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有很多種感情, 可卻沒有哪一種能完全用來描述李忘舒那時的感覺。

她恨展蕭嗎?

李忘舒覺得,是恨的。

從離開潛浪城起,她躲在一個商隊的拉貨馬車上, 卻在晚上休息時被發現,她被當作了乞討的乞丐, 被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趕走。

黑天半夜無處可去,隻能在一座破廟裏瑟瑟發抖地睡覺。

那時她是恨的,她恨展蕭一次次證明他所言句句真實,卻又最終完全做了一個騙局。

後來她靠問路往錦州去, 隻能靠好心人施舍吃兩塊發硬的餅, 喝路上溪流的水以至整晚肚子疼痛難忍的時候;

為了躲避遇到的男人的目光, 不得不將頭發抓得散亂,渾身滾滿泥土, 甚至采了帶顏色的葉子, 給自己偽造疹子的時候;

那些時候她都是恨的。

如果不是展蕭,她本可以稍微體麵一些到錦州,哪怕逃,也不必是如此沒有準備、毫無銀兩的逃。

可她又沒有哪一日不曾想起展蕭。

饑腸轆轆的時候、不得不睡在冰涼的泥地上的時候、因為連火都不知道該怎麽生不得不摸黑走路的時候,她總會想起展蕭來,想起他們經曆過的點點滴滴。

她從前知道展蕭在照顧她, 卻從不知道他將她照顧得已經這樣好。

她恨這個糾結得如同要被分成兩半的自己, 卻又沒有一絲辦法。

她以為展蕭那日就死了,就算沒有死, 也回到鑒察司去了,她以為他們再也沒有重逢的那一天, 所以在盞茶功夫之前, 遇到那幾個看穿了她假裝生病的流氓的時候, 她以為自己要倒在離錦州一步之遙的地方了。

可是,本該“死”去的人,出現了。

他還說,他不能沒有她了。

“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偏要還債給你才行。”

她不掙紮了,她伏在展蕭的肩上崩潰大哭。

那些多日裏緊繃著的弦,不是鬆開了,而是好像直接斷掉了。

決堤的情感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不可阻攔地宣泄著。

展蕭輕拍她的後背:“對不起,對不起李忘舒。”

使劍的手本該力道深厚,此時輕拍在她身上,卻像蜻蜓點水,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克製。

遠處,言曠張大了嘴巴看著眼前的一幕,已然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麽。

“這回是徹底完嘍。”季飛章開口。

言曠機械地轉過頭來:“你說,什麽完了?”

季飛章抬手指了指那邊的人:“那個,完了。”

“為,為什麽?”

“你見過哪個暗探有了感情,還能有好下場的?”季飛章的語氣裏帶著幾分悵然。

言曠又機械地扭回頭去:“可也從沒有哪個暗探,是和公主有了感情啊……”

季飛章沒說話,過了一會,才歎了口氣:“反正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也不能更糟糕了,幹脆就糟糕到底吧。”

言曠嘴角抽了抽,還想說什麽,已見展蕭抱著福微公主走過來了。

“殿下怎麽了?”言曠嚇了一跳。

展蕭垂眸看了一眼懷中的人:“哭累了,睡著了,找個地方讓她先歇歇。”

“不進錦州城?”言曠又問。

“等她醒了再去。”

言曠於是道:“那城外也隻有之前住過的那個草屋還算有張床了。”

“好。”展蕭回答了,便抱著人往前走去。

季飛章又抬著下巴指了指展蕭的背影,朝著言曠道:“看見沒?正常了,又成了活人了,這呀,就是愛情的力量。”

言曠“嘶”了一聲,摸了摸自己並不存在的雞皮疙瘩:“得了吧,說得像你愛過一樣。”

“哎言曠你個臭小子,老子再沒愛過也比你愛得多!”

