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遠之與謝磊，元旦那天，到底也沒能成行。
聖誕夜那晚，客人沒有想象中多。
不到十點，店堂裏已沒有客人身影。
謝磊決定放服務員早些下班，說不定還能回去，趕上大商業廣場的蘋果倒計時。
兩個服務員歡呼一聲，跑到後頭休息室，換下製服，與謝磊遠之道再見，便下班回家去了。
小武留下來，三人一起將店內打掃幹淨，廚餘垃圾分類打包，扔到後巷垃圾箱裏去。
然後小武也換了衣服，騎著摩托車離去。
留下遠之謝磊，看看再沒有什麽遺漏，便各自換下製服，並肩走出粥記。
遠之已經習慣，同謝磊一起下班時，等他將卷簾門落下鎖好，才各自驅車回家。
遠之站在謝磊身後，微揚著頭，看卷簾門緩緩降下來。
忽然聽見身後馬路上，有汽車刹車聲音，車門開合聲，連同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麵上，發出的篤篤聲。
遠之下意識回首，一眼看見黑色本特利車裏，走下來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女郎，女郎懷裏，還抱著一個睡眼朦朧的孩子。
謝磊也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然後，如同被施了魔咒般，直直站在寒風中，失去言語。
那年輕女郎，泫然欲泣，悲喜交加地輕叫：“小石頭……”
遠之愣一愣，旋即明白，年輕女郎叫的，是謝磊。
這情形再尷尬不過。
懷抱孩子的女郎，幾乎並肩站在一處的遠之與謝磊，不知就裏的人見了，會以為是現代秦湘蓮與陳世美。
並且，謝磊仿佛陷入無人之境，不動，不語。
這時，黑色本特利駕駛室裏的謝焱，走下車來，向遠之招手，化解尷尬，“遠之，過來。”
遠之不知其中內情，隻好匆匆對石化中的“小石頭”說聲再見，三兩步跑到謝焱身邊。
謝焱極自然地伸手接過遠之的包，遠之一時不察，已經失去背包的控製權。
等遠之意識到，拽一拽背包帶，謝焱便輕笑，鬆開了手，“早點回去休息，這裏交給我罷。”
遠之“哦”一聲，回頭望去，隻看見那抱著孩子的女郎，已經撲到謝磊懷裏，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捶在謝磊胸口，一下又一下。
遠之雖然看不見那女郎的臉，可是遠之知道，伊已經淚流滿麵。
這場景使遠之鼻尖一酸。
謝焱倏忽伸手，將遠之的臉扳向他，“不要看！”
可是已經太遲。
籍著街燈，遠之看見謝磊臉上，蜿蜒的水光。
遠之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心情，驅車回到家裏的。
站在寒風中，不動不語的謝磊，任由那女郎捶打，毫無還手之意的謝磊，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流過臉頰的謝磊……
遠之覺得，那些藏在謝磊眼底深處的淺淺憂鬱，終於化成悲傷，化做眼淚，發泄出來。
遠之想，終於嗬終於，隻是想熬出屬於母親味道的粥的謝磊，可以痛快哭一場。
等遠之洗漱上床，打算睡覺時，謝磊打電話上來。
