式可以在由市民社會、現代家庭與國家所構成的社會安排係統之中找到。因此,現代人參與到這些安排之中,通過踐行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這些角色,將自己作為精神而得以實現。
黑格爾並不認為,踐行這些角色是把自己全麵實現為精神的一個充分條件。參與到藝術、宗教與哲學之中也是必要的。我在這裏所強調的一點是,他確實認為踐行這些社會角色是把自己全麵實現為精神的一個必要條件。
對於主要社會角色是重要的這一點在形而上學與非形而上學的意義上都是很重要,我們在前麵關於黑格爾對這兩種意義的理解已經有所解釋。我相信,這種解釋很清楚地表明了,黑格爾的現代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是很強的。在他看來,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角色並不僅僅是“外在的”角色,與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人格、性格與本質毫無關聯。相反,它們構成了人們的人格與品格的核心特征,為他們的基本生活形式提供基本要素與結構,與把他們的本質實現為精神是不可分割的。因此,正如黑格爾認為的一樣,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現代人是成熟的社會成員。
我將對黑格爾的現代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與另外兩種觀念進行對比,從而結束這一基礎性的討論:一個觀念是他關於古希臘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另一個是他關於社群主義的(communitarian)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
黑格爾關於古希臘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代表了他如下觀點的另一麵,即古希臘人並不是強意義上的個體。①由於古希臘人沒有那種可以脫離社會角色的自我觀念,他們的社會成員身份是“直接的”(immediate),因為它並不需要自我觀念作為中介。當黑格爾說:“因此,(希臘世界的)個體是在普遍目的(如維護共同體)之中無意識地結合在一起的(in umbefangenerEinheit)”(VG,249/202),他的意思表達的正是這一點。
對於這一觀點,我們依次有兩點評論。當黑格爾說古希臘人沒有自我觀念,這種自我是指脫離其社會角色的自我時,他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們不能把自身看成是那種弱意義上的個體,或者他們不能進行反思性的思考。他隻是說,他們不能設想自己具有那種從給定的社會角色中脫離出來的能力。黑格爾的意思也不是說,由於古希臘人的物理構造天生缺乏些什麽東西,所以他們不能把自己從社會角色中脫離出來,相反,他認為,他們缺乏這種能力,這是因為他們在撫養長大的過程中從不以此為目標。他非常合理地假定,這種從社會角色中脫離出來的能力是教育與培養的結果,即教化的產物。他也假定,確實存在一些社會,生活於其中的人們從未被教導去努力脫離其社會角色,我依然認為這一點是合理的。無論我們是否接受黑格爾關於古希臘的觀點,它所表達的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一種直接的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也是可能的。
在社群主義的社會成員身份觀念中,人(包括現代人)本質上是社會性的,因為他們認為,社會角色與群體成員身份對於他們的本質來說是關鍵性的。他們是在如下意義上認為這些角色和對群體的依附(attachments)對於他們的“身份”來說是關鍵性的,即他們相信自己沒有能力拒絕它們。①
這種觀念背後有一個直覺,人們認為,他們的社會角色與對群體的依附對於他們的自我理解來說非常關鍵,一旦脫離了這些角色與對群體的依附,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理解自己。社群主義者指出,許多人相信,如果他們放棄了這些角色與對群體的依附,那麽這就會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們帶來轉變,他們就成了彼此不同的人。②
從表麵上來看,社群主義的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與黑格爾對古希臘社會成員身份的理解是極為相似的,二者均包含了不能將自己脫離其社會角色的看法。但是,它們還是極為不同的。如果人們不能脫離其社會角色和對群體的依附,他們就是在直接的意義上的社會成員。如果人們相信,他們不能拒絕其社會角色以及對群體的依附,他們就是共同體意義上的社會成員。因此,按照這種理解,社群主義的觀念並不承諾如下看法,即現代人沒有能力脫離其社會角色。③社群主義的社會成員身份觀念與黑格爾的現代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在四個方麵有所不同。第一,盡管它也適用於現代人,但它並沒有在古代與現代社會成員身份之間做出區分,相反,它隻是泛泛地講社會成員身份。④第二,它假定,現代人明確地以其社會角色與對群體的依附來看待自己,現代人認為這些角色與對群體的依附對於他們的自我觀念來說非常關鍵。①盡管黑格爾同樣認為社會角色與對群體的依附在現代人的自我觀念中起到很關鍵的作用,但是他反對如下假設,即現代人通常會明確地通過這些術語來看待自己。他會說,有些現代人會明確地以這種方式看待自己,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此。他認識到,現代社會世界中的許多人都以原子化的方式看待自己,因此被看成是強意義上的個體,而非社會成員。我們應當強調的一點是,黑格爾的目標並不是要使人們相信現代人不會把自己理解成強意義上的個體,相反,他的目標是要確立如下看法,即隻要進行恰當理解,這種自我觀念與那種根據主要社會角色來理解自己的看法是相容的;同時又要表明,將自我理解成強意義上的個體與社會成員,這兩種觀念是如何能夠結合在一起的。與社群主義者不同,黑格爾很明顯是強意義上的個體性觀念的朋友。