*

永安宮城。

勤文殿內,李霽臻少年老成地坐在桌案前,朝著被小太監引進宮內的兩人道:“兩位大人不必多禮了,請坐吧。”

殿中來的是兩位年輕士子,雖二十餘歲,卻都已是進士出身。

他們兩人已跟在李霽臻身邊三年有餘,起初是以類似“侍讀”的身份入宮,幫助李霽臻理解課業,如今卻已獲得了這位小皇子的信任,儼然有成為“心腹”的意思了。

“皇姐,不必躲著了,可以出來了。”

向典和衛思瑜剛坐下,便聽得李霽臻開口一個“皇姐”,嚇得兩人又站起來了。

李霽臻朝他二人擺擺手:“不必驚慌。”

他兩人也沒敢坐,就瞧見屏風後走出一個蒙麵宮人打扮的女子來。

兩人也不傻,見這陣勢也知這位便是福樂公主李霽嫻了。

“臣等見過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在此,多有冒犯……”向典和衛思瑜是經過科舉考試的士人,一應禮儀自然不能少。

倒是李霽嫻有些怕了,連忙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皇弟說二位乃是一等一的可靠之人,是以我才貿然來見,興許不合禮數,但如今確實是事出緊急。”

向典與衛思瑜互相看看,便道:“不知殿下遇到了什麽事?”

李霽臻起身來,拉著李霽嫻也坐下,方開口:“向大人,衛大人,這件事說來也不麻煩,隻是我與皇姐畢竟不在朝堂之上,難免有疏漏,這才想請兩位大人參詳一二。”

“皇子請講。”衛思瑜道。

李霽臻便看了看李霽嫻,李霽嫻由是開口。

“此事乃與我們長姐福微公主有關。”

一聽“福微公主”這幾個字,向典與衛思瑜便是麵色一變。

李霽嫻見他二人沒有出言反對,於是接著道:“想必兩位大人已經知道我的長姐逃婚,如今失去消息一事。本來這件事與我和皇弟沒有什麽關係,但如今有消息說西岐王要來永安。”

衛思瑜聽聞此言,便道:“殿下可是擔心那西岐王再提要求,令殿下替福微公主出嫁?”

李霽嫻一愣,垂下眼簾,她來的時候就聽皇弟說,這兩位大人為人中正耿直,卻沒想說話竟真的這麽直接,明明是兩個文官,倒同方靖揚差不多。

“這件事隻是其一。”

向典又道:“那殿下還擔心什麽呢?”

這位向大人一張臉生得板正,看去就和禦史台那些老禦史一般,李霽嫻有些怕他,便看向另一處。

“我擔心,這西岐王到了之後,父皇為了維護議和,會對長姐下死命令,我與皇弟都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辦。”

向典便道:“這福微公主逃婚在先,又屢屢離開,聖上倘若生氣,下了死命令倒也有可能。”

衛思瑜說話溫柔些,脾氣也緩和,見向典說得重,便道:“公主不必害怕,其一,下旨讓福微公主和親,已然是拿出誠意,聖上不可能再讓殿下也去和親,那西岐人豈不是要踩到我大寧的頭頂上?”

“至於這第二件事,向大人所言有理,但聖上深謀遠慮,未必就會采取這樣的辦法。”

李霽臻連忙接著問:“這正是症結所在,倘若父皇不下死手,那又當如何?”

“聖心難測,比我等都要看得遠些,依微臣之見,聖上未必會親自下手,但會不會利用西岐王,倒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父皇會借著那西岐王的手,懲治皇姐?”李霽臻皺眉。

他年紀不大,但已讀了不少書,借力打力的道理還是多少懂些的,他們想要的是西岐王離開,長姐也不必回來受苦,但倘若父皇要將這兩件事攪在一起,以他和皇姐的能力,未必能幫上什麽忙。

衛思瑜點點頭:“微臣聽聞,福微公主殿下將帝令在她身上的消息故意放了出來。這帝令是什麽微臣不知,但想必是極為重要之物,有這樣的**,西岐王未必不會上鉤。”

向典也道:“那西岐王年紀輕輕,敢從自己老爹手裏奪權,他一定會鋌而走險。”

李霽嫻聽完,眼中的憂慮更深了:“那依兩位大人之見,我與皇弟能做什麽呢?”