謝磊的聲音鼻音濃重，壓得極低，“遠之，明天，我想和你調休一天。”
“沒問題。”遠之趕緊說。
“謝謝你，遠之，給你添麻煩了。”謝磊聲音輕輕，帶著倦意，“我以後還你。”
遠之不好說什麽，道過再見，結束通話。
就此睡意全無。
到底，發生過什麽？
遠之不是不好奇的。
可是，倘使謝磊不打算說，遠之知道，她便不會問。
接連三天，遠之沒有謝磊消息。
粥記諸人問遠之，“老板娘，老板呢？”
遠之一概微笑以對，“老板這兩天家中有事。”
“老板娘，你可要把老板看緊些，現在似老板這樣，有車有房，性格溫良的男人，不曉得多吃香，稍不留神，即刻被狐狸精勾走。”梅子年紀雖小，論心理年齡，倒比遠之更老成。
遠之駭笑。
且不論她同謝磊，決無男女之情，即便是有，認真講究先來後到，恐怕她才要被冠以“狐狸精”頭銜。
小武自後巷抽完煙回來，聽見梅子在向遠之嘀咕嘀咕，伸手抽下掛在頸間的白毛巾，拍一下梅子肩膀，“瞎三話四！去，將今天送來的黑豆芽統統摘出來去！”
梅子哀叫一聲，做遁走狀，到後頭摘黑豆芽去了。
小武瞥一眼遠之，見遠之臉上，殊無異樣顏色，這才略略放下心來，“盛小姐一個人可能顧得過來？如果顧不過來，我有個師弟，最近正在休假，我可以叫他來搭把手。”
遠之微笑，“有小武你在廚房裏，我其實再輕鬆沒有，哪裏會顧不過來。”
小武點點頭，不多說什麽，也進廚房去了。
遠之望住手機，暗暗想，她是否要打電話去問一下謝磊情況，然而又怕她一個電話上去，正是他不方便接電話時候。
遠之猶豫良久，終是沒有打電話給謝磊。
將近午市時候，外賣電話響起來，遠之過去聽電話，“粥記，你好。”
電話彼端，是一管溫和女聲，“你好，我想定一個臘八粥套餐，一個山藥甘筍羊肉粥套餐，請送到寂寞路十八號，三十八樓。”
遠之算一算路程，略微超出粥記外送範圍。
那邊似有所覺，“不能送嗎？”
遠之笑一笑，“稍微有些遠，我擔心送過去粥會涼掉，影響口感。”
彼端微笑，“沒關係，我這邊有微波爐，可以加熱。”
既然對方已經這樣說，遠之便與之確認定單，“半小時內送到。”
結束通話，遠之將單子送進廚房，“小武，臘八套，羊肉套，外送。”
十分鍾時間，臘八粥套餐同山藥甘筍羊肉粥套餐都已經做好，盛進外送盒裏，一一蓋好，分別裝在兩隻保溫外送袋中，交到遠之手裏。
“盛小姐，不如我替你送罷。”小武看一看外頭陰霾天氣，小馬路上的懸鈴木枝葉在寒風中來回搖擺，看著都覺得冷。
“你是粥記活字招牌，哪裏好讓你去送外賣？”遠之揮揮手，“我去送罷。很快回來。”
說完拎起兩個保溫袋，出門，放進電動腳踏車後麵的置物箱中，踢起撐腳架，人坐在坐墊上，發動引擎，循記憶中的路線，駛往寂寞路。
寂寞路是金融區一條相對安靜的馬路，兩旁林立的，悉數是高檔寫字樓，進出其中的，統統是本城商業菁英。
遠之自嘲地笑，她自迅捷辭職出來，還曾經往寂寞路麵試，可惜最後無果而返。
正是那次麵試之後，她遇見謝磊，兩人一起將粥記撐起來。
現在，她又在前往寂寞路去的路上，隻不過，今次不是去麵試，而是送外賣。
遠之愣一愣，笑容略深，嗬，上次來去麵試，似乎正是寂寞路十八號呢。
遠之將電動腳踏車停在寂寞路十八號門口。
有保安穿著軍大衣從玻璃轉門裏出來，遙遙指一指遠之，“唉，車子不能停在這裏，要停停到馬路對麵去！”