讓我們更仔細地考察黑格爾的如下看法,現代人把自己看成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這種觀念通常是黑格爾所默認的。更具體地說,黑格爾認為,現代人的特征就是以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的方式來看待自身。舉個例子來說明一下可能會有所幫助。某個人給他女兒去買鞋子,哪怕他不能明確地認識到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位父親,但這個人對自己與世界都會有一定的理解,換言之,哪怕他沒有明確認識到他具有父親這一角色,但他的目的、他的責任感以及他對自己與家庭成員的關係的理解都是他父親身份的表現。他具有這些目標、責任與理解就是因為他是父親,他之所以把自己看成父親,是由於這些目的、責任與理解等構成要素。一個人可以從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或國家成員的角色來看待自身,但不需要明確地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長或公民;事實上,甚至不需要認識到,人們要以一個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或公民的方式來看待自身。
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要幫助讀者認識到,他們事實上可以把自身看成是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的成員。黑格爾采用了如下策略,他首先向讀者表明,他們可以像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和公民那樣看待自身。隻要他們理解了這一事實,他們就會認識到,他們隱含地將自身視為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隻要他們理解了這一事實,隨後他們也會慢慢明確地以這種方式來看待自身。因此,從一個黑格爾主義者的立場來看,社群主義者一開始就認為現代人明確地根據他們的角色來看待自身,這實在是走快了一步。現代人一開始並沒有明確地以這種方式來看待自身;這恰恰是他們最終止步的地方。①在黑格爾看來,慢慢地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家庭成員、市民社會成員與公民,這是主觀和解過程中的關鍵一步。
第三點不同如下,社群主義的現代社會成員身份觀念認為,人們一般都相信他們不能拒絕自己的社會角色。②但是,黑格爾否認這一點。黑格爾認為,現代人一般都認識到,他們有能力脫離——與拒絕——他們的社會角色,這是現代社會生活的一個本質特征(參見VPG,308/252)。當然,黑格爾也認識到,在現代社會世界中,有些人相信他們不能拒絕他們的社會角色。但在黑格爾看來,他們實在是弄錯了。可以說,這些人隻是不願意拒絕其社會角色,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們用不可能性來表達了這種不願意,他們事實上有能力拒絕任何既定的社會角色(參見PR,§5)。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黑格爾認識到,拒絕任何一種主要的社會角色,所付出的代價都是非常高的。①但是,他認為,這種代價是人類能夠承受的。他認為,現代人之所以能夠拒絕這些角色,是因為在他看來,人類否定外在決定性的能力是自我之中最深層、最穩固的一個特征(PR,§5;EG,§382,Z)。例如,“在意誌的這種要素(它有能力脫離出來)內在地包含如下這一點,即我能夠使自己從一切東西中解放出來,能夠否認一切目的,能夠脫離一切東西。”(PR,§5,Z;VPRG,111;VPRHO,
112)當黑格爾說,現代人能夠拒絕主要社會角色時,他並不是極力貶低這些角色的深度或意義。②相反,他是在肯定人類自由的價值。
第四點不同在於,社群主義的現代社會成員身份的觀念傾向於強調較小群體(如家庭)與較小共同體(如鄰居)中的成員身份,而黑格爾則強調由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所構成的較大結構中的成員身份。③誠然,黑格爾認為,這些較大結構中的成員身份通常表現為某個家庭成員、某個市民社會和某個國家中的一員的形式,但是就黑格爾的觀點來說,這些成員身份會在具體的地方得到體現,不過它具體在哪些地方體現並不具有根本的重要性。④對黑格爾來說,如果我成了這個國家的公民,那麽這裏最重要的一點是,我隻要成為某個特定國家(這個國家或那個國家,視情況而定)的一員,我才能成為國家(the state)的成員。就此而言,黑格爾對現代社會成員身份的理解要比社群主義更具有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