衛思瑜道:“兩位殿下既然想幫福微公主,自然要阻止西岐王上鉤,至於怎麽阻止,還得見機行事。”

“據聞西岐王殺伐果斷,但是也極易憤怒,每每因為小事生氣,就要懲罰不少人。兩位殿下倒是可以從此處入手,隻要讓那西岐王有所懷疑,他自然不會盡為聖上所用。”向典接著衛思瑜的話道。

衛思瑜點點頭:“況且,西岐王以王儲身份稱王,本就可看出其野心勃勃,聖上倘若真要利用這樣的人,難保會否給對方可乘之機。如今大寧朝堂派係林立,若能阻止西岐王深入朝政,對大寧來說,也可算是一個緩兵之計了。”

李霽嫻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她倒是明白了一件事,父皇若是想利用西岐王,難保不會反被西岐王利用。

那赫連同盛是個有殺伐之心的野心家,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這一點,萬不能讓赫連同盛與父皇達成一致。

“多謝兩位大人,我明白了,為了長姐,也為了大寧,我一定會好好想個辦法的。”李霽嫻起身說道。

*

李忘舒醒時,夜色已然浸染窗外。

這草屋內陳設幹淨,瞧著該是個貧窮人家,卻偏點了兩支富貴人家裏才能用得起的蠟。

“醒了?”

她的視線望向聲音來處,展蕭在床邊坐著,正支著床沿看著她。

李忘舒沒說話,不一時,又湊過兩個認識的腦袋來。

言曠和季飛章都伸著脖子過來看,卻連一個字都不敢蹦出來。

他們看看展蕭冷刀子般的目光,很快退縮,又默默將腦袋縮回去了。

“餓不餓?”展蕭再看向她時,倒是不見方才的威脅之意。

李忘舒看著他,片刻才道:“為什麽救我?”

言曠和季飛章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地方久留不得,於是默契地起身,一道推開門溜出去了。

一絲涼風從門縫裏擠進來,吹過李忘舒的頭發,讓她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蕭於是將那一塊薄毯向上拉了拉,蓋在她身上。

“李忘舒,我知道你不肯信我,但我隻能這樣做。我想了兩日,從沒有一件事讓我能想這麽久。”

“那你想到什麽了?”李忘舒問。

展蕭便道:“我想明白了,我以前活著,沒什麽目的,可現在不一樣了。”

“哪不一樣?”

“我想看著你好好的,若是你難過,我也會難過,若是你想做的事做不成,我就會擔心。”

李忘舒笑了一下:“你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還是這又是你騙取我信任的方法,想著靠這樣就能得知帝令下落?”

“鑒察司想要帝令,不隻鑒察司,聖上也想,所以他們才會不要命般找你。李忘舒,我不想你出意外。”

“可我出意外,不就是因為你嗎?”

語言就像是鋒利的匕首,李忘舒太知道怎麽用它來傷人。

她看著展蕭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愫,不知怎麽竟有一種一邊痛一邊暢快的奇怪感覺。

她心裏分明像是被攥住一般喘不過氣來,可開口就想說那些讓他也一樣難受的話。

好像看著他備受折磨,她自己的折磨就少一些了一般。

展蕭沒有說話了。

屋子裏安靜下來,搖曳的燭火映得人的輪廓格外柔和。

很難想象坐在這裏的人,幾日前還在潛浪城裏大殺特殺。

李忘舒仰天望著屋頂,覺得這一世活了這一月有餘,此刻想來,竟如同一場笑話。

“我會送你去錦州,去代王府的。”

良久,他才又開口。

李忘舒覺得鼻子酸酸的,可她卻再不想將自己的怯懦流露在展蕭麵前。

她於是應:“好啊,你既願意跟著本宮,本宮倒也不介意。錦州城就在不遠的地方,你打算怎麽送我去?”