遠之看看馬路對麵，果然有一塊停車區域，停滿非機動車，隻是從這邊無發直抵馬路對麵，要繞頗遠一段路才能過去。
“師傅，我是送外賣來的，送到三十八樓，立刻下來，不會耽誤太多時間。”遠之同保安商量，“不然，麻煩您通知三十八樓，外賣送到了，請他們下來取一取，行不行？”
那保安一聽是三十八樓叫的外賣，猶豫一下，“那你快去快回。”
遠之道謝，取出電動腳踏車置物箱裏的保溫袋，小跑步跑進大樓裏。
大廈底樓黑色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腳步走在上頭稍微重一些，便能聽見回音。
遠之吐吐舌頭，可惜她隻得五分鍾時間，沒工夫考慮這些。
遠之跑到電梯口，恰好有電梯從樓上下來，大抵是午餐時間，頃刻間原本空****的大廳中，便多出許多人來。
遠之等電梯裏的人都走空後，才走進電梯裏去，撳下三十八層的按鍵。
電梯上行速度極快，停在二十八樓。
電梯門左右滑開後，有人走進來，與遠之打個照麵。
遠之與來人，俱是一愣。
還是遠之先回過神來，“謝小姐。”
“盛小姐。”謝淼望一望遠之手裏拎著的保溫袋，“來送外賣？”
“是。”遠之並不諱言。
謝淼笑一笑，再不多說什麽。
隻是隨著電梯樓層越來越接近三十八樓，而遠之始終沒有走出電梯，謝淼精致的眉漸漸擰緊。
待電梯停在三十八樓，遠之向謝淼微微頜首，做出“你先”的姿勢，謝淼的眉心終於蹙起，先遠之一步，昂首走出電梯。
遠之隨後走出電梯，踩在三十八樓樓道裏。
入目是兩扇玻璃門，門旁有接待處，謝淼已經無須通報，推開玻璃門，走進裏頭去。
遠之則走到接待處前，對裏頭的女職員微笑，“你好，我是粥記的夥計，請問三十八樓有人定外賣嗎？”
那女職員指一指玻璃門內，“送到秘書室。”
遠之點頭，以腳尖頂開玻璃門，拎著保溫袋，走進門內。
沒走出多遠，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看起來十分幹練的女子，從一扇門後轉出來，看見遠之，微笑，“是粥記的外賣？”
“是。是您點的臘八粥套餐和山藥甘筍羊肉粥套餐嗎？”遠之聽出她正是電話裏的女子。
“是我。”何秘書對遠之十分客氣，“麻煩你跑一趟，這是錢，請查收。”
說罷遞上一隻信封。
遠之兩手都拎著保溫袋，微一猶豫，何秘書已經省悟過來，“啊，把臘八粥交給我，羊肉粥你直接送進去就行。”
待取過臘八粥套餐，何秘書這才將信封遞到遠之手裏，“快去罷。”
遠之輕敲何秘書指給她看的那道門。
門內傳來低沉男聲，“請進。”
遠之轉動門把手，推門而入。
謝焱對妹妹謝淼說，“看，我說過，我已經定好午餐，不能陪你去新開的泰國餐廳吃午飯。”
謝淼瞥一眼推門進來的遠之，又望望態度堅決的謝焱，頓足，“外賣你送給誰吃都可以，新開的清邁請了連白龍王都讚歎的師傅來，卻不是人人都吃得到的。”
“淼淼，改天罷，改天我們事先約好，一起去吃。”謝焱卻並不打算向謝淼妥協。
謝淼對謝焱，到底有所顧忌，不敢太過放肆，兩相權衡，最後冷哼一聲，頓足而去。
經過遠之身邊時，投給遠之冷冷一瞥。
遠之苦笑，嗬，被人討厭了啊。
謝焱似無所覺，“盛小姐，這是我的午飯罷？”
遠之在心中感歎謝焱神經之堅強。
