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虧你是阿嫻最為敬重的長姐, 她為了你,甘願替嫁,如今你就是這樣關心愛護她!李忘舒你個叛徒!”方靖揚怎麽都沒想到李忘舒會到這戰場上來。

他如今隻替李霽嫻不值。那少女花了自己所有銀子, 隻想買長姐的消息,可她的長姐風光回京, 卻是要害她家破人亡。

“閉嘴!”李忘舒轉過身,厲聲打斷方靖揚的話。

“你若再多說一字,我親手斬了你。”

即便是大雨傾盆,方靖揚仍能瞧見那昔日不引人注意的福微公主狠厲的目光。

她根本就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公主, 倒好像高坐帝位之人應該是她一般。

方靖揚被自己一瞬間的想法給驚呆了。李忘舒隻是一個女子, 她, 她怎麽會……

“代王叔父,不知福微所言, 可否?”李忘舒又轉向李爍。

李爍看著麵前的人, 恍惚間好像又得見故人一般。

他想了想,方開口:“福微怎麽到這等危險的地方?”

“叔父想必明白福微心中所想。”

李爍笑了一下,轉頭看向那已經洞開的宮門。

“去吧,本王那位兄長,應該在幹德殿了。”

*

雨越下越大了,離得遠些, 甚至看不清宮城中樓閣的模樣。

李忘舒至幹德殿時, 這整個宮禁就如同已是一塊死地一般,未見一個活人的身影。

她明白代王叔父為何讓她前來。

弑兄奪位的名頭畢竟不好聽, 倘若要免於那些言官口舌,此刻能不與舊主牽連, 自然最好就不要牽連。

而她不一樣, 她不過是個公主, 一個女子罷了。

言官不會在意一個女子的所作所為,就算真有諫言,大不了幽禁宮中,堵了那些人的嘴便是。

她明白,可她卻還是來了。

實有兩輩子裏的許多事,她還是想問問李炎。

李忘舒不知這算不算因她心裏還存著對父親的期盼,就當是這樣吧。

雨水順著她被淋濕的衣裳,滴在幹德殿的地上。

這大殿屋頂極高,是為皇權威嚴的象征,可如今又極為晦暗,正如同這風雨飄搖的江山。

兩側燭火隻點了一半,高台上坐著一個人,隱約能看出,正是寧帝李炎。

“終於來了?”

見她走進來,坐在高台上的人開口。

李忘舒走上前幾步,將已經濕透的頭發歸攏在耳後。

“你不就是在等我嗎?”

李炎笑了一下:“你?你若沒有帝令,就像一隻螻蟻,朕要捏死你,易如反掌。”

“可我現在不還活著嗎?”李忘舒挑眉。

李炎臉上的笑意淡去:“王得福,將燈點上,讓朕好好瞧瞧朕這個好女兒。”

李忘舒這才瞧見,在帝位旁邊,還跪伏著那位王公公。

他得了命令,顫顫巍巍起身,走向兩側的燭台。

一盞一盞燈亮起,終於將這大殿照得明亮起來。

李忘舒也終於看清她這位父皇的模樣。披頭散發,哪像是帝王,分明是個瘋子。

“瘦了,看來這一路,你果然辛苦。”李炎看著李忘舒的模樣,竟像個正常父親一樣開口。

“我再辛苦,不也是拜聖上所賜嗎?”

“朕是為了你好,你留在宮中,處處礙人眼,可嫁給西岐王,你就是西岐的王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不更好?”

“聖上不會不知道西岐王是什麽人吧?不過是想用我一條性命,換幾年安生日子,好恢複你那岌岌可危的軍隊,何必說得這樣好聽?”

“你怎麽會這麽想?”李炎站起來,朝她走來,“你怎麽能和你那母妃一樣,總是誤會朕呢?”

“你還有臉提我母妃?你連稱她的名字都不配!是你拆了她的姻緣,強迫她入宮,又是你逼得她不得不自盡,了卻餘生,從頭到尾都是你害了她,你竟還有臉在我麵前提起她!”

“誰告訴你的!”李炎大喝一聲,目眥近裂,“是不是李爍,是不是!”

他走到李忘舒麵前,拽住她的衣裳:“是不是李爍跟你說了這些?所以你才將帝令給他,才想借他的手推翻朕?”

他又瘋了一樣一把扔開李忘舒,而後哈哈大笑:“李忘舒啊李忘舒,隻怪朕教導你太少,才讓你被李爍如此拙劣的演技騙得團團轉。”

“朕告訴你,”他走過來,指著李忘舒的臉,“那李爍難道與舒月就是天作之合嗎?他不過也是下作地貪圖她的美色,想要拿到舒家的帝令罷了!”

他又笑得如同瘋癲了一般:“你以為舒月愛他嗎?你錯了。舒月怎麽會愛他那樣的偽君子?若非他想要強迫舒月,險些在舒家鬧出醜事,我又怎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先皇口中得到諭旨呢?”

李忘舒盯著麵前之人,恨不能一刀殺了他:“你胡說!”

她打斷李炎的話:“你眼見大勢已去,還想行如此離間之計,我告訴你,你當年不會成功,如今更是。代王叔父如何,還輪不到你來評說。我今天來此,也不是聽你詆毀我母妃!”

“那你來做什麽,李爍讓你來,不就是自己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嗎?他被趕到錦州還不消停,還當自己真能千古留名。呸!他不過也是個弄權之輩,你以為你把帝令給他,就能高枕無憂嗎?”