展蕭愣了一下,她甚少自稱“本宮”,如今卻故意在他麵前說出來。

他抿了抿唇,起身,不知從哪個櫃子裏拿出一張地圖來。

“殿下請看,此處是錦州城,城內這裏就是代王府。從城門入城免不了被盤查,所以屬下以為,當從水道,混跡在入城趕早集的百姓當中。”

“殿下”、“屬下”。

李忘舒心內苦笑,他可當真是認真,連錦州城的地圖都尋來了。

李忘舒一把拍開那張地圖,看著展蕭:“你不惱嗎?不想殺了我嗎?”

展蕭卻將那地圖又撿回來,耐心收好:“殿下有命,屬下自當遵從。”

李忘舒隻覺可笑,可她剛想開口,忽然聽見屋外傳來聲音。

“什麽人!報上名來!”

展蕭立時起身,眨眼間軟劍已經出鞘在手。

屋外,又傳來言曠驚訝的聲音:“關,關大人,你怎麽在這?”

李忘舒撐著床坐起來,剛想問一句怎麽了,話還沒出口,便已變成一聲冷笑:“這麽快就演不下去了?”

關大人,隻怕又是鑒察司的哪位大人吧,果然,展蕭從始至終,就是在利用她。

展蕭回身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知道此刻解釋再多用處已然不大,便當先奪路而出。

屋外,夜色深重,言曠與季飛章站在門口,眼中隱有驚訝。

他們對麵,站著一個頭戴草帽的背著劍的男人,正是關默。

“我找展蕭。”關默開口,沒有一句廢話。

言曠與季飛章互相看看,情知恐怕是鑒察司裏又出了什麽事,於是便想先拖延一二。

隻是還不待他二人開口,草屋的門打開,展蕭從裏麵走了出來。

“關大人有何要事?”

關默抬起頭來,草帽下是一雙深邃卻又有些滄桑的眼睛。

“你殺了人,不該殺的人。”

展蕭從言曠與季飛章身邊經過,直麵關默:“鑒察司已經不是往日的樣子了,我是鑒察司的人,卻也是大寧的人。”

“大凡動心的暗探,都沒有什麽好下場,你呢?”

“我已經做了決定,若對不起,也是對不起司長,不必關大人擔憂。”

關默拍拍手:“好小子,倒是有些膽量。你可知和鑒察司作對的後果是什麽?”

展蕭垂眸:“我隻知道,倘若我不那樣做,公主殿下性命堪憂。”

“展蕭,你今日之一切,都是鑒察司給你的,是律司長將你撿回來,讓你食能果腹,衣可蔽體。離開了鑒察司,你什麽都不是。”

關默在鑒察司的時間,幾乎快要和展蕭的歲數一樣了,他審過太多犯人,也最知道什麽樣的話最能戳進人的心裏。

律蹇澤派他來,不隻是給展蕭懲罰,更重要的是攻心,要摧毀一個人,遠比培養一個人容易。

隻是他顯然低估了律蹇澤親自培養的得意門生的心誌有多堅定。

“就算什麽都不是,也好過為虎作倀。”

“展蕭!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關默冷喝。

展蕭緩緩開口:“付佐的出現,不就是為了試探我嗎?他與西岐王勾結,背後怎會少得了鑒察司的手筆?關大人,我記得律司長說,鑒察司雖行的是陰影裏的事,但為的是太陽下的光明,可如今算計西岐人,讓赫連同盛插手大寧朝堂之事,這當真是為了光明嗎?”

關默不說話,付佐行事,雖並非完全按照他最初的命令,可不得不說,達到的效果是他和律蹇澤都希望的。

展蕭眼中,似有跳動的火芒:“關大人,到底是帝令重要,還是大寧的江山社稷,更重要呢?”