謝焱自辦公桌後起身，繞過辦公桌，來到茶幾前，向遠之伸手，“我的羊肉粥？忙了一上午，餓得賊死，隻想喝一碗熱粥。”
遠之忙將保溫袋打開來，一一取出裏頭的粥，四色下粥小菜，四色燒賣，放在茶幾上，並用手背在粥碗外試了試溫度，“已經略微有些涼了，最好用微波爐加熱一下……”
不料謝焱擺手，“我沒有那麽嬌氣。”
遠之歎息，“微波爐在哪裏，我幫你轉熱。”
謝焱聞言，挑眉而笑，“在你左手邊，茶水間裏。”
遠之捧起環保外賣盒，將盒蓋掀開一條細縫，放進茶水間的微波爐裏，加熱三十秒。三十秒後取出來，已經又是熱騰騰的一碗粥了。
“可以吃了。”遠之將粥放回到茶幾上，“謝先生，我該回去了。”
謝焱對遠之微笑，“叫我謝焱。”
遠之恨不能學人猿泰山捶胸頓足，可惜，她從來沒有這樣放任過自己肆意發泄，隻是抿一抿嘴唇，“再見。”
謝焱覺得有趣。
盛遠之同妹妹謝淼一般年紀，可是謝淼從來恣意任性，想哭便哭，說笑就笑，愛甩臉子，稍不如意，立時便甩眉拉臉，決不委屈自己。
反觀遠之，卻總能忍一時意氣，處之以淡，小老太太似的。
遠之哪曉得謝焱心思，隻想快些下樓去，她的電動腳踏車還停在樓下。遠之怕五分鍾一過，保安真叫人將腳踏車拖走。到時候要將之取回來，所費周折，實在麻煩不過。
遠之向謝焱微一頜首，轉身走向門旁，手按在門把手上，正要拉開門走出去，隻聽見身後謝焱輕描淡寫地說：“謝磊恐怕不會再回粥記去了。”
遠之聞言，倏然回過頭，詫異地望向端坐在沙發裏，拿著調羹，似笑非笑，正將一口粥送進嘴裏的謝焱。
就在謝焱以為遠之會返回來詢問詳情時候，他看見遠之在門口，略一躑躅，還是伸手，拉開門，拎著保溫袋離去，隻留給他一個即使穿著夾棉外套，也仍嫌細瘦的背影。
謝焱一愣，隨後笑開來。
手中粥碗微燙，竟似將他的心也熨得滾燙。
遠之回到粥記，將收到的現款放進收款機中，即刻投入到午市忙碌的工作裏去。
直到一點過後，金融區中午出來吃飯的人潮才漸漸散去，隻有零星客人進來用餐。
遠之同小武打聲招呼，到謝磊辦公室，猶豫再三，手機捏在手心裏捏到發燙，終是忍住了，沒有撥電話上去。
遠之相信謝磊不打電話來，必然有他的理由，她要是貿然聯係他，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好了。
然而難免心中忐忑，不曉得謝磊到底怎樣，以至於謝焱會說他再不會回粥記來。
連小武梅子都看得出來。
“老板娘，你要是不放心老板，這裏就交給我們，你去陪老板好了。”梅子向遠之霎眼睛。
遠之啼笑皆非。
她相信此刻絕非“陪”在謝磊左右的正確時間。
在遠之心中疑惑忐忑累積到最大程度，即將決堤而出的時候，謝磊忽然在晚市開始前，抱著一個小女孩兒，推門走進店裏來。
遠之注意到謝磊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裏，神色溫柔，即使到了店裏，也並不將孩子放下來，而是輕輕拍撫女童背部，然後低頭，以英語對她說，“這是爸爸工作夥伴，叫叔叔阿姨。”
那女童梳著可愛童花頭，露出一雙清澈湛藍大眼睛，鼻尖圓翹，嘴唇紅潤，穿著一條淺灰色及膝連衣裙，外頭披一件開司米鬥篷，如同真人大小洋娃娃般惹人憐.愛。
