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和解方案的第二個困難在於它看起來過於樂觀。正如我們所見,黑格爾認為,他所處的社會世界真的是“家”,哪怕事實上它表現出異化、分裂,並對成員的需要敵視且不關心。在他看來,人們並沒有逐步明白到這裏是家,這並不是社會世界本身的問題,而是他們的理解方式存在問題,他們對社會世界的理解以及對自身的理解都存在問題。他們之所以感到異化,真正原因在於他們沒能理解到,現代社會世界就是可以作為家的地方,他們作為主體,生活在社會世界中也就是生活在家中。

很明顯,黑格爾的社會世界概念在某些方麵表現得非常樂觀。如果我們不讚同黑格爾的這種看法,那麽我們自然會以某種懷疑主義的眼光看待他的方案。但是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我們是否接受黑格爾的結論,而在於,黑格爾方案透露的樂觀主義是否會阻礙我們認真對待這一方案。我已經考察了第一種回應方式。為了認真對待黑格爾的方案,我們無需假定他的社會神正論是成功的。另外,至少從曆史的視角來看,我們也無需讚成他的樂觀主義。這裏可能值得提醒一下的是,恰當地研究曆史哲學,本質上包含了一種意願,即嚴肅對待某人並不持有某種看法的意願。

無論如何,黑格爾的樂觀主義遠沒有它看起來那麽極端。黑格爾並不認為現代社會世界在所有方麵都是完美無缺的。他並不是社會世界的過分樂觀者。我們已經看到,黑格爾認為,社會世界的一些基本特征,如離婚與戰爭,都是有問題的,貧窮是一種惡。他還認識到,特定的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都難免在不同方麵存在缺陷。那麽,黑格爾很明顯並不持有如下看法,即由於他相信一切都是完善的,因此和解是可能的。相反,他認為,和解之所以可能,因為現代社會世界的主要製度(家庭、市民社會、國家)的基本方麵均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這些結構均能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這一點我將在第二章予以闡述)。

還應該值得指出的是,實際上遠沒有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黑格爾的樂觀主義已從常識中被消除掉了。有一種大家都熟悉的、溫和的立場在今天非常流行,它在許多方麵與這種樂觀主義相似。美國的社會、政治與經濟係統,或者更一般地說,帶有市場經濟與福利製度的代議民主製,許多人認為它們基本上是可以接受的。盡管他們認為這些具體製度結構在某些方麵存在著缺陷,但他們還是讚同這些基本結構,而且仍認為這些結構事實上能夠得以充分實現。由此觀之,黑格爾的觀點並不是極端的樂觀主義。我們最好把它看成是這種常識觀點的一種有趣的激進表達。

當然,我們可能對我們所處的社會世界遠沒有這麽樂觀。有人傾向於懷疑它的基本結構能否真的可以被接受,哪怕隻是原則上的(我必須承認自己就持有這種懷疑)。如果確實如此,那麽還有另一種理由可以解釋黑格爾的觀點為什麽有趣。黑格爾的樂觀主義隻是非常清晰、一語中的、較為激進地表達了我們自己的看法——依據這種觀點,人們可以澄清自己的立場。實際上,黑格爾哲學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它呼籲對社會的激進批評。而且,如果有人搞不清楚自己對社會世界的基本態度時,黑格爾也能以某種方式發揮作用。黑格爾的社會哲學可以加深我們對評估社會世界的不同方式的理解,也能加深理解在做出這些評估時所基於的各種思考。這能使我們處於一種較佳的位置,以決定我們如何與社會世界發生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