關默攥緊了拳,當年律蹇澤撿回展蕭這個孩子的時候,他瘦弱稚嫩,仿佛第二天就要去見閻王了。

如今他武藝卓絕,追蹤之能更是天下第一,可他卻好像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他好像要脫離鑒察司的掌控,且很不幸,是站到了另一麵。

“既然你執迷不悟,那休怪我不念往日情誼。”

關默抽出長劍,飛身而上,直取展蕭首級。

言曠和季飛章大驚:“小心!”

當!

寒鐵相撞的聲音,響在這靜謐的深夜中,格外令人心驚。

展蕭軟劍在手,第一次正麵迎戰自己曾經的“半個師父”。

刀光劍影,驚起這院落中的土塊碎石。

陰雲漫天,除卻簷下掛著的兩盞破舊燈籠,這院中一片昏暗。

可他們兩人好像根本不需要看見什麽似的,隻是纏鬥一處,很快,便聽見布片碎裂的聲音。

李忘舒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到那門口時,便見得天邊一片閃電亮起,映照院內辨不清身形的兩人。

不多久,滾滾雷聲傳來,似乎預示著這個並不平靜的夜晚,還有一場雨將來。

她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她聽見了方才展蕭與那位關大人的對話,若說心裏全無觸動,自然是假的,可她又該怎麽相信一個三番五次,甚至連身份都欺騙了她的人呢?

她希望展蕭贏,卻又有些陰暗地希望他輸了。

倘若他被帶回了鑒察司,那他們就兩不相欠,日後就算兵戈相向,也不過是選擇不同。

可如今展蕭為了她向昔日的同僚舉劍,他既騙了她,卻又護著她,那過往一切,到底算什麽呢?

“在我手中你討不到好處,你確定還要在堅持下去嗎?”關默冷聲,抬手甩過劍鋒,擦著展蕭的脖子走過,另一手卻是趁機一掌打在他肩上,直讓展蕭不得不退出兩三步去。

展蕭本就有傷,又在前幾日消耗太過,說到底並沒有大好。

關默深諳他劍法招數,又如何尋不出一處破綻?

言曠見展蕭被一掌拍得一個踉蹌,連忙衝過去:“展大哥,別逞強啊!”

展蕭卻將他推後,提劍又上:“關大人若要帶走公主,就先殺了我。”

關默目光微變,他實在不明白,為何昔日他與律蹇澤都看好的“利劍”如今卻耽於情愛,好像執迷不悟起來。

“再打下去,你會沒命的!”關默想讓他知道,今日的選擇到底意味著什麽,幹脆狠下心來,毫不留情地一劍向他刺去。

展蕭橫劍去擋,可關默劍鋒之銳利,遠在他這個“傷者”之上。

劍尖擦著他的軟劍斜刺而下,當即便從他腰間擦過,瞬時,便有一股清晰的疼痛,自他側腰傳了過來。

展蕭以劍作支撐,閃過致命一擊,卻失去平衡,撐著劍柄單膝跪在了地上。

“展蕭!”這次季飛章也衝上來,想要攔住關默。

然而展蕭卻抬手示意他兩人都退下。

李忘舒攥著手,扶著門邊,想要衝過去,卻見他動作,終歸停了下來。

展蕭抬起頭,看向用劍指著他的關默。

“關大人,你有過情嗎?”

關默愣了一下。

展蕭捂著腰間的傷口,跌撞地站起身來:“若你也有想要守護之人,想要守護之事,你也會如我今日一般義無反顧,雖死無憾。”

“你說這些,是為了給公主逃跑爭取時間嗎?”

“我是想讓關大人記起,自己除了身在鑒察司,還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之人。”

關默冷笑了一聲:“有血有肉的人,死得最快。”

“慢著!”

