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春堂出來, 日頭已然高升。

蔥蘢的綠意籠罩在潛浪城中,入眼所見皆是生機勃勃之景。

從兗州帶來的粗布衣裳,這會便穿著有些熱了, 展蕭見李忘舒抬手扇風,便道:“走吧, 去買新衣裳。”

李忘舒才見了赫連同盛,卻仍舊心有餘悸:“要不,就回船上吧?”

“可殿下不是受不了那麻布衣裳嗎?”

李忘舒搖頭:“不過是衣裳罷了,我既是逃命, 哪有那麽多講究, 今日不知怎麽, 我眼睛跳得厲害,我們回船上, 莫要節外生枝。”

展蕭看著她, 腦海中卻是當初在永安時,她嫌棄林中泥土髒汙,又不知該在何處落腳的模樣。

這才短短一月,她便已褪去當初許多講究,可她分明是公主,便是多講究些, 又如何呢?

“走吧, 我拿了殿下的銀子,總不能連件好衣裳都不買。況且, 你我如今身份是敗落的舊貴族,總要有些家底, 才好以假亂真。”

“可是……”李忘舒還有猶豫, 展蕭卻不等她說什麽, 拉起她的手腕便沿街走去。

潛浪城裏最不缺的就是賣東西的地方。

各種布匹衣裳琳琅滿目,直讓姑娘挑花了眼。

李忘舒在宮中見過各種好料子,在並州又見了百姓們常用的布料,原以為這世間不過就是這些做衣裳的布,誰料在這潛浪城中,竟又有許多不曾見過的新樣式。

這裏的綢緞,光滑鮮亮,竟不比宮中那些名貴絲綢差,她到底是個女子,麵對著這麽多漂亮衣裳,不多久便已挑得忘我。

展蕭在一邊瞧著,但凡她喜歡的,便都買下來,短短半個時辰,手裏就已是兩個布包。

眼見著日上中天,他才要問李忘舒餓不餓,誰知李忘舒轉眼瞧見一家成衣鋪子掛了幾身時興夏裙,便又走了過去。

“我是不是買了太多了?”她瞧著那衣裳喜歡,可又見展蕭拿了許多東西,心裏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展蕭笑道:“不多,買得起。”

李忘舒輕哼了一聲:“那都是我的銀子,你當然不心疼。”

自並州之後,久未見她露出這般嬌嗔樣子,展蕭不自覺地笑笑,竟覺得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這世間自有諸多無奈,可見她一笑,倒覺得那些無奈已然不重要了。

“這個好不好看?”李忘舒自己也沒發現,在潛浪城裏轉悠了這麽一會,她竟也在展蕭麵前放鬆下來。

登船之後縈繞在兩人之間的那團陰霾,好像被潛浪城的暖風吹散了,如今撥雲見日,倒盡是明媚光景。

“好看。”展蕭點頭。

衣裳鋪子的老板娘極有眼色,連忙迎上來:“姑娘可真會挑,這是咱們這的繡娘今春剛做的一身,這布料用的可是上好的懸絲緞,宮裏的娘娘都要稱讚呢。這繡花,雖是繡在薄薄的布料上,可卻比外頭繡在粗布上的還平整。”

李忘舒摸著那半臂的布料,也暗暗驚歎。

雖說宮裏的娘娘未必真的誇讚過,可在潛浪城這樣的地方,有如此好的料子,也是足讓人意外。

“我能試試嗎?”李忘舒問。

李忘舒從前的衣裳,大多是量體裁衣,可成衣鋪子裏的卻是按著大多數人的體型裁剪縫製。兗州添置的衣裳就有些不合身,她雖喜歡這身裙子,卻有些猶豫。

那老板娘何其聰明一個人,見狀連忙熱絡地拿下裙衫來:“姑娘這樣好的樣貌,這樣好的身材,定是剛剛好。你的夫君這回可是有福了。”

一句話倒說得李忘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從老板娘手中接過衣裳,便拿去更換了。

“老板娘,方才那裙子要多少銀子?”展蕭見李忘舒去試衣裳,便同那老板娘開口問道。

老板娘忙道:“新樣子,也不貴,隻要二十兩。”

展蕭淺笑:“十五兩,我給的價錢,老板娘已是多賺了。”

“公子,這……”

“這價錢是我夫人穿著高興,不然十兩銀子,也不是不行。”

開門做生意的人,大多看人有一套。

那老板娘起先以為展蕭不過一個書生公子,自然想著多坑一點是一點。

可如今與他說了幾句話,已隱隱覺得有股威壓,老板娘心中也猜測隻怕這夫妻二人身份不簡單,興許是走馬上任的新官也未必。

於是陪笑道:“十五兩就十五兩。公子爽快。”

不多時,李忘舒便換好衣裳走了出來。

這懸絲緞貴是貴了些,卻果然比粗布的衣裳舒服得多,也好看得多。

這一身衣裙,總共三件,一件藕荷色對襟上衫,外罩緗色對襟半臂,半臂上繡了兩隻活靈活現的小燕子,下頭則是一條淺蔥綠的百迭裙,裙邊繡著纏枝蓮紋樣,都是懸絲緞做麵料,行動間如同水波盈盈,甚是好看。

