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的方案所引起的第五個問題,也是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從根本上講,它似乎是誤導性的。我將考慮這種擔憂的兩種形式。
一、第一種形式
這種擔憂的第一種形式源於實證主義,它認為黑格爾的方案具有誤導性,因為這一方案力圖為社會世界提供(理性的、哲學的)指導。我們可以
區分出兩個理由。第一個也是最明顯的一個理由是,從實證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黑格爾力圖為社會世界提供指導,實際上隻是錯誤地嚐試為什麽是有價值的、人們應當做什麽、人們應當如何生活等問題提供哲學上的指導。實證主義者認為這種做法具有誤導性,因為在他們看來,規範性與評價性的論斷根本就不屬於理性討論與評價的領域。對他們來說,這些論斷“在認知上完全是無意義的”,缺乏“認知內容”。它們既不是分析的(僅通過句子組成部分的意義就能確定為真),也不能做對與錯的判斷。它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如果為真就可以成為知識的論斷。
今天很少有人會認為這種看法是有說服力的。意義概念可以為論斷提供基礎,論斷要(在認知上)具有意義,當且僅當它們在分析的或者經驗上是可證實的,這種看法已經聲名狼藉了,對於評價性與規範性的論斷可以進行理性討論的說法現在可能已經為人們廣為接受了。
但是實證主義者提供的第二個理由在許多人看來依然很有說服力。根據實證主義的觀點,態度(attitudes)不屬於理性討論與評價的範圍。實證主義者認為態度隻是一係列純粹的主觀情感或意願狀態。卡爾納普追尋形而上學的根源,最後將其歸結為人們表達對生活態度的需要,他明確認為,這種態度缺乏“理論內容”。①他把“一個人在生活中的態度”(Lebensgefühl)解釋為“他對環境、社會、他所致力的任務、他所遭遇的不幸所做出的情感與意願反應②。”如果人們認可對於態度的這種看法,那麽想要為態度提供指導的看法就是完全錯誤的。
但是,實證主義者這樣刻畫人們麵對社會世界的態度是特別不恰當的。這些態度不能被看成隻是一係列的主觀情感與意願,因為它們也包含了對社會世界的信念,隻要通過理性地評價製度,它們同樣可以具有許多知識內容。人們所具有的對社會世界的態度比實證主義者所認為的要豐富得多、複雜得多。
現在,如果我們拒絕實證主義者的觀點,即態度隻是一係列情感與意願,那麽針對社會世界的態度而不能予以理性討論或評價的觀點就不再具有什麽吸引力。事實上,我們可以以某種理性的方式討論我們對社會世界的態度,這種看法還是非常合理的。黑格爾的社會哲學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其中的一點就是它提供了一種哲學框架,我們有可能在其中參與這種討論。
可能還有必要指出的一點是,認為哲學的任務就是提供指導的觀念絕非隻是黑格爾的特點。這種觀念的現代根源可以上溯到康德那裏,他認為理性是一種指導能力。①當卡爾納普說,“形而上學……源於人們在生活中表達(Ausdruck)態度的需要”,②他差不多就接近真理了。哲學與人們對生活的一般態度之間存在著重要的關聯性,但是卡爾納普誤解了這種關係。不應認為哲學源於人們表達“生活中的態度”的需要,最好把哲學理解為源於給人們形成生活中的態度提供指導的需要,即需要確定什麽樣的態度是真正合適的。
實證主義的一個不幸的遺產就在於,它認為哲學既沒有必要提供普遍指導,也不能為具體的態度提供指導。但正如黑格爾所認為的,人們沒有必要假定,僅為了把提供指導作為哲學的一個合法目標,就偏要認為哲學能夠提供那種係統的、全麵的並且絕對的指導。
二、第二種形式
這種擔憂的第二種形式源於後現代主義。①黑格爾的哲學首先假定了分裂、衝突與對立所代表的、應當予以克服的“惡”或“否定形式”。它的目標就是全體、和諧與統一。事實上,它所追求的統一性可以稱為“絕對統一性”。和解方案力圖使自我與社會世界結成和諧統一體,從而確立自我所組成的全體。
如福柯、利奧塔和德裏達這些後現代主義者,他們都否認全體、統一與和諧是值得追求的理念。在他們看來,分裂、對立與衝突並不是應當予以克服的“惡”或“否定形式”,相反,它們是對應當予以承認、鼓勵與肯定的“異在”(otherness)(與自我是不同的)的表達。他們認為,黑格爾想要克服分裂與異在的目標是無用的、不真實的,甚至是有害的。他們之所以認為這是無用的,是因為他們相信,促發黑格爾提供方案的分裂永遠都不可能完全克服。我們永遠要麵對異在。我們所處的基本環境就是分裂與不和諧。我們事實上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相信黑格爾的方案是不真實的,因為他們認為這個方案背後的推動力就是要否認這些基本事實。他們之所以認為這個方案是有害的,是因為他們聲稱,建立全體、和諧與統一的努力不可避免會造成呆板化、邊緣化、同質化以及對他人的貶抑(如形成某個人或屬於其他種族、階級、文化或性別的群體)等後果。後現代主義者認為,困難的真正根源不是分裂、衝突與對立,反倒是那種力圖克服所有的分裂與異在形式的瘋狂想法。我們如何理解這種批評呢?