李忘舒見他又要出劍,連忙開口。

院內的人都朝聲音來處看去,便見渾無半分貴女模樣的福微公主,從屋內走了出來。

“公主殿下,有何賜教?”關默的劍,從展蕭身上,移到了李忘舒身上。

李忘舒走到展蕭身前,正對著關默,卻不見一絲膽怯:“放了他,我跟你走。”

“公主憑什麽覺得可以和我談條件?你們全是傷兵,我想都帶走,一樣容易。”

李忘舒笑了一下:“憑我知道帝令在哪,憑你不按我說的做,誰也別想拿到帝令。”

“公主殿下……”言曠還想開口阻攔。

李忘舒卻厲聲打斷她:“本宮如今還有公主之名,怎麽,說話已經沒人聽了嗎?”

關默緩緩將劍放下,李忘舒知道自己猜對了,這位關大人與展蕭說了那麽多,說到底,還是為帝令而來。

言曠卻急了,他看向展蕭:“展大哥,這……”

展蕭卻隻是站著,沒有一絲要行動的意思。

李忘舒朝關默走去,忽然想,自己這樣算不算還清了此前一路那些理不清的舊賬。

可她又一想,若回到永安,之前的一切經曆便都沒有了意義,還不還清又有什麽用呢?留下展蕭一條命,也許就是她這番重生,所做的唯一一件,看起來有些意義的事情吧。

畢竟若沒有展蕭,她救不了兗州的姑娘們,也不會認識王大娘、萬大哥那樣的人。

關默收劍入鞘,顯然是接受了李忘舒提出的條件。

他從腰間扯下一條繩索來,熟練地綁住李忘舒的胳膊。

“展蕭,你所謂的‘情’救了你的性命,隻是人我就帶走了。”

關默不知自己此刻該是怎樣的心情。

按照結果來看,他比律蹇澤所預料的更為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但按照他自己所想,他沒能“救”回迷途不知返的展蕭。

李忘舒沒有回頭,她跟著關默離開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反而有了一種放鬆下來的感覺。

那種感覺從離開永安的那天起,就很少再出現在她的身上。

結束了,她重生之後所有的謀劃、掙紮,都在此刻徹底結束了,像一場笑話,但是又好像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獲。

她閉上眼睛,被人拽著胳膊往更深的夜色中走去,可她反而一點都不害怕了,就好像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就能瞧見漫天光明。

嗖——

裂空聲擦著她的耳邊忽然響起,李忘舒的腳步頓了一下,猛然睜開眼睛。

她感覺到扯著她胳膊的力道忽然間鬆了,待她驚駭地看過去時,隻見那位關大人轉了半邊身子,卻是張口還未說出話來,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她抬起頭來,不遠處的展蕭,此時舉著一柄巴掌長短的快弩,正定定看著她。

“關,關大人死了?”言曠驚得說不清楚話。

展蕭放下弩:“隻是中了毒,暈過去了,四個時辰,就會醒來。”

季飛章動了動唇,好半天才終於說出個話音來:“你不是自詡光明磊落,怎麽也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了?”

鑒察司雖是暗衛,但行事還是要些章法的,司內決鬥,場上怎麽打都行,可若場下使陰招,那可是為人所不齒的。

展蕭卻看著李忘舒道:“這不是決鬥,隻要能贏,我可以身敗名裂。”

李忘舒看著他,隻覺得心內全是翻湧的情緒,她恨不能自己戳上展蕭一劍才痛快:“你可真是不擇手段得可怕。”

展蕭卻道:“成事之人腳下,哪個不是累累白骨、屍山血海,殿下做不得的事,屬下做。”

成事之人。

他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所以關默,就是展蕭的投名狀。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若要從錦州再回到永安,他就是福微公主手中最鋒利的劍。

他本就是活在黑夜裏的人,如今,隻是要再回到黑夜裏去罷了。

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可正因太明白了,她才覺得心裏有一把生鏽的匕首,在一點一點劃出一道不會流血,隻會悶痛的傷口。