不光正適合如今潛浪城的天氣,且入眼便是春景盎然,襯得李忘舒氣色都好了起來。

“好看嗎?”李忘舒朝著展蕭跑過去,項上戴著的小銀鎖發出叮當叮當的好聽聲響。

如今穿了對襟的衣裳,這小銀鎖方露了出來,倒是簡單討巧,比專門買個什麽項圈、項鏈都要活潑些。

展蕭許久都未曾見她如此模樣,倒好像這會才想起來,那一路打定了主意要到錦州的福微公主,也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

“好看。”他欣然點頭。

李忘舒就像是得了新禮物的小孩子一般,開心地提著裙子瞧,越瞧越是歡喜,待要開口付銀子時,便聽得這成衣鋪子門口傳來一個渾厚聲音。

“又見麵了。”

李忘舒的動作一僵,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殆盡。

展蕭已然感覺不對,轉瞬便已到了她身旁,將她護在了身後。

屋中走進幾個西岐打扮的人,而開口的,正是方才在回春堂裏遇見的赫連同盛。

“不知這位是……”展蕭擋在李忘舒前麵,看著來人。

赫連同盛笑笑:“不久前才在回春堂內見過,這位大寧公子是忘記了嗎?”

展蕭此刻倒全是剛正書生的模樣:“在下是大寧人,也隻認識大寧人,閣下一身西岐裝扮,自然沒有放在眼中,實為抱歉。”

明著謙虛,實則暗指西岐人上不得台麵。

赫連同盛麵色沉了沉,隻是想起方才所見的美麗女子,又掛上看似和藹的笑容。

“大寧有句老話講‘一回生,二回熟’,我見夫人美麗動人,隻是想認識一下罷了。”

李忘舒冷眼看向他:“我不想認識你,還請你自重。”

“想不想認識,也不必那麽快做決定。”

赫連同盛繼續保持著溫柔的微笑,隻是看在李忘舒眼中,卻隻讓她想起前世那人幾近瘋狂的惡心嘴臉。

“在我們西岐,倘若兩個男人都看上同一個女子,就要決一死戰,美麗的姑娘隻能嫁給最為厲害的勇士。不知這位勇士,可敢迎戰?”赫連同盛卻已不理李忘舒,隻是看向展蕭。

展蕭冷笑了一聲,神情中帶出幾分淡漠:“其一,這裏是大寧,不是西岐;其二,我夫人已嫁給我為妻,斷沒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他頓了一下,回手牽住李忘舒的手:“其三,我夫人是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不是一件物品,也不是打賭的籌碼。她願意如何就如何,願意到哪就到哪,願意不見誰,就不見誰。”

他從容不迫,似乎根本沒有感受到赫連同盛自打進了這衣裳鋪子就已施加的威壓。

他字字鄭重,仿佛與李忘舒之間果真情深意切,那口中的“夫人”二字盡皆出自真心。

李忘舒有些驚訝地看向他。

整個大寧,她敢說無人比她更知道赫連同盛的手段。

他已掌握了幾乎整個西岐王廷,如今如日中天,倘若不是不知道大寧內部鬥爭激烈,隻怕根本無需和親試探,此刻就會發兵天闕關。

可展蕭在他麵前,卻根本沒有半點退讓。

哪怕他們如今與“逃犯”無異,不能暴露一點身份;哪怕此時他們根本無所憑借,倘若赫連同盛強行找事,恐怕便要搭上兩條性命。

李忘舒有時真的很好奇,展蕭這個人,這個為了幾千兩銀子陪她走了這麽遠的人,真的就一點都不怕死嗎?

啪,啪,啪。

赫連同盛抬手,一下一下地鼓掌。

看似是讚歎展蕭的此番言語,可實則,卻如同一記記重錘,敲在人的心坎上,給人警告。

那衣裳鋪子的老板娘敏銳地感覺出不對,此時臉上隻有僵硬的笑容,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被那野蠻的西岐人注意到。

而鋪子裏原本在挑衣裳的其他百姓,此刻都聚攏在一處,唯恐自己被這場莫名的風波波及。

展蕭卻分毫不退,直視著那西岐的不速之客的眼睛。

他一開始隻是懷疑對方出自西岐王廷,如今倒是可以肯定了,隻有出身王族的廢物,才會行如此沒有廉恥之事。

他拉起李忘舒的手,笑道:“打擾貴客挑選衣裳,是在下無禮,我大寧以謙遜為美德,處事不比西岐那般魯莽。還望這位仁兄海涵。”

此話說完,他便拉著李忘舒往殿外走去,唯留赫連同盛站在遠處,臉上的笑容漸漸冰凍。

“公子,這……”他身旁的侍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詢問。

赫連同盛半晌才忽然詭異地笑了一下:“不過還能逍遙兩個時辰而已,不足掛齒。走,去瞧下一場好戲。”

作者有話說:

淺淺發個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