聽到謝磊這樣說，便有些許羞澀，奶聲奶氣地用英文叫一聲“叔叔阿姨”，便將頭半埋在謝磊肩膀上，一手捂著臉，手指分成小樹杈的樣子，透過指頭縫，悄悄觀察眾人。
“這是我女兒，艾琳娜。”謝磊簡單介紹。
“啊……”梅子忍不住叫一聲，看一眼遠之，又將所有話咽回肚子裏去。“……”
小武看一眼表情尚顯平靜的遠之，做一個“都散了罷”的口型，眾人立刻作鳥獸散，留遠之與謝磊，兩兩相望。
謝磊問懷中女童，“艾琳娜，到爸爸辦公室去玩，好不好？”
艾琳娜點點頭。
“遠之幫個忙。”謝磊朝辦公室方向揚一揚下巴。
遠之忙快步趕在謝磊前頭，走到他辦公室，將沙發與茶幾上的報紙雜誌歸攏到一處，放到一旁，又將前頭她推開來通風換氣的窗關起來，順手把辦公室裏的陶瓷發熱片取暖器開關打開，調到中熱一檔。
謝磊向遠之點點頭，“謝謝你，遠之。”
遠之笑一笑，問，“要不要給艾琳娜準備點零食？”
女童不諳中文，可是聽見自己名字，便揚起一張蘋果般可愛的臉，指著自己鼻尖，“艾琳娜。”
謝磊不由得微笑，伸手摸一摸她額頭，“是，艾琳娜。”
遠之看得出來，謝磊極喜歡女兒，對著艾琳娜，眼底悒色全無，再溫柔不過。
謝磊將艾琳娜放到沙發上，轉身從隨身帶來的背包裏取出玩具書籍，攤在茶幾上麵。
“你在這裏陪孩子，我去前麵忙，有事隻管喊我。”遠之能感覺得到艾琳娜對陌生環境的戒備，她一隻小胖手，始終緊緊握住謝磊衣襟不放。
遠之從謝磊辦公室出來，不意外看見一張張欲言又止的臉，梅子簡直抓耳撓腮，無心工作。
遠之笑歎，“有什麽事，下班後再說。”
隨即看見兩三張能掛豬肉的噘嘴。
到五點半時候，粥記裏的食客便多起來。
有熟客見遠之忙裏忙外，笑謔：“老板娘，怎麽這幾天隻見你一個人獨撐大局？老板哪裏去了？”
遠之含笑將菜單遞上，“老板在辦公室，計算這個月是賺是賠。”
熟客“嘩”一聲笑，“老板娘，粥記哪裏會賠？生意多好。”
遠之淺笑，並不辯解。
如今各行各業，賺錢不易，金融區裏的商業菁英，多數也不是大手大腳揮霍的人，她見過幾個人過來粥記隻點兩個套餐，兩個熱炒，對付一頓中飯的。
忙過最初的晚高峰，遠之坐下來歇口氣，看見謝磊從辦公室出來，臉上有為難顏色。
遠之忙站起來，迎上去，“謝磊，可要幫忙？”
謝磊大力點頭，“艾琳娜想找媽媽，可是舒童參加商業會議去，一時半刻不能回來，我有些哄不住她。”
遠之想起艾琳娜一雙清澈大眼裏的警惕戒備，“讓我想一想，你先去陪女兒。”
遠之想了片刻，起身走進廚房，洗幹淨兩顆胡蘿卜，又取過西芹，南瓜，紫甘藍，分別榨汁，然後和出四種不同顏色的麵團來，又從冰箱裏找出做點心用的豆沙，一起放在托盤裏，端進辦公室。
艾琳娜正在辦公室裏和謝磊鬧脾氣，將手上的書同玩具統統摔到地上，然而這樣不開心，也並不尖叫，隻是不肯好好和大人講話。
遠之隻當作沒有看見謝磊兩父女的僵持場麵，端著托盤坐到辦公桌後頭坐下。
小孩子的注意力頓時被遠之分散，隻是仍氣鼓鼓，假裝不去注意遠之。
遠之揪下一團用胡蘿卜汁揉成的橘黃色麵團來，三搓兩捏，就做出一隻胡蘿卜來，雖然不十分像，但已經能看出胡蘿卜的影子來。
艾琳娜的眼睛星星般亮起來。
遠之又用西芹汁揉的綠色麵團捏出三兩片葉子來。那葉子捏得十分扭曲，艾琳娜小嘴張了又張，仿佛想說些什麽。
最後遠之將綠葉子插.在胡蘿卜上，低低聲用英文喃喃自語，“還缺一隻小兔子，用什麽顏色好呢？”