*

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打在新長的樹葉上,又滾落進泥土中消失不見。

言曠和季飛章將胳膊上插了支短箭,已經昏迷不醒的關默關好,一道坐在屋簷下,看著另一間草屋仍舊亮著昏黃的燈。

言曠將他們點著的那盞燈往裏挪了挪,免得被雨澆滅,開口道:“展大哥何曾這樣幹過端茶倒水的活啊,還不如在鑒察司裏……”

季飛章扔了顆豆子在嘴裏,隨意地嚼著:“他心甘情願,你倒替他抱不平了。”

言曠不解:“什麽心甘情願,豈不是浪費了一身好武藝?還以為這回是要幹什麽大事了,沒想到竟是要給公主殿下當保鏢。那錦州城不就在東頭,明日天不亮就能把人送進去,何苦?他自己明明還受著傷。”

季飛章笑:“你懂什麽?是我們騙了公主在前,再想讓公主信任,哪有那麽容易。況且你沒聽到展蕭說嗎?公主此行,可不是到了錦州那麽簡單。”

言曠皺眉:“不是因為代王殿下在錦州,公主到了這裏,沒人敢逼她和親嗎?”

季飛章搖頭:“說你笨你還真不動腦子啊?什麽事得用累累白骨、屍山血海來堆?什麽事需要找一個久居錦州,卻又甚有聲望的王爺?又是什麽事,要手握帝令才能辦成?”

言曠想了想,忽然驚訝地捂住嘴:“傳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公主是要……”

“噓!”季飛章連忙捂住他的嘴,“咱們這位福微公主,可不是個簡單的女子。”

“可這樣,對展大哥未免太不公……”

“哪裏不公?”季飛章挑眉。

言曠歎氣:“展大哥幫了公主這麽多,到時就算公主要做的事情當真做成了,展大哥又能撈得著什麽好處?不惜背叛鑒察司,與律司長那樣的人作對,就是為了給公主當個沒名沒姓的爪牙嗎?那還不如在鑒察司呢,好歹還有俸祿。”

季飛章又嚼了顆豆子:“不然呢?你想做什麽?難不成還想當駙馬?你也不看看咱們是什麽出身。你是個被扔了的小孩,我呢,滿打滿算也就是個被律司長相中了的罪臣之後,展蕭就更慘了,流民堆裏摸爬滾打,差點被人打死的乞丐,就我們這樣的人,本該早就死了,如今還見了見公主模樣呢。”

言曠垂下頭去。

這一路上,公主都是在“逃難”,以至於讓他都以為公主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

可公主終歸是公主啊,人家是皇室血脈,說不定哪一日就要回到高高在上的皇宮裏去,他們這些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旁邊的季飛章倒好像很想得開,甚至悠悠地賣弄起他為數不多的一點學識來。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死國可乎?’”