我們首先必須承認,後現代主義者清楚地表明,全體、和諧與統一性是否真的是值得追求的理念確實是一個問題。不像有些人總是天真地認為,全體、和諧與統一性是毋庸置疑的價值。但是,我們很難說,後現代主義者已經理解了黑格爾的統一性概念。正如黑格爾所理解的,“具體的統一性”並不是沒有差異,而是差異中的統一。黑格爾的具體統一性概念可以明確地界定為不排除分裂、衝突或異在的統一性。黑格爾否定如下觀點,即分裂、衝突與對立僅僅隻是應當克服的惡或否定形式。相反,黑格爾認為,它們是人類精神得以表達、展開與發展的核心要素。事實上,他論證了,任何那種力圖排除或消解衝突與異在的統一性概念都注定是不充足的。他認為對這種片麵的、抽象的統一性形式展開批評是哲學的一個基本任務。黑格爾說了如下一段很典型的話:“隻要哲學表明了消解對立何以是真理,哲學就能夠對對立的本質做出反思性的洞察,當然這並不是說,像人們通常所假定的那樣,對立的雙方壓根是不存在的,而是說它們在和解中存在”。(VA,1:82/1:55)黑格爾稱這種統一性是具體的,意味著它是一種“更高的統一性”,它能夠保存與接受分裂、衝突與異在。
我們之所以做出這些探討,目的就是要表明,相比後現代主義者的認識,黑格爾的統一體概念更加複雜和微妙,更能包容異在。他們似乎並沒有認識到,黑格爾與他們持有相同的看法,即完全消除衝突、分裂與異在是一個很壞的目標。他們似乎也沒有體會到,黑格爾認為保留衝突、分裂與異在是有意義的。更進一步說,他們對統一性的批評是否可以適用於黑格爾作為其目標的特定類型的統一性,還遠不清楚。因此,後現代主義者是否成功地表明了應該廢棄統一、和諧與全體這些理念,也是不清楚的。無疑,他們會論證說,黑格爾力圖將異在整合進一種更高的統一性,最終也隻不過代表了以一種狡猾的、複雜的方式消除異在。但是這一點需要予以具體闡明。闡明這一點的唯一方式就是批評黑格爾的統一性概念,這一概念力圖保留異在,導致他們對此反應強烈。無論如何,我並不是要說黑格爾的方案是成功的,而僅僅想說,我們並不能認為後現代主義已使黑格爾的方案完全不可相信。
我們有必要指出,一方麵堅持認為其他人與文化的異在是應當被接受的異在形式,另一方麵又堅持認為社會世界的基本製度安排中的異化是應當被拒絕的異在形式,這兩種看法彼此之間是內在一致的。如果說,我們必須提醒黑格爾,有些形式的異在是良性的,那麽我們也有必要提醒作為反對者的後現代主義者,並非所有的異在形式都是良性的。在本章的結尾處,我很樂意指出,在將黑格爾的統一性概念運用於社會世界的時候,它並非是我們應完全予以拒絕的概念,我們甚至可以說,它最終將會成為我們期待接受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