艾琳娜即刻大聲說，“白色！”
遠之“哈”一聲，“啊，對，應該用白色。”
然後從四團麵團下麵，找出小小一團白麵團來，向艾琳娜搖一搖，“艾琳娜幫我做一隻小白兔，好不好？我做得不好。”
小朋友頓時忘記和父親的那點不愉快，三兩步跑到辦公桌邊上，從遠之手裏拿過麵團，全身.心投入到捏小兔子的事業當中去。
謝磊見艾琳娜已經全然忘記稍早時候要媽媽而不得的惱怒，這才長出一口氣，悄悄向遠之挑一挑拇指。
遠之手裏也不閑著，揪下麵團來，往裏頭加入豆沙餡兒，做成各色水果與奇趣小動物形狀，示意謝磊拿出去蒸熟。
艾琳娜聽見響動，隻看見謝磊走出辦公室的背影，手上動作一停。
“爸爸去給你做小點心，馬上回來。”遠之輕聲安撫女童。
女童睫毛撲閃，輕輕點頭。
遠之並不多言，隻管搓出一粒粒紫色圓果實，搓出一小堆來，十分為難地樣子，“做什麽好呢？”
“做葡萄。”艾琳娜一副“你們大人真笨”的表情。
遠之笑一笑，便取過綠色麵團，在手掌上壓平，又拿筷子在上麵劃出葉子經絡來，然後將紫色果實一顆顆排成一串葡萄的樣子，“艾琳娜真聰明。”
過不多久，謝磊將蒸熟的豆沙餡兒點心裝在柳葉盤裏端進辦公室，又另了一杯幼兒奶粉給艾琳娜。
“來，艾琳娜，吃點心。”
小女孩兒看見彩色的水果形狀點心，適才那一點點別扭老早煙消雲散，歡呼一聲，撲過去，還沒碰到點心，就被謝磊輕輕拍了一下手背，“爸爸帶你去洗手。”
遠之望著兩父女一同去洗手的背影，微笑著想，謝磊一定會是個好父親。
等兩人回來，遠之站起身，“我到外頭去看看。”
謝磊感激地點點頭，艾琳娜則用清晰聲音說，“阿姨等一下我們再來做小白兔。”
遠之微笑答應，這才回到店堂裏去。
等九點鍾附近加班白領吃消夜的小高峰過去，粥記便忙碌不再。遠之同梅子他們一道，將店裏衛生打掃幹淨，又將當天營業額結算清楚，抬眼看鍾，已經將近十點。
遠之想起自己答應過艾琳娜，還要同她一起做小白兔，洗幹淨手走向辦公室，然後看見謝磊坐在沙發上，將艾琳娜橫抱在懷中，小小女童已經靠在他胸前，睡得不知多香，一旁的沙發上，散落著玩偶與故事書。
睡著了？遠之以口型說。
謝磊點點頭，聲音低低，“她媽媽上午出去開會，她一直不肯睡覺，說要等媽媽回來，直撐到現在，再也撐不住。”
遠之看艾琳娜也就兩歲多些的樣子，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抱歉，這幾天要你一個人在店裏。”謝磊對遠之說。
遠之靠在門框上，並不走進去，她怕驚醒艾琳娜，把小孩子哄睡不容易。
“沒關係，孩子的事要緊。”
謝磊望著懷裏的孩子，表情溫柔，“我不知道舒童懷了孩子，如果我知道……”
他抬起頭來，看向遠之，“如果我知道，不會蹉跎歲月，讓父親的角色，在艾琳娜生命中缺失三年。”
所以，他要盡最大可能，留在女兒身邊，彌補這三年時光。遠之倏忽明白謝焱那句話的含義。
同粥記相比，給艾琳娜健康快樂的童年，不再重蹈他的覆轍，對謝磊來說，更重要。
“遠之，對不起。”謝磊有千言萬語，可是到最後，隻化做一句“對不起”。
遠之微笑，“沒關係。”
從她看見謝磊臉上，恣意蜿蜒的眼淚那一刻起，遠之已經知道，那困囿住謝磊靈魂的痛苦，已經徹底釋放。
遠之想，是時候了罷？謝磊是時候，去尋找屬於他的幸福。