“李炎,這整個皇宮都沒有你可用之人了,你說這些話,又能改變什麽呢?”

“改變?朕還怎麽改變。”李炎突然後退了幾步,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朕明明已經改變了很多,改變了很多很多,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轟隆隆——

外麵又響起隆隆雷聲,嘩啦啦的大雨衝刷著幹德殿前的石階,隱隱能聽見外頭兵士甲胄之聲。

李忘舒知道,代王帶領的人馬就在外頭,隻要殿中李炎一死,立時就會有新主取而代之。

“你自己死,還能得個痛快。”李忘舒看著跌倒在帝位前台階之上的李炎,緩緩開口。

她本想為母妃尋個說法,可李炎連代王叔父與母妃舊事都可構陷,她心裏也清楚,自己問不出什麽了。

到底父女一場,能讓李炎痛快地死了,也算她這做女兒的,能為曾經的父皇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隻是她卻沒想到,李炎聽見她的話後,卻又忽然站了起來:“死?朕為什麽要死!”

他又瘋了似地衝過來,抓住李忘舒的肩:“你從前並不是這樣,並不是這樣,對吧!”

李忘舒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的人:“李炎,你是不是瘋了!”

“朕沒瘋!”他抓著李忘舒的肩大力搖晃,“你明明是朕的好女兒,安安靜靜到西岐和親,好好做西岐王妃,起碼兩年,起碼兩年後你才會死啊,為什麽,為什麽你現在卻站在這裏!”

一道閃電劈過天穹,將這大殿內都照出一瞬銀光。

李忘舒看著近在眼前的李炎那張臉,隻覺得驚駭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什麽……什麽兩年後?”

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卻還拚命維持著冷靜。

一個可怖的猜想,忽然間出現在她腦海中,可偏偏這個想法,卻讓此前的一切終於都變得合理起來。

李炎瞪大了眼睛盯著她:“最早兩年後,西岐王才會起兵啊,是他殺了你,是他呀!你告訴朕,你為什麽要逃婚,為什麽不像從前一樣到西岐去!”

轟隆隆——

“你在說什麽從前?李炎,你到底都知道什麽!”

李炎忽然詭異地笑了一下:“朕知道你是被西岐王所殺,知道你到了西岐後,沒過什麽好日子,朕還知道西岐王對大寧早有所圖,所以朕早就設好了埋伏,等他替朕擊退了並州的反賊,他就會死。可你告訴朕,為什麽你變了,為什麽!”

李忘舒驚駭地看著李炎,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為何這一世有許多事情都根本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本以為是因為改變了太多前世之事,所以才越來越偏離,如今看來,原來從一開始,李炎就根本不是隻有一世記憶的李炎!

“所以你才會派鑒察司調查我,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帶著帝令去西岐,所以你原本是準備……”

“朕當然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去西岐會死,而帝令就在你身上。隻是朕想不通,你為什麽會忽然想逃,若你不逃,那展蕭又怎會背叛朕。你為什麽不一樣了,為什麽!”

李忘舒但覺一股一股的涼意湧過全身。

怪不得前世展蕭隻是護送她到天闕關,今生卻也要尋找帝令;怪不得她覺得處處艱難,總好像在被人拿捏,原來不隻是因展蕭從前潛伏在她身邊,連李炎都知道她要做什麽!

“你說話啊!”

李炎搖晃著李忘舒,似乎恨不得將這個女兒捏碎。

李忘舒咬緊牙關,反手掐在他的胳膊上,維持住身形:“好父皇,那自然是因為,不隻你一人知曉那些舊事啊。”

她聲音極輕,一字一頓,仿佛是輕飄飄地落下,卻好像一下激起千層巨浪。

外頭風雨吹過,這殿內的燭火顫巍巍地搖。

由遠及近的雷聲中,李炎像是忽然一下梗住了,他忘記了動作,隻是呆呆地看著李忘舒,好半天,才突然朝後退去,摔倒在地上。

“怪物!怪物!”他驚駭地指著李忘舒大喊。

李忘舒忍下心中翻湧的惡心,一步一步走近:“我是怪物,你是什麽?你不和我一樣嗎?可笑啊可笑,你以為自己知曉一切,殊不知,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你作惡多端,罔顧民生,偏要派我來,讓你有了本事,都無處發揮!”

“李忘舒!朕是你父親!”

“我沒有父親!”李忘舒冷笑,“我母妃被你害死,我一世流離皆因你而起。你身在帝位,不思百姓、不護江山,卻整日沉湎權術之爭,以為自己讓那些臣子內鬥,就能高枕無憂。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帝王!”

“你胡說!朕是千古明君!”

“明君?你可莫要髒了‘明君’這兩個字!就你,也配!”

“李忘舒,朕死了,也要讓你們母女陪葬,朕今日就……”

噗。

利刃刺破血肉的聲音傳來,那從地上才爬起來,叫囂著要殺人滅口的帝王李炎,忽然從口中吐出血沫來。

李忘舒忘記了呼吸,呆呆地看著麵前前一刻還吵嚷的人,胸口突然冒出劍鋒來。

她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也忘了自己是在做什麽。

隻是聽著那劍又抽了出去,看著麵前的人倒下,露出他身後那人完整身影。

“展蕭……”

“他想殺你。”

“可……”

“如果勢必要有人,背負弑君罵名,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