言曠聽不懂,他隻覺得今夜的雨真大,比他爹娘把他扔了的那天還要大。

*

錦州城距北江不遠,北江的支流大多要從這裏流過。

是以這個地方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足。

自從代王李爍到了這裏之後,整頓吏治、剿匪平患,周圍承平日久,幾乎可以說“路不拾遺”。

清晨,天還沒有大亮,通往錦州城的河道裏便已排了不少船隻。

河道上的早集,算是如錦州這樣的沿江城池的特色所在。

周圍村縣的百姓,會早早將自己所賣之物裝在小小的貨船上,沿著河道一路劃至城中最為繁華之處,城內百姓便會聚集在河道兩岸或是河上的石橋,選取貨物,購買家用。

這些小船上所賣物品種類豐富,且價格便宜,是以每日早晨,錦州城內通渠街都是人山人海。

李忘舒學著其他船娘的樣子,拿著一塊方巾將自己的頭發包住,坐在展蕭他們準備的一些布匹當中。

她現在無比慶幸自己當初為了買通展蕭,確保順利出逃,把所有銀子都給了他,不然如今哪能這般闊綽,隻要遇到銀莊,總有用不完的銀子花。

若是當初把那些銀子都留在宮裏,才當真是沒有一點用處。

小船跟著其他賣貨物的船隻一起,沿著水道一路進錦州城。興許是趕早集的船太多了,那些河道上的值守果然查得不是很認真。

展蕭言曠和季飛章都出身鑒察司,論演戲沒人比得過他們,李忘舒隻要裝啞巴,騙過那些本就敷衍的值守再容易不過。

展蕭所說果然不錯,他們不到辰時就已經進了錦州城,再有一會就可以到通渠街了。

李忘舒兩世以來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這座城。

前世她出嫁西岐,也曾路過錦州,但因當時趕路,並未入城,隻是在城門前,負責護送她的將官與代王見了禮,而代王叔父又送了她些東西作為添妝。

如今能好好瞧瞧這錦州,她方覺得,這座城倒比永安還要看著繁華。

街市上這會便已有了不少人,但卻井然有序,岸邊的路上也有一些小攤販,好像是被規定了位置,不爭不搶,也不顯雜亂。

他們所行的這處河道,顯然經常維護,河水清澈,不像許多地方,總會飄滿綠色的水草雜物。

她本來對那位代王叔父是沒什麽印象的,若非先帝統共就兩個兒子活著,她隻怕不會選擇來投奔這位早早被趕出永安的代王。

但如今看來,以此一城而窺之,她這位叔父,隻怕本身就比李炎更有治國之能,重要的是,用心。

“錦州城東西分市,是模仿前代都城所改建,是以道路井然,便是外地人至此,也不會太過沒有章法。”

展蕭的聲音傳來,李忘舒看過去。

“殿下要去的地方,應當在錦州城正中靠北之處。整個王府坐北朝南,是城內風水最佳之處。與錦州府衙相鄰,據說代王殿下時常親到府衙,監督衙門辦事。”

“你倒是知道不少。”李忘舒開口。

展蕭便道:“為見公主,看了不少東西,也沒想到會這樣用上。”

雖說已決定讓展蕭跟著她,可每每提及往事,李忘舒還是有種別扭的感覺。

如今展蕭雖自願做她的暗衛,可那過去的事又不能一時半刻全都忘了,她還尚且沒有習慣這個新的身份,又見展蕭似乎如魚得水,心裏就更覺奇怪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一點不對,展蕭又低聲道:“殿下本就身處高位,如今既已決心見代王殿下,自然不能與臣等一概而論。若到了代王府,可萬不能如此了。”

李忘舒抬眼看他:“你就,這麽貶斥你自己?”

展蕭看著河道兩岸的風景,笑容輕鬆:“屬下本就無名無姓,甚至連個僉事都算不上,談何貶斥?”

言曠瞧見了展蕭臉上的笑,一臉憂愁地靠近了季飛章:“你有沒有覺得,自打昨夜之後,展大哥就不對勁。”

季飛章看了他一眼,笑道:“哪不對勁?”

“你看他那個笑,看得我心裏發慌……”

季飛章便道:“他以前活著像死了一樣,你看了就不慌?”

言曠咽了口口水:“倒也有點慌,但也不是這種感覺。他就跟被人奪舍了一樣。”

季飛章那一雙桃花眼裏,反倒流露出些許欣賞來:“他現在好不容易活了,成了個實實在在的活人,這還不好?我隻擔心,別哪日又死回去了,這就麻煩了。”

前方,展蕭已站起身來,將那小船靠岸停下,自己先跳上岸去,又朝李忘舒伸出胳膊來:“殿下,到了。”

作者有話說:

展蕭:關大人,你有過情嗎?

關默:有一天我在路邊好好走著,忽然就有個人衝出來塞了我一嘴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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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